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长沙人，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诗集《穿着雨衣的拐角》、长诗《原野》、诗歌随笔《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在现代诗中醒来》以及小说、散文著作二十余部。

吴昕孺以自己独立、清醒的价值观和文学观，以自己的探索和坚守，形成个体化的文学现象：书生样式的写作。特别是长诗《原野》，既走出了新乡土诗派的窠臼，又避免了掉入口水垃圾下半身的陷阱，且能别开生面，以现代性突进作为书写技法和叙述方向。他以自己的言论和写作，为这个时代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考和有价值的文本。

                                   ——欧阳白

向大师致敬（组诗）

丨致保罗·策兰

母亲的魂在前面游走

你却受阻于黑色的暗礁

鲨鱼从沙子里跃出，将你

紧紧追赶。你首先脱下

自己的影子

那个监护你的词，忽而

在海水的盐里发芽

忽而化作一朵花，佩带在

石头胸前，那是你

永恒的蜷缩与暴露之所

此刻，德意志风光明媚

集中营是秋天最后一座花园

我享受着从月色和无花果树的

夹缝里滴落的血

火的香味

以及逃逸自死亡塔楼的那声

浅浅的呼喊

揣着它，登上米拉波桥

我再次看到母亲的背影

她像一粒，慢慢变苦的杏仁

在时间的硬壳中

放荡的夜啊，无边的黑暗

你跟每一个人睡觉，独独让我

失眠，在无数

细碎而锋利的光中

致曼德尔施塔姆

你从上帝手里，无奈地接过

他的最高赏赐——

一块苦难的勋章，像马赛克

嵌进你命运的墙壁

正面，是一个矮小、多病的

使徒的躯体

背面，是人类全部耻辱的

花园，是主义的皮鞭

和语录的烙铁

我们依然没有摆脱

那个深渊的阴影。奥西普

可你走后，我们失去了诗歌

失去了对那个雨夜的表达

他们说你有病。处死你之后

世界病得更厉害

俄罗斯一边行走

一边坍塌，像陈年的老屋

你歌唱过的木材天堂

早已堆满钢铁。还记得吗

囚禁过你的集中营

如今被牢牢

囚禁在你的诗里。你愿意

释放它吗？

可谁能洗刷你诗歌的印迹

难道上帝用他全身的血！

致扎加耶夫斯基

那是一片灰暗的风景，秋天

刚脱下雨衣，公园草丛里

埋没着雷声的一只破鞋

有人打开夜的城门，发现里面

张灯结彩，一群

长满黑毛的野兽围着天空

煮沸了星星的汤圆

欧洲睡着了。很快，美国也将睡去

白种人都在做梦，而黑人

习惯这种天色，他们的爵士

适逢其时。诗歌被迫流浪到了亚洲

那里的皮肤、灰尘和建筑外墙

差不多同一颜色，他们叫黄

其实，黄色早已逃离

跟着花朵、谷穗、闪电和童年的皮凉鞋

跟着流沙、飞絮和词语本身

亚洲的货车严重超载，堆成

摩天大楼的危险物品，驶向大海

驶向边界，驶向一个孤绝之岛

驶向散发出浓烈腐败气息的港口

那里，雄风劲吹的竹竿上

挂着水手的裤衩、女人的裙带

以及官员们

洗得干干净净的乌纱

你的波兰，在召唤你吗，那里的秋天

风景一片灰暗。星星

被黑毛野兽吃得精光，这样

白天才能到来。在它们吃剩的

那锅清汤里，打捞出宁静的残骸

老鼠、蟑螂、蜘蛛、潮虫、变形金刚……

世界是他们的。“请勿打扰”

——我们得轻手轻脚地离开

致费尔南多·佩索阿

我在事物里，向你招手

我这样一株“生命”的植物

向你那株“死亡”的植物，招手

仿佛玫瑰向海棠招手

一颗星向另一颗星招手，它们的光芒

具有同等的重量，但身姿

显然不同

你如何看待这种不同

如何看待你曾经也是一株“生命”的植物

如何看待那种隐秘的转换，将存在

变得那般不真实？

“思考不在任何一点”

