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旅一带一路之十 • 扬州

作者:诗刊社   2018年09月10日 17:44  中国诗歌网    1521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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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入湖

陈先发

坐在不知名的吟唱中

我记得,只发出单旋律的甲虫

硬颚上颤动的触须

因其无名,我记住

因其吟唱,我噤声

 

而眼前的飞檐、回廊、流水

病梅

镂空的礁石……

经过长久淬炼的线条只有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才会接纳。

入夜的绳索牢固

 

仿佛第一次来到扬州的我

覆盖着返回这里的我——

相互的依存令人愉悦。

如果这一切化为废墟,碰巧仍是我

 

置身这月光里

我一样觉得愉悦

 

所幸万物黑沉沉抱成一团的

孤独与一粒

微尘的孤独是等量的。如果非得

让我去描绘,我会失语

在消失之前我完全不知该说点什么

 

 

瘦西湖赏月

胡弦

通常我们认为,残月离去,

是为了把我们

生活中坏掉的东西拿走。

 

当它归来,穿过的仿佛不是里程,

而是来自

遥远岁月的那头。

 

一轮明月去过哪里?

没人知道。

有些夜晚,它泊水中,

像靠着一个迷幻的港口。

有些时候,它泊在我们的听觉中,

自己带着岸。

 

我们知道它又一次变瘦的身影,

却难以说清,一代又一代,

它怎样和我们在一起?

 

城墙拆掉,游人散尽,

它把不为人知的部分轻轻

浮出水面。涟漪推动,一个

轻盈的怀抱若隐若现。

 

它再次出发,从一个图案

到一团光,进入天空

那敞开、无从感受的情感中。

 

 

扬州的水

黄梵

《扬州慢》。慢扬州

慢得白天也有黑夜的体香

慢得我更接近忠诚——

守着书中的烟花三月,不背信弃义

 

这里所有的水

都做过扬州屠城的泪水

我最揪心——哪片荷叶会用露珠

最先把黎明唤醒?

 

在瘦西湖,我什么也不做

知道湖底有无数水的舌头

它们教会鱼儿,避开俗世

教会浮萍,最原始的爱

 

我和这里的水,各自带着悲欢

没有轰轰烈烈的相亲

我只是把水的体香,吸进又呼出

这已是我的福分啊——

 

当我把杯中水,一饮而尽

我的胃也开始消化

水里酿了千年的神秘

 

 

在晨光中

余怒

晨光在声音中,

而四周是湖水,有如

被我们念念不忘的、不断被

拿出擦亮的

心中之物:很多年。

发生过的很多事我们都忘了,也不一定

都与我们息息相关,它们有待于

其他人用文字记录。

我们醒来时万物涌来的样子令人

心惊有如声音本身。

这儿湖水澄澈。

这么定义世界亦可。

 

 

 

大明寺缘思

张维

我们冥冥中降临人间

如何穿透幽暗的身体和尘世?

 

在大明寺遥想六次东渡

眼耳鼻舌身

第五次当鉴真失去眼睛

他的心成为他的来源

自性放出大光明

而大海是磨刀石也是黑暗本身

举心明月 乾坤圆明无碍

第六次的抵达和“顺”含着天意的关怀

 

站在七层栖灵塔顶

苏北平原的乡村像百衲的袈裟

透着鉴真晚年苍寒的眼神

而城市正汇聚成欲望的大海

大明寺是所有时代的灯塔和孤帆

该如何在雾霾的此世

找寻并领回自己的性灵

在莲花的静放中澄明地渡过余生?



熙春台听琴兼望廿四桥

桑克

我仍沉浸在湖上草堂

读诗的氛围里,嘈杂的琴声

忽然响了起来。噢,普契尼的弄臣们究竟

是如何篡改我们的精髓的?盖碗茶为此不悦,

 

但又无法辩解。明窗之外的河水或者湖水,

反映着岸柳或者碧桃的脸色,

而换个角度望出去,廿四桥与霁虹桥

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何况它只是

在祝寿榭旧址上重建的赝品呢?

毁坏还是生存,并不妨碍熙春台的碧色鸱吻

积极探索着廿四桥洞的深浅。而我们

不能想得太多。还是老老实实地看艺人手中

那具彩色的玩偶吧,她灵动的模样,

简直就是一个不会呼吸的活人。

 

 

扬州十三章

剑男


1

去扬州要从武昌黄鹤楼出发,烟花三月或绿荫的

四月,从肥到瘦,从工笔到写意

 

2

要允许心灵的放纵,要虚构一个女子等在瘦西湖的

桥头,她有湖水的羞涩和含蓄

在心中千万次地听见她喊你官人或相公

 

3

要让那些蒙冤的琼花怒放,让它和那些

从古墙上垂下的凌宵

相映成趣,像一段旧闻,述说着美和美的代价

 

 

4

要忆起那些把运河挖到这里的人,包括帝王

隐姓埋名的工匠、普通的民工以及

那些如时代默片中聒噪的声音和缄默不语的身影

 

5

要允许一个诗人在清净的庭院中写悲伤的诗歌

或者读来自远方的信札

允许他对命运的理解,说爱如浮云,又如浮云散

 

