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蒹葭》

作者:张一草   2018年07月30日 10:23      501    收藏
也说《蒹葭》


张一草


《秦风•蒹葭》大约2800年前(秦襄公时)在汧渭之间破土,在源而歌,被誉为国风第一缥缈文字(近人陈继揆),自来解说纷纭。有经义曲解(毛诗序),有隐士指说(清方玉润),朱子言其“不知所指”(闻一多也持类似意见),近人多持恋情说(余冠英等),又有持象征与哲理说(陈子展等)。
笔者倾向于爱情说,但也不必否定哲理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剖开纷纭,总其要义在于周秦、犬戎杂处之地,农牧文明杂染,开声而为脱落礼俗、本原生态的自由之歌,至少是生动活泼、生机蓬勃、真率执情的。
它基于一种生命的意愿和情致,带有野性的呼唤和冲决。
这样的歌吟本质上具有本源素朴的庄严调性(据张祥龙论音乐哲学),似乎可以安顿先民的自由灵魂;——这不是“自由的幻象”,而是自由的本真(据保罗•H•弗莱《文学理论》)。这正是华夏民族少年时代的清真质朴,洋溢着自由活泼的蛮荒之力。
这样的解读或许还原到部分真相,也算是“接地气”,贴近点儿源头活水。
顺及,这种本真素朴的“自由”并非西方专利,也并非虚骄的民族自尊心理作怪而倒逼祖宗的追认,总有一个源头在那儿,在前文明时代乃至文明之初,未经文明的捆绑禁锢而赔付了生机,呆滞地归顺,有幸的是它们还没来得及那样做,还没有做成;——是的,趁着它的归化病没有发作,得承认,总还有一个源头在那儿,在那儿自由发声。是的,她就在那儿,她早就在那儿,她仍然在那儿,她被埋没了,她早早地被丢失了,埋没了,但她写了一封包含元址密码的信函,她没有寄出,等着谁谁索寻。这是一种可能性,由此或许有交叉小径,可能性不止一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蒹葭》“最得风人深致”,“深致”或许正在这里。这正是追本溯源的神悟开启。
技术时代,真性情难以依附,再真率的话语一经网媒烹炸,立即过电的烙饼一样烧焦烤糊,一触即碎。据说,情诗奥秘已然被阿法狗洞悉,小学生在网媒语言的熏染诱控下也写出像样的“示爱诗”。有人在酒宴中掏出手机说,瞧着,我来口占一绝,——那可不是李白在说话,而是李白已经软件化。看似有情却无情。看似才情满溢却败絮横飞。技术的全面掌控,已经把人变成网格上一个看似还好好地活着的无个性的点儿,人在程序化世界时也在把自己变成程序化的产品。这种产品的非人化和非创造性确然可知却不被确然认可。这是一个功利主义大行其昌的时代,以不择手段的成功学崇拜为普遍的社会心理,技术粉墨登场,并被隆重地三拜九叩、前呼后拥,以一种因崇拜成功而成功着的洋洋自得的样态宰治人们的心智和意志。技术主义在去魅解惑的同时,造成新的更强大因而更无处躲藏的人性追缴和思的遮蔽、迷惑。其结果之一是人的全面剜心投诚,所有具有一点激情的红拂女都为此而来,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样的情况是可喜还是可悲,只还有一个上帝知道。如果它还能掌控一点儿局势,或许会警醒我们意识到处境的危机,从而迫使我们又一次转向非技术、且少迷惑的源头。
确然如此,当下,无论如何,一体化的大趋势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快乐,因为首先人就不再完整,无论是谁都逃不了被命运操控而坼裂,由于失去上帝之手(尼采意),人自身四分五裂,不能基于内在的聚合力召集离散的碎片自我。其次,人看起来非常强大,其技术力量足以将家园摧毁一万次,但是每一个个体都非常脆弱,主要是面对根本性的危机而无能为力。退一万步讲,人已经全面喑哑,不再唱出一支纯真透亮儿的歌,缺少这种庄严澄明的调性,并且已经失去追问这种丢失的兴致,以至于这种丢失已经难以挽回,形成的裂缝已经难以媾和。