可是任何一点

都在思考，上帝从不偷懒

“存在就是置身于某一点”

可哪一点

都不曾存在，时间从不静止

存在是完美的，只有思考

揭示出种种缺陷、不平衡、难以预测的变化

存在就是宇宙，只有思考的心

才可能比宇宙略大

你或许真的对世界没有要求

但不能无视美的法则

对事物法则的覆盖。否则，你的慧眼

就只是一个岩洞

可以容纳，无从观看

致茨维塔耶娃

你发现没有，“生”和“死”

这对长得一点都不像的

孪生兄弟，大摇大摆地走出你为他们

画下的引号

他们有时朝着同一方向

有时朝着相反的方向，经过同一片草地

贪吃同一束阳光，被不同的阴影

覆盖，被不同的词语

咀嚼：“以你自己的微笑来触摸！”

然后，“生”走进一座带两翼的剧院

坐在8排31号

一部战争大片正在上演，所有镜头里只有炮火

没有人

而镜头的背面，只有人，没有炮火

忽然，剧院浓烟滚滚

1941年赶过去扑救。它死于火海

你却被三尺白绫救走

白绫上写满了字。没有人不认识那些字

但没有人懂得它们，就像

没有一朵花，在盛开的时候

能理解春天的痛苦

“死”去了哪里？他不知所终

或许成了灰烬，或许化作灵魂

但他从没在你设置的那面镜子里现身

就像青绿再也没有

返回草茎，新年不曾问候

回声突然鸣响

在血的上空，那是你遗落的书简

地址不详，却指定了一名

伟大的收信人。我企图代他啜饮你

杯子里满溢的黄金

你的眼睛睁到现在，没有一只杯盖配得上

它将永远睁着，像一颗长睫毛的星

“生”和“死”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们穿着同样的衬衣，安静地

躺在你为他们画好的引号里

他们是那般相似

你分不出谁是谁，就像分不清落入大海的雨滴

无数空虚充塞其间

垒成一架

形同鸟巢和树枝的天梯——

“越过石头越过最终的分离之地”！

致杰克·吉尔伯特

众神来的那天，你出去了

众神里有王维，还有惠施

你出去了，桌子上摆着过期食物

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开着

布满像你须发一般的雪花点

一只猫从厨房里出来

扭着臀部，尾巴像模特那样

高高翘起。它像一名向导，又像是

偷吃者

众神语言不通，他们陷入沉默

王维走进你的卧房，赶忙

掩鼻而出，差点撞翻

独臂维纳斯：他喝惯了清茶

受不了你房间里

那浓烈的西方气味

惠施走上来悄悄说，白马非马

浪子吉尔伯特非吉尔伯特

那诗人吉尔伯特呢？

——他一边做自己身体的国王

一边将心智作为礼物送给主

阿门！吉尔伯特，你早已不是你

而是分解成无数元素

遁入或融入：

空气，火焰、玫瑰、烤鸡、骨灰、女人刚刚离开的床上，以及那条

十三世纪的石头巷子

你说什么？空白自有恰当的词语飞来

呵呵，我听到你体内

那只大提琴的声音了，像雨在暗夜中

一丝一丝

斜斜地

划破或变成  寂静

致马林·索雷斯库

夜晚，你是不是感到

自己灵魂里

发出一些寻常而又奇特的

声响，

仿佛旧家具

在莫明其妙地移动。

你以为月亮

用它的光线劫持你，

以为梦的幽灵

深入到了你的腹地？

其实，那不过是我

蹑手蹑脚

踩在你灵魂的水泡上，

惊醒你的睡眠。

而我体内，

有一只青蛙在鼓捣。

青蛙的肚子里，

耶稣不停地

搓洗手上的脏污。

耶稣突然头疼、发烧，

因为一条硕大的阿米巴虫

钻进了他的鼻孔……

你还能入睡吗？

月色正好，

万物静寂。

梦在一旁盛装待发，

像一个等不来新郎的

郁郁寡欢的新娘。

致荷尔德林

万山如海。当品尝神推出的这道盛筵

