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的光(9首)

作者: 2018年08月20日00:57 浏览:1581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秋  日

吹过天空的风,也吹透你的身体
乱云散,尘埃落,村庄隐入迟暮
绛紫的金钟花敲呵敲,落日一点点变凉

秋来疏更疏,藤蔓转动头顶的银河
在琼浆酿成之前,孤独有十一种颜色
葡萄闪烁的光,被黑暗的枝条吸附

幼兽和蝴蝶,只相隔月光的转身
一场雪完成了远山的神话,鹰从不现身
安慰之诗轻如羽毛,又重于群鸟飞过

睡入草丛的老者,婴童也唤他不醒
草随他身体生长,荒凉漫过骨头
时光在慢慢收拢他,而不是轻轻带走


◎青灯山舍遇雨

又转过一道山梁,即见到
壁岩上镌刻的“青灯山舍”,青砖与黛瓦
如剃度的小僧接引
木格窗棂褪去了颜色,让低矮
的村落陡生出纵深,和历史的折痕
一条黑狗在门槛前静卧
老眼中盈满了逝去的旧时光
墙石雨意浸润,来得仍过于唐突
当院三两棵丹桂,雨幕里
绿得愈益扎眼,墙后伸出的几枝樱桃
已珠胎累累,让你忘了
花期还早得很。鸟叫声婉转
落在人脸上,仿佛
另一场施洗的雨,有两只
还放肆地落下来
跳哦,叫哦,交颈亲昵,搅扰人心
屋檐下,旧椅子空空
条帚闲挂窗下,金鱼浅池里浮游
继续向上,才是拾级的倾斜
山舍里不见青灯掌起,旧版书
映衬出老木头的暗光,你推开虚掩的门
自己去屋檐下喝茶
或对着云中的大罗山入定似的发呆
这雨呵,一早就淹没了远近
的僧寺和峰峦,独留满地橘花和枯叶飒飒
一丝儿没有歇口气的意思
是随我从山下来吗(我又从哪里来)?
瞧这两只泥泞的鞋子,一身汪水的衣服
而心安禅寺还在前头
更远的觉海禅寺,还在前头


◎芒种之诗
——兼悼族兄

这是麦子收割的日子
也是镰刀索命的日子
反舌鸟失声,伯劳现身枝头

而麦芒炸裂!再过一个上午
它们要去晒场上打滚儿
去紧邻的坟地,摇一摇白杨木的纸幡

而土丘拱起的祖坟上
旧穗挨着新芽
我从没见过侍弄它的手,从泥下伸出来

我还没见过,你怎样从我
记忆里遁形
去先人中间,活成一个新生的婴儿

想当然地,我认定你把生死放下了
我认定白杨木的纸幡
如期长出叶子和鸦巢:它有溃烂的肺
偶尔,朝露般一声叹息

在芒种日,我关门种葵花
暮晚沿屋后长堤
看烈日灼心,波涛里闪烁镰刀的寒光


◎儿童节有感

燕子筑巢于檐下,又四处捉回虫子
口衔口喂给乳燕
乳燕还没生出绒毛,体内的脏器

隐约可现。它吱吱地叫
诉说饥饿的恐惧,以及爱的焦虑

而蜜蜂,守在蕊里啜饮
花残了,也不放过
它用口器攫取最后的甜,酿一滴蜜汁
有人拿来
抹上刀口,太阳下生光

从路边跑过的羊羔
习惯跪着吃奶。动物也有
堪比人类的良知?
爱和恨,如从前种下的咒语

新闻确证,柯洁投子失声哭泣时
阿尔法狗的CPU也急剧升温
它试图用自毁,表达对一个棋士的爱

这时候,一群过节的孩子
排着队走过
我祈祷他们散开——如星星散落于银河

我的爱啊,偏执,难以启齿……


◎分身术

分身源于柔软。想一想
完整的肢体砍瓜切菜。身首各奔前程
你如何应城东野兔之约

而藤蔓疯长占领残墙
软体的蚯蚓,临刑而不惧
贴地的抽搐中
被夺走的部分又完美生长出来

你也曾插柳弄荫,却不曾见一截骨头
因爱而起舞
凝望着新生婴儿,一个父亲
溺于分身术,否认他由好运的精子生成

孪生的女儿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姐姐遭遇车祸,妹妹尖叫着
从梦中弹起,蚀骨之疼经久而不散

如维罗尼卡的双面生活:她浮现于镜中
水银的破碎里
积雪在变黑,石头忍着风
青烟沿枯枝上升,恍如另一个你离去

——你的身体还残留她的呼吸
鸟鸣声不止
你悬停在山顶,怀疑地
望着她的背影愈走愈深,从山的另一面消失

◎山坡人性的一面

对于山坡,我承认自己
是陌生的。而老人
从不如此认为。在早晨和黄昏
越来越多的老人,成为山坡
的收集者,以及堆叠的
石头,葛藤,花草,悬铃木,银杏,橡子
松柏置身其外,在于枝叶如刺
云朵,鸟鸣,山风,溪流
作为负氧离子的风景
被敞开的肺腑吐纳,归于心房
却不惊动,蝴蝶的睡眠
一叶才返青的新绿,距飘落还远
土拨鼠逃离了腹蛇的信子
五月的野草莓,追不上八月的梨子
你试图从老人
的交谈里找回乳牙
而我看透了一滴露水的窘境
遁入夜色的麻雀
甘心顺从了月光晒黑的命运
我梦中的老虎
从博尔赫斯的失明里下山了,我愿就此
与世界别过
匿隐于星光擦洗的墓碑
或躺在山道上,作为老虎的果腹之食
以彰显山坡人性的一面