所以,仍然需要召唤一个救赎的意愿,历史的、诗学的、无用的,未必是轰轰烈烈、咄咄逼人、疲劳催眠的广告式叫战式竞拍式。不,不是那种样态。我指的是海德格尔式的。
依据海德格尔,“蒹葭”之现身当下,是由此在的未来作保证的。如果没有一同前往的祈祷和驱力,时间将死寂,而未来对当下的真实邀约是对它的生机的期许。已然不可能恢复源头,但必须有力地回应源头,从而突破现代的“阱架”(今人陈嘉映)对人的绞控与操作,再次获得本然的解放和应然的超越。
置身于这样的历史感,在中国意义上也算是救赎之旅。
《蒹葭》作为《诗经》艺术上的翘楚之作,“异人异境,使人欲仙”(明钟惺),以虚幻难实、本事不明的情境提供了多样别解的空间,其“企慕情境”(钱钟书语),具有神话原型特质,引领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深厚传统,且老池发酵,历久弥新,如《雨巷》者或许稍得一二。
要指出的是诗中“伊”,或以为语词,或以为代词,“伊人”,后人揣测“他”、“她”皆有。愚以为或为一位“君子”。《说文》解“伊”为“尹”的后起字,执掌权杖之人;姚际恒、方玉润等解为隐士、贤人。
揣摩诗中意境,解为一女子思慕、追求一君子可望而未可及,可通;其情调语味儿富有柔性色彩,合乎女性口吻,且《诗经》中大量存在女子怀人思春之辞,其率真执情、大胆炽烈、生意盎然者类同。如果考虑“比兴”之法,“蒹葭”指初生芦苇,又有柔弱微贱之义,可比抒情女主人公。由此,女子和蒹葭合二为一的野性形象英气勃勃,令人怦然心动。
这正是一种活着的“风人深致”。
后人多受女性情结影响,潜意识男性主导,抒情主人公换为男性,偏把“伊人”想象成秋水佳人,将心里过量的阿尼玛“雌素”投射到对象中,极力柔性水化,全诗情调转为所谓“男子作闺音”(清田同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形成惯性认同,影响了古典诗学,以至于男性诗人多作女性抒情,津津于此道,一再形塑柔性抒情的男性形象,也形塑了古典诗歌“海性”不足(冰心语)、阳刚弱化的“积弱风姿”。
另外,“秋水伊人”的惯性固化不说,也有望文生义之嫌(诗中“白露”非指二十四节气之一,秦地处于西北,春秋二季皆可见“白露为霜”——今人马元硕)。
这些差强人意的误读,流弊种种,不必津津乐道。
不管怎样,一个迷蒙含情的蒹葭女子在源头且行且歌且追索的形象移出,第一人称地确立源头女性,或者可以补偿这种柔性心结但又不执迷于男性中心。男子遁形,女子发声,这或许值得惊异。未经礼教捕获和驯化的源头自有野性的呼唤,其潜流暗长,或者合于当下的某种女权诉求。回溯源头是对此在的一次彰明,并给予我们一种葆真的感动。不是么?
当然,诗不可理喻也不可胶着泥实。要在其为当下解读时刻供出一种合适的启示密语,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实现一定视域的还原,还人为人,还情为情,如此这般。要在其朦胧神秘,意旨虚涵,创造了一个意境,抵达了一种境界,以有限达无限,不可直解,却可直观,方为上乘。这也正是《蒹葭》一诗的魅力所在,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读到自己,也可以读到某种历史。这种诗化的历史图景和个体化的心灵图景更具有魅力和活力。
追寻那本真能在的感动,或许是此行目的。虽然,声光电色皆备于我,我与万物皆有感动,但是,任何一种东西都在摧毁着我,增益的未必是我所必要的,而耗损的却是必不可少的。
时间是最有力的稀释剂,技术时代的操控力正在消解这种感动。不过,固执地等待那一瞬间,或许是可能的。
责任编辑:系统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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