你的目光也参与了烹饪。惊讶的厨具

直接舀起那团即将被绿色烤糊的

白云。你是唯一的参与者。必死者中

之唯一，众神中之唯一。你在此

学会言，学会不言，学会了一切

祭祀与礼拜。你凭藉这更高的射线

同时找到进入阴翳与喜乐的通道

你这，正在迁徙的少年。你

从乡村的只手上听闻掌声。从

裸露的枝冠潜回树身。从清纯的

泉水里，通过一截温润的迷途

歇脚于那缧绁般的岩缝。殿基

从这里萌生，如豆芽，如草茎

如幽微的叹息，直到大海

光影的圣殿摆满蒙福的餐桌

“怀着爱的宾客们自行呈进”

父以指触额。或许是一只吸血的蚊子

或许是勇士的酣眠和大众的劳绩

诗意苦苦寻求栖居之所，大地啊！

此时，你捧出故乡、牢狱和酒卮

井水干涸，道路被速度谋杀，鲜花

困顿于价值连城的瓷瓶。谁怀着善意

在吟诵那些体无完肤的咏歌？

故乡的山脚落叶堆积，像一块荒芜的墓地

对，我就葬在那里。葬在每一处——

阿尔卑斯山麓，莱茵河边，甚至有可能

叙利亚的棕榈下和中国的黄土高原

到处都能看到祖先，他们有父的容颜

那般安静、祥和，灵魂里的疲倦

重新翠绿，化成覆盖我的沃土

并在我疲倦的灵魂里安放一名优雅的

歌手。我和他们一起，在深深的地下

并不是仰视，而是俯就着人间

致雷蒙德·卡佛

前年，读过你的小说

在我们国度，很红

像你糟糕的健康

位居榜单前列

今年长沙奇热，又读你的诗歌

一个叫舒丹丹的女孩译的

看来她比我懂你

她是我们湖南常德人，现居广东

广东可是一片热土，能在那里

译你，就像你戒酒一样

不易。我和你完全不同

不抽烟，不喝酒，有违写作常规

在你的诗句里，我抽着

二手烟，被那浓烈的酒气

熏醉。昨晚，我竟然

梦见和你一起去钓鱼。真见鬼

我从不钓鱼的

却煞有介事，提着尼龙网

跟在你后面。你那么

沉默，像你一步步陷入的黑夜

不过，没关系，雷

你陷入的是中国的黑夜

太平洋那边

依然是白昼。仿佛你的诗歌是黑夜

你诗歌的背面，却是

一张白纸。我就躺在这张白纸上

睡觉

在这张白纸上做梦

我和你一样

都没有梦见女人。你手里

握着一条溜滑的鱼

而我手里，是你咳出的

一截不成形的诗句

就像你离开人世的那个

晦暗的早晨、

致辛波斯卡

2012年2月，一块石头

向死亡打开了

自己的门。此前，它一直说

“我没有门。”

它拒绝任何人进入

它的门是没有门，从那里

淌出了泪

流出了汗

渗出了血

但没有门。

辛波斯卡，你的微笑

包含了喜悦

一如叶子所携带的绿

轻轻敲响春天的门

春天也不应

一直敲到秋天

叶子黄了，坠落

开的是另一扇门

奥斯维辛的门，也关上了

那或许是一扇

永远不再打开的门，或许

时刻准备着打开

可见，写诗

并不残忍，因为

从这张门里

走出的无数阴魂

都想找回它们的

肉身

他们在找，阿门

找到的是：没门

这时，只有诗歌

薄薄的刀锋

能为我们撬开

一丝门缝。可挤进的

依然是专横的光线

里面注满灰尘

阿门。你进去了

没门。我们还在外面

注1：2012年2月，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逝世。

注2：奥斯维辛乃波兰南部一个小镇，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在这里建成了最大的集中营。德国思想家阿多诺有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

诗脸谱栏目主编：宫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