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一样憎恨故乡
如你一样憎恨亲情 
没有憎恨不会远离
这是挡住我们远行的唯一理由

你身披万道霞光
没有一缕
能留下你的过往
悲伤或喜悦

六岁
一个女孩手握四块小饼干
那是她上幼儿园第一天得到的奖励
回家传老师的话；留给弟弟妹妹吃
年老后的母亲常说这事给我听
我懂她的意思
无非是提醒我
你现在日子过得比弟弟妹妹好
你依然有责任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他们

那几块
放手心里捂软了的饼干是我今生最重的心病……
1969年，我上了县城最好的机关幼儿园
第一次见到饼干

多年来你们一直在我梦里
你们永远不知少年离家的我
带着怎样的一颗绝望之心
一旦离开你们
我是多么地欢欣

家
你们的，我们的
栅栏围的小院爬满了喇叭花
一条毛色深沉的黑狗
一只看见生人就叫的白鹅
一架破旧的风琴
乡村小学操场上的露天电影
银幕上
烽火硝烟  
银幕下
同仇敌忾

黑暗在夜色中沉淀
一双新鞋带来的
担心多于兴奋
小心翼翼
怕弄脏了
怕穿坏了
怕挨打

五分钱的作业本上
字迹工整作文规范
老师的批语夸奖多于批评
小英雄雨来的故事
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
造句或组词
煤油灯下批改作业的母亲
更像个慈母

深夜惊叫的狗
给走夜路的人壮胆
在苏北平原广阔的黑夜里
凝重而且深远


弟弟总是第一个
发现穿黑衣的讨饭人
他惊叫着：姐，要饭的来啦
躲进屋里
姐挺身而出
拦住黑狗白鹅
没有剩饭没有剩饭
快走快走
大病初愈的妹妹
半夜哭着要喝豆芽汤
一瓶桔子灌头满足了奶奶临终的愿望



大姑每年腊月二十进城
总是提好多双自己做的新鞋送来
有一年腊月二十大雪
母亲说，看来大姑今年不会来了
临近晚上
大姑来了
那个晚上大人客气
小孩忙着试新鞋
晚饭有肉



我有二姑，只见过一次
远嫁南京
奶奶去世那年她回来过
干净利落
异乡人的口音
此后再无她的消息

小学二年级看《卖花姑娘》
竟然是凌晨四点多的场次
红旗电影院满场
同学们跟着电影的情节哭成一片
看完电影回学校上课
好像没人回家吃饭
那年月大多数同学是没有早饭吃的
老师上课前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看看电影中的悲惨生活再看看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我们应该感谢……

父亲去世那晚
我坐在父亲生前睡的那个位置
前面楼上有关窗的声音
一束微光照在
阳台的藤椅上
鸟笼里的鸟
时不时地跳一下
谁也顾不上它们
写字台上  
笔墨纸砚山水画一般

这一年
我离开家三十年
父亲生命最后一年
来我生活的城市住了两个月的医院
我是陪着他高高兴兴回的老家
半年后父亲死于心梗
运河边
一盘下完的围棋
成了过往行人议论的话题
一个死在外面的老人
该有多爱你的亲人

公社大食堂墙上的伟人像是你画的
文化站的小戏是你编的
手风琴伴奏是你拉的
趴在奶奶棺材边无声抽泣的是你
看到我的考试不及格一脚把我踹在门口的是你
教我刷牙的是你
教我写毛笔字的是你
教我唱京剧的是你
教我被人欺负时一定要还手的是你
教我舞刀弄剑的是你
教我打乒乓球的是你
教我不要占人便宜的是你
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是你

那年暑假
你相中一位同事的儿子
晚上骑自行车带着我
我也不害羞
你看上的男孩
他也没看上我

很少有父亲像你这样着急
想把女儿嫁出去
那年我刚20岁
好在暑假结束我回到另一个城市
我结婚前你再也没提过让我相亲的事


母亲说，你爸今晚一个人睡在冰柜里
冷啊……
十年后母亲去世
她被不知名的病抽光了血肉
她的身体像一只冬天的腌萝卜
一点一点被时间风干
我束手无策
我抱她
从病床到手术床
连着那些重病
在我的双臂里
轻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我知道
她对人世没有希望了

她粗心潦草的一生
随着父亲东搬西迁
丢掉的东西数不胜数
唯一保存完好的是
我一岁时的小披风
丝绸面料，绒布里
水红的色
有腊梅和喜鹊
现在小披风挂在衣柜里
只要打开柜门
腊梅暗香
喜鹊飞
一个女人
想起另一个女人
只是不再有泪

今天
法国在凯旋门举行隆重仪式
纪念一战结束100周年
78个国家首脑和元首参加了仪式
一位华人姑娘读了一封中国劳工写的家信
在中国
双十一是个节日
疯狂的资本市场
欢乐而任性的赌徒

我常常在梦里参加战争
梦见我被敌人抓

有时当了判徒
有时又宁死不屈
梦见逃跑，从桥上往河里跳
想着这回一定是死了，要是梦多好
还梦见自己被枪毙
枪声响时万念俱息

醒了真好




我的故乡
如果我对你还有留恋
皆是因为这些亲人
让我肝肠寸断
更因为
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
虚伪的甜蜜
真实的逃避
上苍若执皮鞭
该抽打谁的脸面
你还敢且歌且舞
你还敢热泪盈眶


故乡
是子弹
是眼泪
是父母
是啼哭
是叹息
是伤痕
是热爱
是拥抱
是诅咒
是醉鬼
是冤魂
是大火
是水灾
是奶奶
是外婆
是姑姑
是舅妈
是大姨
是一棵树
是一张床
是一床被
是一张凳
是一只碗
是一碗粥
是一声喊
是一朵花
是一条河
是一间屋
是一扇窗
是一条路
是一把火
是一场雪
是一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