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 | 时间书【十二章】

作者:王自亮   2019年03月18日 17:16  中国诗歌网    886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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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只有人类才有时间意识。

当我看到迁徙的鸟群,洄游的鱼类,墓穴旁的蓟草,

一天天,阳光探究着摩崖,弯曲成不同的笔划,

就知道万物有约,农事有节律,大地物候新。

所有事物都有时间表。

 

还以为,孩子没有什么时间之思。

室内室外,为玩具所组织的生活

与时间无涉,正所谓“满不在乎”。

当朋友的孩子随意写下那句话——

“时间更是死里逃生的秘籍”,

我一愣,连时间也大惊失色。

 

总以为,爱的时间短于恨的时间。

读了薇依的《重负与神恩》,才知道

“人心被创造出来是供撕裂的”,

只有自愿被撕裂的心,才拥有完整时间。

时间新含义:注意力、弃绝与会合,

爱的注视,陶醉,绝对激情。

              

2019年3月12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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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深秋,凄冷的月亮如同一枚圆白的杏仁,升起在圆明园的残柱上。你,撒马尔罕金色之旅的翻译者,当你说起圆明园之夜,试问拜火教与被烧毁的圆柱之间如何缠绕成量子力学呢?葛乐耐(Frantz Grenet),精通拜火教历史和波斯语言的考古学家,一声长叹之余,你想过法国巴洛克建筑师设计的远瀛观、大水法与勒内夏尔笔下炮筒和火的关系吗?圆明园是一座来自欧洲的钟,不,欧洲是圆明园的匠心。而我,1982年8月某个午后留在圆明园的体温,近乎灌木丛高度的身影,那条时光拋物线:诗与思,在唐晓渡的批评仪式中,变成了一个名为“水鬼”的台州渔民之“瓶中船”,瘦西湖的屋檐和烟雨,良渚博物馆外墙的冻石,比死亡还要寒冷的莫斯科-彼得堡铁轨。韦锦的楼和兰。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马可·波罗。我不认为时间可以虚构,更不认同火与石能量守恒。至于西川,那是东山的转世,正如拜火教祭司是巴尔蒂斯的前身。水是火的冷镜像。时间,是空间的立方主义自画像。

 

2019年3月12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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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噶赫摩崖石刻上,一个赤脚女子抱着婴儿并尽情抚慰之,

此刻被凝固下来,就在这个婴儿被大鸟怪普那袭击那一瞬间。

这个母婴图像的背景是波涛汹涌的河面,时间流逝的隐喻吗?

 

壁画在时间中,色彩渐渐如土,不过

隐约可见,几个童子正瞄准鸟怪射箭。此属拯救行动?

相反,这个婴儿不幸中了变成了鸟怪,遭小人国猎手追杀。

 

这个婴儿是克里希纳。

婴儿身侧的两个粟特文题记:“重要婴儿”。

在时间的构陷下,这个婴儿与其他婴儿

别无二致。

 

这个肥胖的裸身童子,何时方能重现?

哪怕他跪在河中,祛除魔咒,骑上一匹来自山谷的马怪。 

 

2019年3月12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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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片三件,关于时间、死亡、财富的墓志

契约或传说:自由或奴役,交换或持守

不便列入契约或载入墓志的是

——情爱、安恤、窘乏、激昂

 

一些文书:酒账、葡萄园契约、解放男孩遗言

借皮革与丝绸契、卖女奴契、婚丧费用记录

派工单、羊账、酒账、豁免寺院捐税勒令

 

一些词句:千年万日(永远)

执行上帝的旨意(死亡)

七个白杨木的盅子

两把涂过漆的小勺子

一个带花纹的痰盂

袖口和领上用的紫色边穗


 

文献1:叙利亚文古代突厥语扬州景教碑

 

以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名义,亚历山大历一千六百二十八年,突厥历蛇年三月初九,大都留守萨木沙之妻也里世八(=伊丽莎白)夫人三十三岁执行了上帝的命令(即亡故),她的生命之福和身体安置在此墓中。她的灵魂将于天堂中的萨拉、丽菩恰和腊荷勒(三位)圣母同在,千年万岁……并直到永远为(后人)所记忆。阿门,阿,阿门!

