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吾家事”（《中国诗人生日大典》2018卷序言）

○呼岩鸾


诗人王爱红首创《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已出版2016卷和2017卷，现在2018卷又问世了。这是热爱诗歌的大作为。 
“诗是吾家事”——是唐代诗人杜审言的嫡孙杜甫的诗句。杜甫“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把诗拓展为“家国事业”，对诗拥有家国情怀，以天下为家持以作诗，遂成“诗圣”。诗史常存绝不虚妄。 
杜甫以前，已有许多文人诗人把诗作为家国根本，做出了不朽的诗事。孔子首定“诗教”与“思无邪”为中国诗歌纲领，整理编定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南朝昭明太子肖统在《照明文选》中辑录《古诗十九首》。南朝陈徐陵编《诗经》后的又一部诗歌总集《玉台新咏》。
杜甫以后，文人诗人自觉传承“诗是吾家事”的信念，孜孜经营诗事。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清彭定求、曹寅编《全唐诗》，收诗人两千二百余家，收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煌煌大诗集也。清孙洙（蘅塘居士）编《唐诗三百首》，是最流行唐诗选本。继有《宋诗别裁》、《元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由热心诗事者编出，筑成中国古代诗歌宝库，功不可没。
不可不提的是，现代文学理论大师钱钟书在1957年的意识形态环境中，选注研究评析宋诗，1958年出版了《宋诗选注》。作为把西方美学与中国古代文论圆融结合研究中国古诗的第一人，他理清宋诗源流，派别、发展与影响的诗艺脉络；所选诗篇，又能和现实契合联想，左右学人皆能注目而有所思议，是今人选住古诗的典范作品。
王爱红以诗歌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美术评论成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以书法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三会会员集于一身并不多见，但王爱红本质上是一个诗人，视诗为命，把作诗当成生活。他以浓郁饱满的诗意注入画作的评断，也勾勒着汉字的线条。作为当代极有成绩的诗人，王爱红把“诗是吾家事”提升到现代人文意识层级揽入怀中，爱诗如家，独立独家经营《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干出了一件非常有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的大好诗事。“诗是吾家事”是中国诗人的永恒使命，王爱红从先师哪里接受过来，又传承下去。说到底，中国当代诗人都是杜甫等等伟大诗人的子孙呢。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确实是国内首创的诗歌选集，理应列入版权保护范围。其创意是绝无仅有的，既不同于古代诗歌全集选集，又异于当代各种诗歌年度选本，种种主题诗历，各流派诗选。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是体例独一的年度诗选，以生日为中心主题集结全国当代诗人，作品由诗人自选报送由王爱红审阅编定。正文366页，一页是一年十二个月中的一天，按日历史顺序编排。每一页上发表一个或两个其生日在这一天的诗人的诗作。都是小诗短诗，一人一首或二三首。有的诗标明是生日诗；多数诗并不直指生日，但绝对是要在生日这一天发表的诗。人之初生系人之最重要之事，因此，“生日大典”上的诗，都是诗人取得生命个体后最实在的生命体验，以最负责任的态度给自己生日的真诚歌唱。《中国诗人诗人大典》把诗人组合为一个大家庭，并为每个诗人举行生日庆典。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的装帧与图文设计，正是诗人的生日典礼应有的形式：朴素、雅致、庄重；绝无浮糜奢华的俗气。封面封底有名家绘画书法篆刻，正文页面有诗人绘画手迹，每月注脚罗列出生日在该日的诗人名字籍贯或者居住之地，有的还附诗句。正文最后索引诗人姓名成密集行列。如此这般，俨如诗人生日典礼上摆上了美丽的鲜花，还摆上了诗歌的美食，还挂着引人进入典堂的指示牌。