6

也允许他爱不过来,在文字中滥情。无论是春风

十里,还是秋尽江南

允许他留下遗恨,在一生不尽的思念中

 

7

就像在大明寺,我们看到一个僧侣的执念

渡海,也度人世间的一切苦难

我们允许他一切的悲悯

可以从头再来,允许它赋形于任意的阁楼或灵塔

 

8

要坚信二十四桥不是虚指,要一座座寻找

从碧草繁花的廋西湖到扬州城外的郊野

直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座

 

9

在城外的梅花岭,一座衣冠冢无言诉说着

一座城市屈辱的历史

 

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历史,我们要

允许双目失明的说书人眼中涌出悲伤的泪水

 

10

要顺着东关街的一个巷口去朱自清的故居

灰砖青瓦的院落,清冷安静的人世

要顺着天井翘檐挑起的蓝天想起乱世中的北平

 

11

要在另一个地方拐进闹中取静的虹桥书院

看胡弦落寞地坐在院子里冥思

看满头银发的叶橹先生

谈笑风生中续接着扬州不尽的浪漫和诗意

 

12

腰缠万贯的人跨鹤扬州,一个时光的浪子

要允许他成为过客,要允许他说

对这一切的感受也是对自己处境的深深同情

 

13

从黄鹤楼到自古繁华的扬州,不过是一场

古老的约会,那个等你的人

不过是等待和你成为扬州的另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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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西湖

亚楠

这一汪水,透出了明亮

似乎五月的扬州

灵秀,也坚挺如吴钩

 

青铜的锋芒

在烟花三月里氤氲

他的博大,江山美人皆

绵延于此

 

而时间的影子

从另一端升起。杨柳依依

却不见暮鸦啼鸣

 

但见维扬古意在唐诗里

酣畅吴酒

也只有一曲春江花月夜

可以慰藉人心

 

因此,我眺望远处

江海茫茫,惟

一轮圆月穿越古今

 

 

瘦西湖

庞培

什么是我的声音?

早饭时我们讨论三丁包,五丁包

瘦西湖就在窗外

一只鸟儿不知名的啁啾

停顿在翅膀柔和的六月

酒店大堂明亮的白昼

城市仿佛一根拂动的柳条

游船从中北美洲一本诗歌出版物

绿色的扉页驶出难懂的口语

我往出门拎的一只袋子里

扔瓶装水、烟盒和门卡

其中有你译著的

《火星生活》

——打算跟特蕾西·K·史密斯

聊一会儿古代的鹤和芜城

 

 

瘦西湖:一颗最娇嫩的水珠

王学芯

过去的荒野和平川 杂树遍地

或田野草垛子的孤寂

淤泥陷进草塘的幽暗光中

年代穿过雪和日照

我的脑子

吸收一颗最娇嫩的水珠

魂灵的精髓洇开 嬗变为瘦西湖的红唇

柔媚或沉静的呼吸 融入

像条鱼的波纹

 

同样魅人的二十四桥 二十四个玉女

在二十四级台阶上 飘逸吹箫

纤细的手指 沾着

月底光亮

 

烟柳形成修长的春堤

和风十里 绿莹莹为一个美妙的时辰

净化涟漪并许诺一切

 

而昼夜交替 晴朗的韵调

流向春台明月 六朝遗址  静香书屋

衣袂撩动十字阁的风铃

在重檐亭边

凝视行走的白鸽

眼上的虹膜 叠加着

这里的空间 景色和新鲜的空气

 

石块被脚磨出了光泽

鞋子在心境里移动 长长的斜影

缓缓拂过水云

粼粼波光

仿佛都在延伸和起飞

 

 

瘦西湖

远洋

渡船还泊在水边。绿杨低垂的嫩枝

轻拂着春水,轻拂着骑鹤升天的仙客,

和多少歌吹扬州的少年。

也曾揽绵柳腰肢,也曾吻腮边泪痕,

也曾行吟边塞,也曾浪迹异国,

也曾望尽天涯路,任秋风

把鸿雁的翅膀剪断。

我来得太晚,三月杨花早已飞逝,

两鬓落满掸不掉的霜雪,

二十四桥上,再也没有玉人等我。

瘦西湖却是永远的少女,是太虚幻境,

是青春梦,是期待承继的遗产。

我们曾经拥有而又失去的一切,

在这里,也许可以一一找回。

哦,瘦西湖,她一直在扬州等我,

一个古典的中国在等我,

也许,回不去沦落的故乡,

我可以终老江南,投入水乡温柔的怀抱,

也许,飞进扬州梦,

只需一次轻盈的蝶变。

 

 

瘦西湖的瘦

蔡天新

瘦西湖的瘦

在于她的颈项

从任何一个方位进入

都有着丰腴的历史

 

紫薇花尚未开放

红色的皱纹纱桃金娘

原本栽于长安宫中

如今却被唤作印度丁香

 

二十四桥的白昼

方才见这墨绿之美

两岸的树木郁郁葱葱

胜过那浮华的胭脂

 