 

文献2:吐鲁番回鹘文:昆尼·库孜解放男孩遗言

 

鸡年三月初二,我

昆尼·库孜因得了重病将要死去

而与兴惠都统伯克,以及

我女婿伊尔克商谈,我给了

在康西出生的名叫不花·库里的

男孩儿一份解放文书,

以此为我的父母祈福。

从今以后,不花·库里

无论干什么,去哪里

均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任其自由。

我的妻子们,即迪丽盖尔米霞等人

我家里的妻子们,我的亲属们

无论是谁都不得有争议。如若谁要争执

将受到向内库呈缴一锭金子,

向高昌王呈缴一匹马,向城官

奉献一头牛的严厉惩罚。

证人:四大天王神,证人:七姐妹

天,证人:依克奇,证人:艾尔统阿。

该文书是我当着他哥哥卜克桑道人的面儿,

给我的妻子们讲的。这个印章

是我依克尔的。我咯乌辛遵嘱而书。

 

文献3:一百零一夜:第九夜

(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

 

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海面上发出了阵阵可怕的巨响,船组人员被吓得呆若木鸡,寸步也迈不开。他们发现从海浪里钻出了一大群年轻女人,宛如一大群优雅动人的羚羊,面如满月一半艳丽多情,闪光的青丝一直垂到腰部。教长后来又继续介绍道:“当她们看到我们到来之后,便示意想与共同登船。这一夜间,她们各自选择我们中的一个人同居共眠,她们对我们表现得非常娇媚,整夜间都充满欢乐,直到晨曦升起之时,她们又互相呼唤着消失在大海中了,我们未能挽留住一个。”

 

2019年3月12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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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声音从唐代雕塑馆一角传来:

“那么杨贵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女人摇晃着男人的手求答案。

“赐死。她不死也得死,反正!”

戴劳力士腕表的男人脸上略无表情。

一个很瘦的女生对陪她的男孩问道:

“那时的女人为何这么胖?妃子也肥吗?”

旁边那个五十多岁导游解释说,

“以胖为美。进宫时要称体重,

不到130斤,休想被选为嫔妃!”

女孩极其反感这个残酷的规则:

“人家本来就不想进宫嘛!”

 

在一个比外星球还遥远的地方,

那个看上去结婚不久的女士问丈夫:

“这些青铜器是做什么用的?”

丈夫仿佛想起青铜时代这本书,回答说:

“礼器。祭祀用的。”

问题的问题,是无法说清的问题——

“那么,什么是祭祀?”

那个当丈夫的翻了一下白眼:

“回去给你慢慢讲。挺傻的!”

 

正在这时,讲解员对人流高声说:

“秦汉完了,魏晋南北朝过去了,

唐朝结束于第三展厅出口处!”

这时,有个男孩尖声细气地对妈妈说:

“为什么这么慢?我都要晕倒了,

这些朝代死的比老猫还难,憋气!”


2019年1月23日,杭州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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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一切无从谈起。一组数据,

一片疑团:铁的悬疑暗黑,

石油黑得发亮,镍矿证据

与肺部的阴影相似。荒漠

寂静,一切无从谈起。

 

鹰从悬崖起飞时,我们开始工作。

一群身份不明,孤寂的

流浪汉,世代如斯的

无家可归者。平原上

一排矮树,移动的树。

哦!矿藏定位者,财富发现者,

不是鹫鸟,却有觊觎大地之心。

 

 

远足者无非沿着一条线行进,

盯住道路或荒芜的前方,

走完不就是抵达?“止于至善”,

并不作探究,天问被视为荒谬。

 

“我们却是一个面的细致工作”。

进入一个地区,在地形图上

划分出无数小小的方格。

无论是什么地形条件,

高山、急流、陡崖绝壁,

或峡谷、冰山、沙漠,

必须在每一个方格内到达,

测量方位,绘入地质图,

用随身红漆,

在显眼的山石、崖壁、谷底编号。

 

“我们却是一个面的醒豁与叩问”。

观察地质剖面,

依照统一规格

敲打下一块块沉重的岩石标本,

放入背囊继续前行。

 

鹰嘴的尖锐与迟钝——

切割,停顿,逡巡。

锋利的眼睛,落拓的性情,

没有一平方公里土地得以逃脱。

必须承认——

包括手指、脚步与心脏,连同姓氏,

我们确凿是鹰的家族。

 

 

我们在所有的地段留下标记,

贫瘠与富有的标记。

无所谓脚印,只有一串小洼地,

承受着雨水或风的灌注。

手中罗盘仪,脚下勘探锤,

没有人能够仓促离开。

 