这些，都给人视觉上的愉悦，精神上的慰藉，与阅读上的便利。素称清贫的诗人，能在诗人大家庭中过上这样的生日，读读自己的诗别人的诗，会是一年中最美好的一日吧。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入选的诗作，有大家名家的，有普通诗人的；有大陆诗人的，有台港澳诗人的；也有各国华语诗人的。自由体新诗与格律体旧诗词并行不悖，现实主义与先锋新潮流派前后相续。一年度站出四百多位诗人，亮出四五百首诗歌，风格不同甚至相差悬殊，诗艺上也有高低之别；但都是值得一读的作品。事关自己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诗人不会马马虎虎，随便拿出一件作品的。读每一首诗，你的心会颤动一次；这一天一个诗人诞生了，他经历了什么，他的命运怎样？我也发现，事实上一个无名诗人的一两句断句，竟比一个名诗人的一整篇诗更能打动人，给人一次长久的震撼。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体现了“人生而平等”的价值观。人生而平等尤其体现在人生日平等上，生日是伟大的平等。在2016年8月26日这一页上元帅诗人陈毅与普通十人田克荣站在一起。在2017年3月27日这一页上大诗人艾青与普通诗人侯范才、海清涓站在一起。在2016年9月24日这一页上，朦胧诗著名诗人顾城与普通诗人丁子、月色江河、巩本勇、沉沙站在一起。由于生在同一天，由于《中国诗人生日大典》，诗名不对称又阴阳两隔了的诗人们集结了一次。书中类似的例子极多。只有“生日大典”上才有这样的排名表，别的场合是不会出现的。真正的诗人不重名只重诗中的普世价值。甘肃省是我工作生活了五十年的地方，在书中出现的诗人特别多，只有岷县包容冰是我的忘年交诗友；当我看到我已离开的远方一个个陌生名字时，我感动极了；我怀念那里的山野与人民。鲁迅、郭沫若、叶圣陶、茅盾等等大师的生日也出现在书中，暗示着昔日的文学大师们还在引领着当代诗人列队前进。
王爱红已经用生日这个人人不忘的文化符号，把中国现当代诗人集结了三次。八十多年前，当时的一些著名诗人文化人因两首生日诗集结了一次，造成了一个轰动一时影响至今的“生日诗事件”。《中国诗人生日大典》2016卷记着1月16日是周作人大师的生日。他写过著名的新诗《小河》，旧体诗也写得好，散文杂文已成经典。周作人生于1885年，根据中国人做寿“做虚不做实”的习俗，1934年1月16日过五十大寿。他仿南朝志明和尚“牛山体”风格做了《自寿诗》两首。施蛰存、杜衡主编的《现代》月刊抢发一首：“前世出家今在家，不讲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引来著名文人唱和。林语堂在自己办的《人世间》创刊后与以后几期上，隆重发表了周作人自寿诗两首与他人唱和诗。计有刘半农四首，沈尹默七首，林语堂一首，蔡元培三首，胡适两首，沈兼士一首。鲁迅的前好友来林语堂的和诗题为《和京兆八道湾居士岂明老人无秩诗原韵》：“京兆绍兴同是家，布衣袖阔代袈裟。祗恋什沙海中蟹，胡说八道湾里蛇。织就语丝文似锦，吟成苦雨意如麻。别来但喜君无恙，徒恨未能共话茶。”原诗与和诗，风格大致如此，幽默风趣中寓深意。这些诗发表后在文化界引起不同反响。左翼文学青年著文或仿《自作诗》作诗，讽刺批判周作人等老文化人的消极避世，坐着有廖沫沙、巴人、许杰等。公允的看法也在报刊中发表，胡风指出周作人诗技的炉火纯青与思想上的后退。曹聚仁认为周作人还是有着对社会的不满的。兄弟失和后的鲁迅的意见很客观，说《自作诗》中的讽世意味有积极意义。“自作诗风波”只是表现了一个时代一年中的瞬间，《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却是已经表现了一个时代三个年份整年的全息。
2016年卷记胡适这位“五四”文学革命首倡者的生日是12月18日，也是他终生携手的夫人江冬秀的生日。1920年在他们的双生日，胡适写了一首生日诗《我们的双生日——赠冬秀》，全诗九行如下：“他干涉我病里读书，/常说：‘你不要命了！’/我也恼他干涉我，常说：‘你闹，我更有病了！’/我们常常这样吵嘴——/每次吵过也就好了。/今天我们的双生日，我们订约不许吵了。/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诗，/他喊道：‘哼哼！又做什么诗了？/要不是我抢的快，这首诗早被他撕了。”这首幸而未被撕毁保存下来的诗，是一首大白话诗，勇敢得很。面对汹涌喧嚣的旧文化又自在又从容。一对老夫妻，一个是自学识字的小脚家庭妇女，一个是有几十个洋博士学位的海归学者，为了诗人的病与诗，吵得像孩子那样童真，内中的感情旺盛似火，隔山隔洋映衬着异国诗人叶芝《当你老了》的剩灰余温。被雅士高人看不上眼的白话诗的遗传基因真顽强，一百年后又繁衍成当代大量出现的口语诗。胡适的生日是宝容的信息量太丰富了。那时，语言学家兼诗人赵元任还没有发明以女人的“她”代替男人的“他”。男女平等与白话诗在像女人的小脚那样趔趄迈步，但女人的小脚不像基因那样遗传。相比之下，《中国诗人生日大典》更像时代信息的大数据库。
