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高一筹，激荡人心

——读杨碧薇叙事诗《妓》


◎杨 罡


在一个微信诗歌群里，偶尔看到青年诗人杨碧薇的诗作《妓》。
这个标题固然扎眼，但被标题党扎多了，也就见惯不怪。你做标题党，我也就看看标题呗，一开始，并未打算点击进去仔细阅读。
但诗群里的人声称，自己连看了三遍，认为写得很好。出于好奇，我也点击进去，先是浏览了一下，觉得不够，又读了一遍，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激动。连读两遍后，觉得这是一首有故事、有温度、有内在张力、荷尔蒙洋溢的诗，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阅读感觉写下来，与大家分享一下。
一开始，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要以“妓”这个如此扎眼的词作为标题。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妓”历来是一个污名。以“妓”为标题，似乎与诗中包含的悲悯心也不一致。作者难道是故意取此标题，与主题形成某种反差吗？还是“妓”这个词在诗中带有双关含义？ 让我们带着这些问题往下读吧。
“我的前男友穷得叮当响/只好租房住在城中村”，“我”没有嫌弃，也没有想过更多，为了爱情，如飞蛾扑火，“我乘绿皮火车来看他”。在顺理成章的同居生活中，前男友虽然抱着当画家的理想，却无时无刻不受到贫穷生活的严峻拷问。他们生活在城市的贫民窟——城中村，不得不与妓女、小偷、超市收银员等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为邻。他们上公厕，上公共浴室，买最便宜的东西，有病了只能上黑诊所，天冷时连衣服都没有穿。“……我开始发火，我们打架/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忘了谁狠狠扇着谁，左一掌，右一掌……”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单纯的爱情不再，两人的亲密关系已经变成对彼此的伤害。

“……因为没钱，我只能三个礼拜或是更长时间/才能吃一顿烤鸭/那时我二十岁，毫无性欲/夜半醒来，只想吃肉……” 

物质上的匮乏，连吃一顿烤鸭都成为奢侈，由于吃的生理需要没有得到满足，它抑制了另外一种生理需要——性欲。这种写法真实，大胆，令人震惊。
面对这样不堪的生活质量，这样严酷的现实，他们的理想破灭了，他们频繁吵架。他先是讽刺、打击她的文学梦想，然后偷偷卖掉了自己的画具。有一次，他们大打出手，前男友甚至把“我”的左眼打出了血。事后，虽然各自都道了歉，但作为女主人公的“我”，“心里的有些伤痕，左一道，右一道/再也好不了了”。
在故事的结尾，前男友考上了公务员。我们以为会迎来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结果“我”却选择与前男友分手，令人错愕。如果说，连生存问题都不能解决，是一种无能的话，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得了生存条件又错在哪里呢？ 前男友也困惑不解，“他的眼肿得像水蜜桃，不明白我为何要分手”。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曾经打过她？她不是也打过他吗？他们彼此不是都向对方道过歉吗？事实上，他们打成了平手。“当时我和他一样迷茫……”诗人用一句话作了简明扼要的回答。但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从故事的叙述中，我们早已知道，“我”非常热爱文学，想成为作家，“我”把自己的理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我”的心目中也许早就建立了这样一种逻辑：没了爱情，“我”还有理想，如果没有了理想，就意味着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生活的全部动力与意义，爱情也就显得无足轻重。
前男友虽然通过努力考上了公务员，却是以一步步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信仰为代价的。这不止是对现实与生活的妥协，更是对自己灵魂与初心的背叛，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爱情的背叛。而在生存与毁灭的天问面前，“我”还心有不甘，“我”还想找寻通往理想彼岸的第三条道路。“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知天高地厚、不向生活低头的倔犟劲儿。这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它符合作者对女主人公“我”的角色设定，是故事逻辑导致的必然结局。
在写作技术层面上而言，“我”面对生活中比比皆是、占绝大多数的“投降派”，唯有做出这种决绝、近乎悲壮、与众不同、不甘平庸的姿态，才能撼动人们被人性弱点、庸常生活反复浇铸而成的铁石心肠与麻木灵魂，才能使人物形象更为立体、饱满，使作品获得更大的艺术感染力。
事实上，“我”与男友在感情上的冲突只不过是一种表象而已。它的本质是现实与理想、人与社会、人性与物质世界的冲突。这种飞流直下般的落差所产生的心灵冲击，蕴含着极大的情感能量，让诗作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张力，激荡人心。
纵观全诗，采用双线结构，虽谈不上是什么创新，但至少算得上是旧瓶装新酒，作者显然很好驾驭了这种叙事技巧，并且丝毫不显生硬，反而恰到好处，对站街女人命运与两位年轻人爱情故事的叙述，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诗句中洋溢的生活气息、青春气息与现场纵深感，则得益于诗人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认真思考，及不动声色、极富表现力的诗歌语言。这种饱含作者艺术真实力量与情感体温的语言，在诗中可谓俯拾皆是。