在白昼与黑夜的交接处,

我们留下护目镜、越野车与营火,

风中沙,浮动草地,疑似金矿。

而临睡前的意象是——

雪杉高大而孤独,野牛群焦虑,

星星们在暗夜中奋不顾身。

 

2019年1月26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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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在热力和材料的意志中

融化,在水泥和花岗岩之间

喘息如雨林的蜥蜴,吞食着阴凉。

整个建筑,那乳白色的立方体,

被日光照射的冰块,一阵阵发亮。

群山之外一只猛禽飞过

衔一片白石,留下置身世外的黑色。

 

2018年10月21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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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玉门,经鄯善、且末、精绝三千余里至拘弥。

鄯善,地沙卤,寄田仰谷旁国。国出玉,多蒹葭、柽柳、胡桐、白草。

民随畜逐水草,有驴马、多橐驼。

 

“由此东行入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行人往返,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至,是以往来者聚骸骨以记之。”

 

玄奘写道:“泽地热湿,芦草荒茂,难以履涉,颇多热毒鬼魅之患”。

路上,唐僧听到了鬼的号哭,魅的歌啸,想必身体与灵魂都迷失了!

 

 

公元三世纪,发源于昆仑山脉吕士塔格冰川的尼雅河,

经此向北延伸。

 

尼雅河尾闾。极端干旱的沙漠区。典型的河流三角洲。

流动沙丘。将区间隔开的树林、未开垦地带。

斯坦因这厮多次大量盗窃过的尼雅废墟。

墓葬。积沙。粮食堆。土坑。佛塔。

房屋。红柳丛。1000余件遗物。

 

佉卢文简牍,丝绸,银戒指:

语言的绿洲,王国的虚像。

以沙为基的鄯善-精绝,尼雅-楼兰传奇。

尼雅嫁给楼兰,生下罗布泊。

 

“1959年10月,我们雇好骆驼,准备了干粮和面粉,装水用的大铁桶,就在8日离开县城,沿着尼雅河往北向沙漠中走去。10日傍晚离开了河岸,逐渐地没有了草木。投宿于尼雅公社红旗大队,大队领导抽调了十五名曾去过尼雅遗址的社员帮助我们。12日继续前进到达伊玛木·迦法沙迪克麻扎尔,红柳和梧桐树的原始森林,进入后弯弯曲曲没有路径,连骆驼也无法乘骑,只好在树隙间穿空步行。13日一早,又踏上了满目沙丘的艰难途中,骆驼也吃力地喘起气来,只好相互拖着勉强前行。14日的行程更加困难,人畜均乏。下午两点,到达有十几间破屋残迹的地方,前面不远处是炮台,大家兴奋异常,精神大振。日落时分,果然到了尼雅遗址!”

 

尼雅:维吾尔语,“很远的地方”。

很远等于很久。时间等于空间。

 

斯坦因,“帝国主义分子”。他老远跑过来,就是要穿越空间,

换取“不朽”之名,同时满足国家与个人利益。

进而赢得时间。时间等于世界。

 

尼雅,却因此赢得了世界名声。

尼雅遗址上,建立了一门学科和衍生品:

考古队、发掘报告、遗物清单、专著、讲座、麦克风、阶梯教室、偶遇、性侵、辞退、哭泣、悔过书、面壁图破、尼雅牌矿泉水、丝袜、流沙坠简、王国维“论精绝国即尼雅”、自杀之谜、尼雅公社书记儿子当上了省长、阶下囚、香港女商人、姿色与权力、秦城非秦始皇所筑、尼雅学、尼雅学院、尼雅丛书。

 

 

1959年10月新疆博物馆考古队战利品:

疑似古国贵族住宅。红陶大罐,储存食物与记忆。

琉璃珠。贝饰。丝织物。指环形铜印章。

“有一件箭簇还插在一幢房舍的红柳墙壁下部,

似是自远方射入的箭簇,可未发现箭杆的所在地”。

 

这是尼雅人民公社考古学。

人民考古学。考古学人民。

 

小心地,用砍土镘于一处室内试掘,

在被扰乱的沙土中

发现了丝绸残片、一块细纹的红纱

继又发现一块文字很清晰的于阗文木牍。

 

在搅乱的灰层中,发现了——

麦子、青稞、糜谷、干羊肉、羊蹄

雁爪、干蔓菁、木箸、铁斧、木匕

苇制炊帚、残萝圈、穿牛鼻用的木针

马绊、木勾、鞣皮革用的木擦、涂漆木鼻

 