一夜落成的白塔

与五亭桥遥相呼应

燕子在水面穿梭往来

令远方的客人应接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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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湖上草堂

罗铖

古木几案上映着线粒状的晨光

如向远的流水平缓。河床从未静歇

捧着卵石塑古老的执念

只有凡人容易盲失,囿守凉阴与沉静

又起步于春色和好奇,如果微风刚好经过

瘦西湖的百年紫薇托举着我们的假寐

引众鸟行吟,一声接一声

没有停顿,屋里有人正诵着即兴诗

草堂对岸,草木将圆满的翠绿如数递给我们

而我们,只能收纳这美善的散碎,至光的幻影

 

 

扬州慢

龚璇

慢船行扬州,二十四桥轻过

幽径仙履逍遥,三步一柳

五步一桃,花事却无觅

谁,慌乱了手脚?青溪与翠林

水阁与曲桥,默生几多雅趣

 

达夫的感伤,自清的憾叹

子恺的弥望,水影中摇摇晃晃

我,怕失去你

所以,瘦西湖波光粼粼

船橹声,吱吱嘎嘎,絮叨不停

它,已没有表达的障碍

 

爱在这里。刚刚发生的事情

不可能摆渡灵魂的归属

渗透记忆的东西,拥有着

更甚于故乡的挂念

隔着船窗,我看到

一个女人飘忽的裙裾

快,或慢,都已不重要

万物有灵,蝴蝶张开着翅膀

在透明的空气里,向我们

吐露初夏的心事

 

 

扬州记

马慧聪

晌午过后,游人渐渐多起来

瘦长的湖面上

画船左右往来着

红色桥头上有人撑起伞

有人挽着手从上面走过

长廊向北的地方

鲤鱼穿梭在我们的影子里

柔风中,垂柳像一层薄纱

落进水里,盖在它们上面

很久没有这样停留过

午后的瘦西湖

离我很近,画船的歌声

也离我很近

这一天,我的女儿离我很远

但我的诗,却因此离她更近

 

 

在扬州

江汀

在扬州,你曾听到特朗斯特罗姆的讣告,

仿佛一阵尘土降下的声音。

所有的乘客陆续从车厢中走出。

天已经黑了,人们并没有开灯。

 

在你和那声音之间隔着荒凉。

一连串日子,从街道边隆隆经过。

旅途上,白色的房子已经被清洗,

而你准备好,回到晦暗的梦中。

 

 

 

湖上草塘

谈雅丽

我想拥抱你,在初夏晴朗的上午

在湖上草塘——

满屋子都是玻璃,光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

 

有艳丽的凌霄从窗外攀援而上

它们吹起明亮的喇叭

秋末会有银杏摇动黄金的头颅

但我只为满庭碧翠而来,在时光逆流中

我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明清

茶盏在曲水里流觞、飘摇

 

神奇之事都在发生——

湖中凫岛长出暗灰的翅翼

远处白塔在阳光下发生了奇妙的漂移,

吹箫歌女将意象移植于我们的脑海

古运河风云多变的历史忽在湖上清晰可见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幻想之盏中斟满桃红,柳绿,明黄,湛蓝, 深青

若不小心触碰到湖中那只神秘的白鸟

说不定她会褪尽羽毛,变身为娉婷少女

 

微光连接着湖上草塘的翠啼春晓

唯有在此处,我甘愿做一回风先生

端坐于镂空的窗棂前

静醒人生的樊篱——

爱,绝望和狂喜

 

 

扬州慢

童作焉

一只鸟从此岸飞到彼岸,成为了桥。

二十四桥,就是一群鸟穿过寂寥的扬州。

 

在江边,在湖畔,那些书画里的瘦的山和水,

顺着我的身子流淌了一遍。

 

夜色很好的时候,我们走到荷花深处,

听到一阵阵的蛙鸣,渐渐盖过人声。

 

而等到清水入茶,杯中升起了一些林木,

比窗外的,还更加葱郁一些。

 

我梦见帝王桀骜的背影,梦见女子的才情,

梦见文人们在这里,一次次铺开纸张。

 

在那一刻,所有疲惫的身子,

枕着远处的琵琶曲,安静地听水流的声音。

 

我们都曾惯用生活如此,掩盖所有的虚无度日。

那些赖以为生的假相,锈蚀了山水的颜色。

 

我也曾是不知疲倦的飞鸟,到了扬州,

我才愿停下成为桥。

 

 

在扬州

灯灯

光亮的时辰,耳朵用来聆听光线

鸟鸣、湖水、青竹

木鱼和经声

禅茶里有山水,花瓣来自唐宋

一瓣唐诗,一瓣

宋词

我从前患有耳疾,如今我听见十里之外

流水惜别长亭

在那里,唱京剧的人不悲、不怨

唱腔里

峰回路转,青山常在

垂钓的老人,安抚鱼篓之鱼

如同自身

——还是光亮的时辰。没有什么

不在光之中

没有什么不被光理解

我目及十里:蜜蜂驾着花香走远

天空的马车——

要在更晚时候,更晚时

才接回落日。

 

来源:《诗刊》20188月号半月刊诗旅一带一路”栏目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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