……最后一次见到前男友／他已当上了公务员／他的眼肿得像水蜜桃，不明白我为何要分手／当时我和他一样迷茫／多年后我想／可能是因为／那年的枫叶红了，他忘了带我去看／可能也因为／他再也不是艺术家……

——最终，由于两人价值观的变化与生活道路的选择，经过生活的磨砺与淬炼后，看上去如此美好的爱情不是更坚固了，反而不堪一击，以黯然夭折收场。当“我”刻意要去敲邻居——那位“站街的四川女人”的门告别时，实际上是为自己似是而非的现实爱情唱响了挽歌。但她大门紧闭，不知去了哪儿，就像将艺术理想、爱情理想奉为圭臬、性格倔犟的“我”一样，终将在生活的汪洋大海中被狂风巨浪裹挟，不知所踪。
值得一提的是，诗人描写“我”前去与“站街的四川女人”告别，看似闲笔，其实不闲，是颇有深意的。依笔者个人看来，它至少起到了以下几点作用：1.与作品前半部分对站街女的描写形成呼应；2.加固了全诗的双线结构；3.深化了作品的主题；4.使全诗突破了一般青春爱情题材的局限性，具备了超越文本、更广泛意义上的象征性与多义性。
不管是站街的四川女人，还是青年艺术家，还是作为文学青年与叙事者的“我”，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与生存压力，他们没有任何分别，最终都要向生活低下高傲的头颅，非此即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向生活与现实低头，就是出卖尊严与理想，就是“妓”。如果说人与人之间还存在着差别，那只是卖一回与卖N回、五十步笑百步的差别。诗人之所以以“妓”字作为标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我有面包、美舍、婚姻与安全感，交出你的梦想、自由、爱情与不羁的灵魂吧。干吗？干就成交，不干就拉倒。生活就是如此简单粗暴。正是在对抗这种简单粗暴的斗争中，我们有幸读到了青春的伟力、理想的光芒、心灵的风暴与人性的深邃。

2017.10.08初稿
2018.01.24三稿



作者简介：
杨罡，江西修水人，现居北京。诗人，诗评人，出版人，影视策划人。





附杨碧薇诗：

妓

◎杨碧薇



我的前男友穷得叮当响
只好租房住在城中村
搬来前他购置了锅碗瓢盆
半旧的一套画具，舍不得送人
 
我乘绿皮火车来看他
硬座车厢的十五岁民工
小心又专注地盯着我的胸
 
房东是对古稀伉俪
太太癌症晚期，不愿住院
每天和老伴楼下晒太阳
他们发呆，猫和狗就打盹
 
卫生间每层楼只有一个
三楼四楼紧闭着门
我尿急了，往二楼奔
撞见一位女人
 
她三十五六岁
颈上的香浓过了敌敌畏
长满雀斑的脸，涂着墙上涂的粉
打呵欠只见纹路纵深的大红唇
 
后来知道了
这个四川口音的女人
寓居此地已九个春秋
每晚带回不同的男人
 
晚间新闻一闭嘴，她和她的姐妹
准时站在小巷口拉客
她总是穿着一双
腊肠般灰头土脸的旧红色马靴
紧绷的裙子，绷出大腿的肥肉
裹不出挺翘的臀
 
而我习惯趴在窗台上
俯视
她们站街的情形
一天晚上，雨愈发淋漓
路灯下的飞蚊早当了逃兵
“她们不打伞吗？”我喃喃自语
回过头，前男友正支着画架
专心画我穿肚兜的背影
 
她带回一个男人
他喝多了，用手揪她的头发
她成了倒栽的扫帚，被风翻卷着连滚带走
从此我不再趴窗窥视
白天去公共浴室洗澡，在楼下遇到她
“妹妹，”她对我说，“最近贼很多，
出去一定要锁好门。”
 
前男友，依旧在画我的裸体
常常打击我的小说比我的人还幼稚
除了说我没有文学天分，他还补充：
“下笔前，你应该读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集。”
 
可是我不想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的骨头好轻
我用香皂代替了沐浴液，买最便宜的惠好卫生巾
“我们去买烤鸭吧，”
我夺下他的画笔，“我三个礼拜没吃肉了。”
 
买回烤鸭，她正坐在走廊上吃泡面
她不知道对马尔克斯来说，走廊是阿玛兰塔唯一的空间
她只知道一袋康师傅多少钱
她还说：“你的烤鸭买贵了，
最便宜那家，要一直走，
把这条街走通，到尽头。”
 
