我知道不论我在这里说什么，都很少有人能耐心把这里推荐的15首短诗全部读完。那好，我就请求你们只读其中的几首：《孤儿》、《林涧夜曲》、《日子就这般一去不回》、《我想》。

这15首短诗的作者，是一个在当代艺术界早已“久负盛名”的青年艺术家，但在现代诗歌这个场域，她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人”。不论是作为编辑还是读者，这些年我接触了太多与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生活触点、自己的情感流域无关，而只与自己的有限知识和选择性阅读有关的写作。好在诗龄尚不足三年的关晶晶，甚至还不知道除了写作之外，诗歌还有一个圈子，还有一个所谓的江湖。与时下一般初入道就想知道或者就有人告诉她诗歌“该怎么写”的年轻诗人相比，关晶晶之内心在面对一切俗事生活时的封闭，带来的恰恰是她的写作的开放性。

关晶晶诗歌中自带的沧桑和痛感，看似不加雕琢却浑然天成的技艺纯度，使她的写作一起步便具备了成熟期的况味。这不仅与她的个人天赋和语言态度有关，更与她的个体生命遭际有关。有些人是活出来了，但写不出来，但大多数人是还没活到一定的强度就强行开启了写作的“工程”，这就像水利工程里的“引滦入津”。我常常为前一种人感到遗憾，为后一种人感到难过。 幸运的是，关晶晶是一个“活到”且又能“写到”的诗人，而且年纪轻轻就懂得不恣意挥霍自己的才华和经验，写得节制而又内敛。这才是我对关晶晶这样年轻的一个诗人怀有更多期待的根本原因。

人类早在几千年前，就找到了克服疼痛的最有效的方法，那就是麻醉。也正是这种方法的发现，也在很多时候迟滞了历史前进的步伐。但无论你怎样麻醉自己，疼痛本身都是真实存在的，你只是暂时对疼痛无感而已。就我个人的生命认知和审美趣味而言，我更欣赏有勇气的写作。既然直面和回避终将殊途同归，真实就是一切艺术都要最后面对的终极课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关晶晶敢于在自己的写作中，直面她的个人疼痛史，继而也映射出我们整个时代的疼与痛，对这种有勇气的写作，负责任的写作，我们理应以阅读的方式，给予最充分的鼓励与肯定。这也是十年来被长期“诟病”为中国诗歌名人堂的《读诗》，为什么要把关晶晶作为第一个用“封面诗人”栏目推出的年轻诗人的主要原因。

最好的诗歌，总是有最多种的阅读感受和体验。所以，一个人对任何一首诗歌的评价和解读，都将是片面或不够准确的。因此，我甚至极端的认为，阅读即是最好的批评。相比对具体的诗歌进行旁征博引的解读，我更愿意和每一个读者交流阅读后的不同感受。好了，如果你是在读完我这段文字才想读下面的诗歌，那么，你会不会就此决定把关晶晶的这15首诗歌都用心读完呢，我期待。

——推荐人：潘洗尘（《读诗》主编）

关晶晶，当代艺术家。2005年毕业于中央美院。2011年奥地利萨尔茨堡访问艺术家；2013年参加爱丁堡艺术节，威尼斯双年展；2015年入围”第九届AAC艺术中国年度青年艺术家”，入选《中国当代艺术年鉴2014》。作品为多家美术馆、艺术机构和个人收藏。主要个展有《画可以兴：关晶晶个展》（今日美术馆， 2013）。出版有《关晶晶：2008-2013》（成报出版社，香港，2013），《Guan Jingjing关晶晶》（Damm und LindlarVerlag出版社，柏林，2015）。

转山（15首）

▊▎ 转 山

1.

多疲惫，一口气散去，便要灰飞烟灭

更加努力的呼吸，把胸腔里的空旷扩至四野

惊雷滚滚的心跳中

万壑松风和千尺桃花潭水，都作片片雪

作片片闪耀的金光，遍布虚空

2.

