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人总要误会写者的心意
作者:鲜然 2018年11月27日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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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生的黑暗不退,我还不敢给我要的事物打上名字
——王建中
王建中为自己的新诗集取名《辞夜书》。读这些诗会明显感觉到想象完全是打开的,意象组合大胆新奇,有想法有思绪有情感,表达也丰满,相当精彩。无论是旋转的星空,流淌的河流,倾斜的山川,都有其扎实的基础做底。这底子是血泪云烟,风尘煮酒,既舒缓平静,亦狂野奔放,天地有情。
情蛰伏在文字里。这样的文字精灵,可以让它多飞一会儿。
然后,便看见诗歌的挽留:面容、山河、岁月……处处十里长亭。为得是记住还是遗忘?不知。毕竟只是一个读者,旁观者而已。
或者,告别之书?这多么忧伤无奈。
仿佛苍茫中,看见剑客拔剑在手,又快速回鞘。
似听见悠长的颤音,不必用手抚,即感受到锋利。只是这锋利电光一闪。一如文字跳跃起来,令人一惊。
惊讶还在于,锐利中,有克制而绵密的情感。这是另一个王建中,诗歌的。
诗歌是返回,休憩,还是疗养?
我只知道,诗歌替我们回顾,也瞭望远方。回味走过的足迹,那些终生抵达不了的,可以用诗歌来抚摸。冯娜有句诗正契合此刻:“一个读诗的人,误会着写作者的心意/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
可叹是,诗歌的王建中左手是雪,右手是河流,可融化,可覆盖,可浩荡,却也能静悄悄地落。
《辞夜书》虽然从始至终都展现一种气韵流淌,却是一本可以带出许多情绪的诗歌集子,诗与诗之间呼应不已又犹如波涛般起伏。文字虽来自生活,却更像飞鸟。飞到高处和远处,不知所终。读到好文字会有欢悦,星光乍现一般。读王建中,总讶异于他创造语言的能力,许多词语的构置看似漫不经心,却让人眼睛一亮。读多了就有一种瘾。像得遇一种老布,质感浓郁,经纬粗,结实,不可多得的难能可贵。细细触摸,生出无边无际之感。
王建中钟情于白雪。雪覆盖了一次睡眠,还将覆盖一笺诗页。白,是隔世相思,是草尖上完美的清露,是降下的白云。白,让书写者有了澡雪精神,在自己的境界中,独守天光。
写作的残酷在于变故。当写作和生命旅程扣得紧密,就有了这样的诗句:“你把我的夜分开。前夜你提着灯笼/后夜你握着我的手,为我穿上棉衣/仿佛一棵棉花,从开花到结果,你就是要这一刻把心摘下/落地成英,你还捂着我的胸口,憔悴成这人间的霜花”(《雪夜》)——这是容易理解的,却不能完全了解。但诗歌作为安慰剂,无疑是有效的。
王建中爱写涉及禅宗的诗。这类诗歌空灵,有神性,似在诗句中为未知世界构筑命运。这样的构筑,选了自己的独特方式展现,但又拒斥换另外一种。对此,言之有据,有些不容易。看他隐身苍郁,用简省的文字写尽胸怀,用想象鼓动飞翔,释放被禁锢的身心,会有“田野茫茫,天象苍苍,望不透处,大而化之”之感。
玄思,在,亦不在。却有曲径通幽的惊喜,不仅是向夜索要亮光,还因为在夜里行走并领受了雪冷之后人为设置了一些亮,这些亮微小,却彻照寒冷清寂。比如《春意》,比如《莲花去》,比如《洗雪》,比如《容膝》,还比如《祈祷》中的句式:“萤火虫划开的夜,刀光也隐在深处/一堆石头,偎在一起可以取暖/而甘霖只洒向一个人。坐在火中的菩提顶开天空/我爱,我宁静,我吹开涟漪闭上波纹”……
《辞夜书》中,还有许多抒写山河的诗作。这些诗作想象多维,感觉辽远。有硬朗,有英气,有自己独有的审美个性和写作姿态。在王建中的摄影中,山水可能单指黄河峡谷。但在诗中,山水则是整个自然过程的表述,远远超出了纯洁与污染,天然与人工诸如此类的万物二分法,山和水构成的整体,包括乡村、城镇以及所有的人间。这人间有血液流注,有一个诗人的磅礴心跳,要么顶峰,要么深海,柔水刚刀,彪悍沛然。