我引出上面两则生日诗典故（古代生日诗典故更多，未引），不只是增加严肃的《中国诗人生日大典》的阅读兴趣，更是要说明把诗事当做“吾家事”的诗人王爱红，噬书成癖耽于读书，对诗事涉猎极广；起意编辑《中国诗人生日大典》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空穴来风；而是从过往的诗人生日诗事中受到启发，前有所本的。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有多方面的意义。
一年一卷中四百余位诗人的叙事抒情，反映了当年社会的真实状态，民众的喜怒哀乐，生活习俗流变，可作为社会学民俗组学心理学等人文学科的研究素材，特别是以生日为轴选择性的保存了一年的诗歌资料，其中拓印着诗歌变化发展进步的脚印。1930年代，郑振铎等进一步文化人发表《中国一日》征文并结集出版，是众多写作者记录的自己一日的生活。王爱红《中国诗人生日大典》，是众多诗人记录的自己一日的生活。二者都记录了一年中全部日子的生活；呈现了当年的现场，以后就是历史备忘录的存根。《中国一日》与《中国诗人生日大》，一为散文，一为诗歌，是相距甚远的两个巨型文化意象，它们的意与像都真实牢固，一个从历史走向现实比照，一个从现实走向历史探源。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在号召中国诗人在自己的生日再出发，去进行中华民族伟大诗歌的万里长征。1937年，丁玲在延安任“红军长征历史编委会”委员，负责征集审阅刚刚胜利完成的红军长征亲历者的文稿，编成三十万字的《红军长征记》，是最真实的原始长征纪事。作者中有后来的抗战名将彭雪枫、文化宣传部门领导人陆定一、李一氓与红军作家艾平、莫休；大部分作者是在长征留着血汗挺过来的普通指战员。“长征”已成为中国人民在各个领域开拓前进的象征性旗帜，中国当代诗人们很有必要以长征精神，诗心昂扬地跨过高山急流，越过荆棘陷坑，去寻找去建设更崇伟的中华诗国。《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就是一部当代诗人长征的年度纪录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在“生日”这个生命的风信旗下，把是人召集到一起，互相认识阅读，互相打气鼓劲儿。让名诗人看到普通诗人诗歌中的金粒，普通诗人抓到名诗人诗歌中的珍珠，大家都有收益。可以试验掩名阅读，有时一首令人拍案叫绝的好诗，揭开名字，作者署名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拍拍名家开开眼，鼓励无名诗人站起来亮亮相——这也是主编王爱红的良苦用心。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如今现正文必定是三百六十六页，扩容存在难度。我想提个可能性的扩容建议。即在每页注脚上，再增加生日在当日的中国古代诗人与外国诗人的名字，也可注明他的名诗标题和一二诗句。选诗精短，也可选出长诗片段。在索引后增加一二页码，编录读后一二感言。如果开本扩大，则可以在一天中编发更多诗人的生日作品。诗人蜡烛点亮时许一愿，会实现的吧。2019卷，2020卷，2021卷……多一个诗人就多一个诗人的生日。
中国新诗的生日是1917年2月《新青年》的出刊日。中国新诗出生已过了百年。中国新诗百年圆梦中有缺。该期《新青年》发表胡适白话体新诗八首，其中《朋友》一首（后改题《蝴蝶》）最有隐喻深意，被公认为中国新诗开篇之作。“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说了有缘，这首白话体新诗的基因来自胡适热爱的唐代禅宗的白话禅诗。中国新诗生日竟然是新文化乐声嘹亮与梵音缭绕。
《中国诗人生日大典》2016卷在中国新诗生前一年出版，2017年在中国新诗生日当年出版，中国新诗百年生日后的第一年，20118卷出版了。要记住中国新诗在2018年迈入了第二个百年。一千多个诗人被诗的生日与个人的生日集结起来迈步前进。只要每个诗人都把诗当成“吾家事”，新诗中的蝴蝶将会飞得更高更远更美丽，中国新诗的第二个百年梦必会圆满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