可究竟是胸腔里的一片空

看不见的坛城，步步荒芜里有行走的密意

缘起背牛粪的卓玛，然后，是一群羊

天上埋头吃草，瞳孔溢满山川河流，然后，又崩裂为无限沙砾

粒粒肉身，哪一沙不是一座冈仁波齐

3.

法螺已吹响，舌心幽暗的沟壑灌满酥油

点燃密咒，敲打十殿浮堤门

天梯上刚刚搀扶过我的人

百万次被我吞下的世间重量

都簌簌落下如种子，在金刚亥母的温泉中流连

4.

时空倒映出彼此的涟漪

在刹那遇见天地，没有创世者，只有通灵人

密而不语，把契机归还照见

把血管里流淌的星空，和史前闪烁的寒冰百炼成金

关于孤独，应义无反顾

5.

然后再把空气填满冷

把手脚缩进身体，留一双眼睛，在二十座雪山之间移动

寻找更荒芜的冷，以及冷的凛冽和冷的决绝

干净透明的冷，把自己看进雪山

看成一座幽深的冰

6.

除非是一次死亡，逆转出生

无数次相同的回望，梦中的白鹤回到来处

来处是纷繁的战事，是寂灭

是异界的词语灌入一颗悲悯的种子

是野牦牛隐入巨大的耀目的雪，剩下虚薄的空

▊▎ 悲 伤

堵在胸口的厌倦，不知该投向何处

这挺让人崩溃的

我在屋里打转，走来走去

瓶子里的花已经怂耷了脑袋

——它们昨天还娇艳着

我望过去的功夫，花便萎了

那么的不经直视

那么的让人悲伤

尽是悲伤啊，从音乐里走出来

从故事触动我们的那一刻走出来

从一个肉身走向另一个肉身

柔软的肌肤挡不住悲伤的脚步

怎么有那么多悲伤啊，在这世上

▊▎ 风

风，给树木带来了欢娱

他们表达、诉说

隐密的语言闪耀金光

我听不到，但却懂得

在我视线里涌现的万物

都随风化入胸中一片蔚然

穿过光的缝隙，沉匿于寂静

▊▎ 孤 儿

熟悉又陌生，那个叫关晶晶的

我前世今生的同胞子

关节每次的弹响中有她

朋友看我的眼神中有她

那些据说是我的作品中有她

我在腹中切下她，连血带肉取出

把她还给我同样陌生的母亲

从此，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孤儿

▊▎ 龟 盏

龟，行于水涧、泉林

从北宋的湖田

到去年的狮子洞

又穿过狮子洞的野芽和落梅

行至案上的茶碗中

此刻月正浓，天干火重

我正盼望山顶的雪

龟啊，你既来

便与我对饮这盏茶吧

看夜色里的流云，快过了光阴

那些深信，那些孤独

甚至那些真正的虚空

都是我内心的一团火

从无雪的冬季

一直烧到我的眼角和唇上

龟，世事于你都枉然

岁月于你无始终

只可怜漫天飞絮，太飘零

我望见你时的那一树杜鹃

满枝的紫色，透着蓝意

这蓝来自天空，每片花瓣都有云的轻

每片花瓣都辽阔

如心意，如光明，晾挂山中

▊▎ 花 园

杂念丛生的花园，不必修剪

如德谟克利特那般

只需挖掉自己的眼睛

保留桀骜不驯与格格不入

保留与完美的背道而驰

保留陌生的语调，或者沉默

以及沉默里的深情厚意

保留片刻的阳光

和飘来又散去的暗香

保留所有的误解

以及，误解里的新世界

▊▎ 降 临

从亿万米高空向下坠落

用神的眼睛，和羽毛的轻

那应该是悲悯，我以为

除了悲悯，还有眷恋

带着渴念，穿过稀薄和冷

愈来愈重

直至如流火，砸向尘土

轻改变了姿态

成为炙热的俯冲

成为咆哮与灾难

那是什么？

如果你不问我，我是知道的

但是你却问向我，我便一无所知

在逆光处见到光的形

这恶，比我们想象中更大

▊▎ 距 离

人一多，我就容易跑神

跑的很远，大概只剩一粒绿豆的人影那么远