因为没钱，我只能三个礼拜或是更长时间
才能吃一顿烤鸭
那时我二十岁，毫无性欲
夜半醒来，只想吃肉
前男友的画，一幅又一幅堆在房里
像一只只寻找太阳的眼睛
有一天我说：“朋友给我介绍了个工作，
内衣模特，我拒绝了……”
话没说完，他的手掌已经蜷起，只剩食指还直着
他指着门对我吼：“你给我丢脸，滚！你滚！”
 
我们时常吵架，打碎过碗、碟、镜子、水杯
房东的猫和狗也斗得不消停
楼上住的超市收银员，一回家就开大音响放刀郎
只有二楼的她，除了在巷口例行招摇
都安静得像是死掉了
 
她必须安静
她对谁说话都客气
但对谁都面无表情
她只对捕猎她的男人们笑
笑得放荡又谨慎
笑得像她的黑色网眼丝袜
自诞生时，就千疮百孔，再也没有多余的破洞
 
这个城中村，诞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年纪比我小，却已孕育出脏兮兮的网吧
两元店、菜市场、露天小吃摊……
破旧的公共电话亭是固定的摆设
捏紧双手狂奔的肯定是小偷
每回我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
就想起她的声音：
 “大哥，过来耍哈子嘛！”
她站在巷口，如一头挂牌自销的白羊
而房东夫妇，连抗癌药的价格也不关注了
面对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只微笑，不评论
 
我的小说又被退了稿
我蹲在角落里
左一刀，右一刀，狠命削着土豆皮
“天越来越冷了，你应该加件外衣，”
前男友说，“如果没有，你穿我的也行。”
我开始发火，我们打架
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
忘了谁狠狠扇着谁，左一掌，右一掌
“够了！”我捂着脸叫，“我的眼睛好疼！”
他松开手，血从我左眼流出来
同时流下的，还有泪
我，是穷疯了的孤儿
这个时刻，终于找到了哭泣的理由
 
他来不及细看，拉着我
就往城中村的小诊所跑
“对不起，如果你的眼睛瞎了，
我把我的挖出来给你。
可是你不要哭，你哭，我的心就疼。”
 
诊所的老太婆，慢悠悠地扶正她的眼镜
慢悠悠地，拾起桌上的注射器
为我打了破伤风的针
刚要离开诊所，里间的手术室
就走出面色苍白的她
她捂着肚子
我捂着眼睛
相视，我们苦笑，默默无言
彼此的笑容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意义
 
这一晚，没见她在巷口拉客
窗外只剩下，擦过刀尖的风声
前男友为我洗脚
“吵架时，我真想杀了你。
可现在我发誓，以后一定要娶你。”他的泪坠入热水里
“我也一样，”我说，“可是狼外婆用的注射器
不是一次性的，我好怕会得艾滋病。”
“如果真那样，我们就一起去死。”他保证
我累了：“别想那么多，你去画画吧。”
他把我的脚捂进毛巾：“昨天，你去买菜时，
我把画具卖了，交了水电费。”
 
不久后她又开始招客
还是那身行头，只不过加了件PU皮外衣
每次遇见，我们就微微一笑
话却更少，话很多余
“你的眼睛好啦？”有一天她突然问
“是的，”我答。可我知道
心里的有些伤痕，左一道，右一道
再也好不了了
 
前男友开始看求职书
用红笔，在成功励志学上圈圈点点
他不再打击我写不好小说
而是让我教他写公文
窗外的梧桐树，投映在墙上的影子
一天天瘦下去
我想，我应该离去了
再见，2008年的昆明
 
我想去同她告别，她的房门紧闭
门旧了，门上，几道红色漆纹在撕裂
我想起，已数日不见她的踪影
我吸了吸鼻子，把可能流出的泪
倒绷回眼眶里
 
我早已忘了
房东的猫狗是什么毛色
也忘了她的样子
只记得她染过的黄头发
那一蓬来不及被收割的稻草
散落在灰色的荒野上
 
写下这些话时，我涂着香奈儿的口红
抹着范思哲的香水
有很多次，我尝试用各种偏执的自宠
补偿自己的二十岁
不是因亏欠或遗憾
而是怕那种疼痛永不消失
更怕那种疼痛，下一秒就消失
 
最后一次见到前男友
他已当上了公务员
他的眼肿得像水蜜桃，不明白我为何要分手
当时我和他一样迷茫
多年后我想
可能是因为
那年的枫叶红了，他忘了带我去看
可能也因为
他再也不是艺术家
 


作者简介：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现居北京。
诗人，作家，旅行者。
著有诗集《诗摇滚》《坐在对面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