◎旅行者回来

他收拾一堆脏衣服
每一件,都带着相异的地理性
不同的街区,旅馆,床位
他吃进肠胃的食物,饮料的气味
放入洗衣桶。他设定洗涤方式
和水温,兑入洗衣液
杀菌剂。洗衣桶转一会儿
又自动停下来,这才想起
忘了扭开水龙头(机器也拒绝空转)
在洗衣机的轰鸣声里
他又去厨房,碗筷要清洗一遍
用蒸汽消毒,各种厨具
拭去吸附的尘埃,光泽才得以显现
地板要拖过三次,开窗通风
被褥抱去院子里,接受紫外线的白刃
如果可能,他想把屋子搬空了
彻底改变原来的格局,和记忆。
终于,他坐上阳台,泡一壶普洱
俯视楼下,见马路清寂
空地上的落叶,还未及清扫
几只麻雀,忽儿落下去,忽儿飞起来
枯枝在风中摇,相邻的楼
遮挡了一部分的光,这让他的身体
渐生出一丝丝的凉意
妻子去看望女儿,儿子也不回来
生命的太阳,早已转过了当午时分
他记起了旅途中的细节
盘山公路的颠簸,藤萝繁茂的
海边荒村,写在沙上的字,风车和落日
一树柿子的红灯笼,高挂季节深处
站在驶向大海的船头,他也张开过双臂
但一个人阳台,才是此刻的现实
轰隆隆的市声,被透明的玻璃隔断了
颠荡的茶水里映现一张模糊的脸
很久,他才确信那是自己:嗯,的确是他。


◎两个管道修理工

去月亮河看《芳华》的路上
我注意到他们:两个管道修理工
在小心地,搬开铸铁井盖儿
他们瘦小,多皱的脸,花白短发
一根根竖起来,戮在风中
身着的蓝色工装,皱巴巴,沾着泥浆
橘红色马夹,“浩云科技”几个黑体字
烙在背部。拖在他们的身后
几根塑料软管儿,颜色鲜亮
像刚拔出泥土的新葱。在我的注目里
他们中的一个,搭着另一个的手
跳进了窑井。绿色塑料软管儿
经过留在地面的那个管道修理工的手
欢快地蠕动起来(像蛇游过春天)
我瞅见他的手,筋脉鼓突
粗糙,裂口,灵巧地把着塑料软管儿
的速度,偶尔伸头向井下探询
一边把应手的工具,递到窑井里
伸出的另一支几乎辩不清彼此的手上
顺便抹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
十一月的阳光下,他们干得投入
全然不晓得,另一个中年男人
在去看《芳华》的途中,有兴趣停下
脚步,看他们完成一次日常的作业。
从他们的身边,人形匆忙,一辆辆车子
呼肃而过,卷起的风,掠起
马路上的几片落叶。在电影开始之前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们完活儿
把井盖儿复原,收起工具和材料
推着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留一点痕迹。


◎深处的光
——从矿井下归来

遁入地下四百米,我们乘坐
丁当的人行车穿过漆黑的巷道
安生帽上的矿灯,偶尔照亮
巷道两边的深色岩壁,隔着细密
的防护钢网,我看见漆黑煤层
潮湿的,汪着水,穹顶也是如比
如在梦中,我们穿越一片森林
亿万年前,绿荫和野花,恣肆生长
而突降的灾难带来漫长的漆黑
骨骼尖锐的疼痛,被挤压,扭曲
成为地心深处的生死,如今横躺
在我眼前,一层层的,如草原在风中
期待着马头和牧歌拯救
我渴望伸出手,去触摸那些沉睡的
魂魄,而同行的矿工制止了我
——它还醒着吗?在人类没诞生之前
大地的统治者已一茬茬儿死去
唯桑田化作了沧海,时光缓慢而沉旧
海水浸渍,岩浆挤压,从远方
飞回的众鸟儿,踩上浪尖的白刃
回望太阳和星辰,浮起又沉没
变幻的夜与昼,像风穿过密匝匝的枝叶
它把浪尖认作了栖息的枝头,传承
在基因里,当它也成为漆黑的一部分
海水已退去,大地重新生长河流
山脉和村庄,日出与日落
延伸着山河岁月,劳作的人类
在苦厄里繁衍生息,我的父亲和母亲
也曾在那里刀耕火种,如同我
一无所知地,乘人行车穿过漆黑的煤层
当它们被发现,采掘,唤醒……燃烧起来
我越来越相信,我们也曾在另一个地方
相爱——在那无主之地,我们长久地
凝望着对方,悲欣交集,如光与火,之于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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