大家都说我不爱说话

那是因为我们的距离，他们

听不到我说的话

没关系，我的话只需要听得到的人听

没关系，我本也无话可说

姥姥

月色清爽又明亮

我想起五岁时的夏夜

林子里的小径新鲜神秘

姥姥牵着我散步，教我辨认星星

辨认披上玄青外衣的柳树和葱兰

还有路过人家小院里昙花的香味

蟋蟀在叫，萤火虫闪烁

我仰头望呀望着皎洁的月儿，就像此刻

隔着时空，姥姥温柔的低语幽幽传来

牵着我，小径依然陌生而神秘

凉风掠过姥姥手中的蒲扇

掠过我的脖颈

月色清爽，又明亮

▊▎ 林涧夜曲

美是悲哀的，像烛泪溢出生命

精力的边缘口齿不清，索性就闭上嘴，熄灭烛火

把目光投向远山，以及更遥远的星辰

溪水奔腾而下，是谁在奏鸣?

秋虫切切，音符穿林打叶，弹响了时间

早上桂树刚长出新枝，夜晚花便开了

早上的我还年轻，夜晚，我便老了

▊▎ 旅 程

常常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旅途上的客栈，梦里的暂寄

与家中并无不同

一个人喝茶，望天，翻捡旧物

一个人打量无常

并与路上的人道别

银杏黄枫叶红

桂香散尽，又该启程了

明天窗外应是西岭的千秋雪

应是，一个人的知冷与寂静

▊▎ 日子就这般一去不回

一片树叶落下，落在时间的尽头

起风了，万物涌现，众神归位

我忆起童年，明亮如此刻

碧水生起绿藻，池鱼和光而卧

北方的天空流火

骄傲的智识纷纷扰扰，纠缠不清

那是文明世界的一团迷

任何身份都耻辱啊，如风中扬尘

一半星光一半雷鸣

瞧，山背后是云起之地

高原上的夏夜未尽，秋风已凉

日子就这般一去不回

▊▎ 我 想

我想写作，看着落日缓慢的写

不用担心明天的食粮

我想在花园里看书，自由的看

不用担心忘却

或者大风把书页翻乱

我想折一枝花盛入花罐

望着它喝上两杯

不用担心体内的坏细胞

欠了清香与容颜

我想，就这样不紧不慢的想着

没有任何人到来

也无任何事情去做

▊▎ 陷 阱

梯子架好，麻绳找不到了

仿佛是个陷阱

在语言，以及事物可能的联系上

最隐秘的部分一定不是日常

不会是整理花架或别的什么

思维的陷阱必须连接幽冥

必须包括眩晕、下坠

包括自我的痛快和暴力

当揣摩和假设发生

当我在花荫里看光打在地上

▊▎ 寻 找

1.

寻找一块巨大的岩石

被大雪覆盖过，并怀抱洞穴

目睹大地裂变河流迁移

以及光从地底隆隆升起

面前的碎石有鹰爪停留，有雪豹盘卧的气味

以及人的手印和火的烟

我应住在那里，收集贝壳

摆成星辰的图案

在岩壁上记下一生

2.

再寻找一面墙

窄而高耸，四周干干净净

只有材质的粗砺和坚实

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

从空里生出间，并隔绝散乱

如如不动将思惘打回原形

我应面墙而立，屏息凝神

感受四面八方时光的移动

并接纳他们的关照

3.

最后寻找一片湖

静水流深，暗藏天光云影之密意

以及雨雪的语言

我应在湖面上，看万物的倒影，如履薄冰

“在这里，在死亡之后

我们因失去双手而仍将触摸

因双目失明而仍将观看”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

不可预知的未来，悄然正发生

诗歌原载《读诗》2018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