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大澡

我爷爷说他这辈子只洗了一个澡
他说，这辈子有这么一个澡
死也闭眼了。让我爷爷如此满足的那个澡
离我家有一百二十里路
那是我父亲工作的煤矿。我爷爷
因为借钱步行找过去的。一路上问了很多人
我爷爷声音很壮，像他的肩膀和脊背
每到一个路口
他就问，东风煤矿走哪一边
对直走还是走顺手﹡还是走反手﹡
一路上这么问着，从早晨天麻麻亮
就走到日头像个鸡蛋黄，咣当一声
被夜晚吞了。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爷爷也咽了一口口水。他说，快到了
我爷爷的脚有四十五码，他足蹬黄里子鞋﹡
每只鞋上加绑了草绳子
爷爷只熟悉湖水的大脚把路程一尺尺缩短
我骑在他的肩膀上，开始我还跟爷爷说着
萤火虫，星星，快看又一颗星星掉了等话题
等我醒来，父亲正笑着看我
爷爷拍我一巴掌，递给我一个肉包子
煤矿的广场上正在上演第二部电影
天上星星繁动
我父亲等我们吃饱，说去泡个澡吧，
这时候水还是滚﹡的。我爷爷矫情地说，渔民泡什么澡
天天泡在水里。父亲说，那不一样，这是滚水
爷爷还是犹豫。父亲说，穿我的衣裳，我有一套干净的
爷爷这才跟父亲一起去澡堂子
里面有一口大池子，像一口蒸馍的大锅，爷爷打不开眼睛
父亲叫他把衣服脱了。爷爷不肯
后来看到矿工们都是光着身子，这才飞快脱了
他迅速跳到水里，大喊一声，像打了个炸雷
他迅速跳上来，说，好窝﹡啊
父亲说，你先用滚水拍拍身子，这样
父亲给爷爷浇水到胸前和后背，然后帮他轻轻地拍
爷爷再次下到池子里，身子缓缓溜进水里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看到他闭着眼睛，头发上呼呼冒着热气
父亲拧干一条毛巾，敷到爷爷额头上
然后帮爷爷捏肩膀，爷爷享受着，鼻腔里窜出小调
澡堂里的人慢慢都走完了，我爷爷还泡在舒服里
父亲说，我们也走吧，都泡了一个钟了
上中班的人要出井﹡了，爷爷说这么快
然后爬上池子，身体却很软，他笑着说
我把老骨头泡软了，然后更笑起来
父亲说爷爷每年就过年时洗一个热水澡
奶奶烧一壶热水倒入一个小木盆里
爷爷蘸着毛巾擦洗，有时奶奶也会过来帮忙擦背
边擦边说，二十七﹡，洗龌龊
那时湖风凛冽，洗澡也是某种象征
一九七二年开春，爷爷要走了
他拉着我的小手说，爷爷很满足
泡了那么大气的澡
爷爷会闭上眼睛去。我太小
对他的话似懂非懂


﹡顺手：鄂东南方言，右手
﹡反手：鄂东南方言，左手
﹡滚水：鄂东南方言，热水
﹡黄里子鞋：黄色解放鞋
﹡窝：鄂东南方言，烫
﹡出井：鄂东南方言，出矿井，指矿工下班
﹡二十七：腊月二十七


爷爷的蓝帽子

那是一顶软檐工人帽
蓝色的。里面有一个菱形的标签
上面写着团结两个字
帽子应该小了一号
戴在爷爷头上飘飘欲坠
这帽子跟爷爷形影不离
夏天擦汗，冬天御寒
垫屁股，驱赶蚊虫，遮风挡雨
爷爷大半时间在湖上打鱼
有时在船尾划桨
有时立在船头撒网
湖风急促而凛冽，湖水拉起浪排
乌篷船时而站上浪尖，时而跌到浪谷
那帽子始终趴在爷爷头顶，像安了磁铁
有人说爷爷这顶帽子是定情信物
对此奶奶没有证实，她总是笑而不答
她告诉我一件事。那年
我们去照相馆照相，帽子不见了
你爷爷恨不得把照相馆挖地三尺
他的拳头捏得啪啪直响
来了很多民兵，差点把你爷爷绑了
你爷爷反复说，我帽子丢了
后来是照相师傅的小孩拿去玩了
奶奶说的这张照片我珍藏至今
这也是爷爷唯一留在世上的音容
他头戴小蓝帽，局促不安
和奶奶肩并肩排在一起
奶奶面容端庄平静，面露慈祥
我爷爷神情木讷，目光深邃
他头顶上的帽子像蹲伏的鸟
多年后，奶奶跟我说
你爷爷的蓝帽子藏着一个秘密
那是他一辈子的秘密
但她来不及跟我揭示谜底
奶奶走了以后，我问父亲
父亲说那不是什么秘密
大家都晓得你爷爷是秃头



爷爷的飞叉

我家乡有湖有山，叫做湖山
家家户户有鱼叉
下湖可以刺杀晒壳的脚鱼
上山可以捕获凶狠的野猪
我爷爷的鱼叉有所不同
像伸开的五指，三四根齿粗长
带倒钩，其余三根短尖
锋利得如同手术刀。叉杆的尾端
缠着十数米的软绳，我爷爷丢叉时
高速飞行的鱼叉脱手前，他顺势抓了绳子
当叉子没入猎物身体时，他会猛拽绳子
叉子借力回到爷爷手里。我听闻
只要我爷爷想要的野物
基本上都手到擒来。有一次
我要吃麻雀，因为看到同学吃麻雀
用泥巴包裹放谷草里烧熟
香气把全班学生的自尊全部粉碎
男同学口水四溢，女同学轻咬嘴唇低下头
爷爷开始不同意。看到我双眼风生水起
马上改口说好好，然后去木楼上拿出飞叉
叉尖寒光四溅
我跟爷爷窜进村后的杉树林。时值初秋
鸟们一身笨肉，只顾吸引异性，放松了警惕
我爷爷瞄准一个树杈，扔出了飞叉
一只鸟应声跌落
爷爷上前一把抓起，看了看说，是一只斑鸠
我奶奶很是高兴，但一边拔毛一边埋怨
“不多打几只回来”，爷爷说，你不懂
“你要一次把斑鸠都打完吗？”说着收好飞叉
爷爷的飞叉还有很多故事
其中最出名的是他要杀死亲生儿子
我父亲犯糊涂去参加夺权活动
傍晚回来背着两支冲锋枪
他嘴角里叼着烟卷，满面春风
夕阳里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提着飞叉拦住去路。多年后，我父亲还说
我以为关羽现身了。爷爷大喝一声
“好狗日的跟老子跪下。”我父亲见这架势
转身便跑，父亲体格健壮
奔跑的速度很快，但爷爷的腿长
很快父亲就进入了鱼叉的最佳射程 
当时还没出村口，有不少人围观
见证人告诉我，你父亲看到危险就把枪丢了
开始跑蛇步，后来跑进了高粱地
你爷爷的飞叉就像长了眼睛
追着你父亲的脚步，最后杀中了他的鞋后跟
你父亲趁势纵身跳进了高粱地后面的湖里
等你爷爷第二叉扔向了湖水，你父亲无影无踪
后来，你爷爷就蹲在湖边哭
再后来，他把手里的飞叉折断
扔进湖中



2018.11.20初稿
2018.11.24修改
2018.12.30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