这一刻,可用文字留住时间:“是啊,人间有最光明的路径/我拽着一条河流,你是大地放在命运里的礼物/适合月光,适合谷物,也适合安睡/因为沉默,我会咬紧你响亮的名字/连同春天以及春天包裹的悲悯/交给三月嫩嫩的芽瓣,不说出秘密”(《草木人间》)。这一刻,当用河山酿一壶酒,慷而慨,挥洒自如:“兄弟,我知道你浇了青铜却未铸字/可你有条条大路啊/我翻阅过天空/闪电抽出宝剑斩去荆棘/那石头上的史记画岩成符/积雪掌心而抱你为石/那一声乡音我揭不去/一揭会痛,会流血,会山崩地裂/在风中呼唤你的名字/喊出雪,喊出千山之外的那道烟/——回家,兄弟!”(《匈奴》)
王建中还善于将古典资源转化入现代诗中。这一类诗歌联想开阔,灵动鲜活,语言新颖。常常不必读诗,光看标题就有古韵之美,像《落瓦》,像《去尘》,像《青璕》,像《襟寒》等等。有河流物语,也有月光书卷,犹如孤云出岫,又如旋涡激荡,充满气度,也很丰饶。看他在相互隐喻中相互融汇,时间空间交错贯通,字内有气势,字外有余势,延绵而出人意表,会惊讶于这样的诗性缠绕。一个人待得哀伤了,便是《独坐于时光之上》;想爱人了,他说,《向人间借一盘雪》;念及母亲,他说,《素食如母》;想到远行,他有一点点柔软,有了这样的诗句:“两个人的大地,蓝的我踏青,红的你烙上手印/还有甜透了的水蜜桃以及檀溪边的青瓦白墙/两个人的脚,可以建立一个国家”(《想到远行》)。
其实许多东西就在日常中,感觉到了就呈现。王建中是开了另一只眼的人,别人视而不见的,他抓拍成功了。成功了,就在纸上造一个乐园。这乐园是《美稷城》是《姑姑庵》是《宝堂寺》;也是《塞下曲》、《蛮汉调》和《荞麦谣》。
每首诗都属于某个时期的某种情绪,它可能来自别处,或另一个时期。但不会仅仅停留在过去。它会成为个人的怀旧的东西。也会具有普世情怀,具有永久的感觉和意义。读《辞夜书》,从夜里读出了昼。会忍不住祝福所有把诗歌放在心上的人。在知音日稀的年代写诗,诗歌就是暗夜的那一点亮光。而诗歌读者,渐渐也成了具有专门嗜好的一类人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进出黑暗的方式。王建中的选择是:辞。
辞,是最真实的在。
漫过全身的时间,先白了头。面对这雪一样的孤绝,一种情感需要消解,于是写诗。结果诗歌又勾动了心中积攒的浪漫情感。在摊开的诗页上做梦,或流泪。诗歌不仅仅是疼痛、孤独,还是自我点燃和照亮。
夜撩起黑缎子的裙裾,让梦穿行。走在夜色的人撕开了暗黑。诗歌成为这人的良心和秘密之所。内心的哀伤成为一种去掉小我的辽阔。真实沉潜在虚无之中。
辞,是一次完整的倾诉。
通过辞夜来完成的诉说,是不断累积不断叠加的,有深而长的力道。
用键盘敲下一行行的字。黑的键用白色的字母标记。就像有个地方只记在了心上;有个远游人,掌心化雪后,已成为身体的纹路。而敲下的字,让语言发出了亮光。这亮光,是对爱全部的回忆,可白云煮水,可洗夜为雪。
辞,是一种对离去的追溯。
这追溯执着甚深且十分黏腻,对情绪的把控却十分到位,不溢,不漫,不乱。
总有一些无能为力,让人遭遇严寒时刻。但,夜,并不是隐藏的那种,而是展示的那种。那些漆黑的日子并非暗无天光,也并非没有柴火和灯盏。白雪落尽,万木春。捡起树下的影子,就交付了一颗隐忍宽怀的心。
辞,是自我叩问。
从大雪之林中走过。从暗夜独行过。从苦痛的深渊拔出自己。在阳光明媚的许久之后,才能轻浅地说,我曾经。
在夜的楼顶,星星在闪烁。身陷沼泽之事已成过往。语言有了灵动之色。
藏完白雪,掏出兜里月色。就辞夜。
诗人辞了夜,夜行马车就拐了弯,疼痛在身后静静燃烧。
而我这个读者,摸索着开关,误会着诗人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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