不远处散布着陶片、毛织物残片,

革履残底、琉璃珠、木盆、五铢钱、铜马饰、铁簇。

风蚀的地面,找到了

砺石、石球、白石凿、铁渣、矿石、残铁铲。

  

碧色琉璃残器口一件,

“估计罐内存物,被帝国主义分子盗去”。

被时间盗去。

 

那边是——

墓地、佛塔、果园、畜圈、河渠、陶窑、冶炼场。

 

“木乃伊”。特制棺木。随葬的华丽服饰,弓箭、奁盒。

佉卢文的木制简牍——风的证人,流沙的叙事。

荒凉的空无。华丽的消散。

 

再被无用的激情聚拢。

时间考古学。

 

1995年,发掘尼雅一号墓:

“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衾,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

“世毋极锦宜二亲传子孙”、“金池凤”华丽织锦。

 

此刻,斯坦因已然长眠,

而时间还醒着。

 

 

听着,先人在佉卢文中这样表达时间:

“彼等因边境之事寻找,pamcina,

务必在鸡鸣时将pamcina带来”

 

伦敦的格林尼治时间,在鸡心形的子夜

被篡改了,雄鸡全身都是政治时间,

金融与产业资本结合成

最善于平衡的鸡头,哪怕立于骇浪之上。

在中国,鸡头是权力的隐喻。

 

若问“今年为何年,何事已定”?

换成尼雅出土的佉卢文书,

一定会说成:

“惟威德宏大的、伟大的国王陛下、侍中、天子元孟在位7年6月14日,

是时粮税份额业已决定”。

 

有人依然用排比句称呼当权者。

以各种隐形年号、显性年月日指证当下。

以尊敬的董事长、敬爱的CEO称呼企业主与高管。

以老板称呼博士生导师。以职务取代姓名。

 

“亥猪星日,宜耕作,播种及翻耕葡萄园,必获丰收。

星宿日虎日,宜作战。

星宿日牛日,宜沐浴。吃喝之后,可演奏音乐取乐。

星宿日兔日,若逃亡,必能成功,难以寻觅。

星宿日龙日,须忍耐,事事皆忍。”

 

我们现在不就在历书或当代巫师指导下

过日子吗?不是将一切错误归咎于

择日不慎吗?不是经常说——

在错误的时间做了不该做的事?

 

严禁女巫!

对女巫的逮捕、没收财产、直至处死,免受法律追究。

女巫令人联想到巫教女祭司。这就

启迪了女权主义。

当代女祭司:波伏娃,汉纳·阿伦特,苏珊·桑塔格。

 

控制占星术!

不可假造符命,私习星历,这意味着沟通天人,

尽管《七曜历》流行于西陲民间。

占卜师赶紧研究出十二结构,

与十二宫有着天然契合。

 

 

尼雅不是一座遗址,不是“东方庞贝”。

尼雅活着当下,活在人民心中。

 

尼雅没有死。我呼唤尼雅——

在岩石生长之处,树木死亡之时,

在星光与琥珀之间,大海的核潜艇鼠疫中,

 

大文件夹缝中,机器人背后,人工智能延展间,

图灵的幽灵周围,魔幻影院,在——

 

民粹狂热和地缘政治结合部,

纽约消防队员的急迫步履中,

哈瓦那女孩的欢快、谣曲与腰肢里,

 

在长安街上飘落的残花

和舞姬裙角的残酒之中,

 

在欲望、力量和性之中,在隐秘的花园

和高迪的魔幻建筑,在致幻剂的深空,

在宇宙飞船一阵颤栗中,胃部痉挛的

宇航员朝地球投去的一瞥,

看到了佉卢文和鹿角

梦幻般的标识——

 

尼雅起舞,太阳是她的舞伴。

 

2019年3月13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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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事火。迁移时须携之同往,代代事之,相续不灭。

突厥人“指天设誓”。凡数不过十,名不过万。

色尚蓝,蓝犹美也。自称“蓝突厥”。

视草原为世界中心,推崇东方,

为了取暖,朝觐太阳。

 

每天与星辰交流目光,与天地

同在,待火色变青,就从眼睛里

取出蓝色,视作金子、绢丝与牝马。

 

在清泉中捧起自己的脸,水中

倒映着宇宙,善贸易,勇悍朴直,又狡黠,

一切视情势与利益而变。

 

宇宙即变化:这边与东罗马进行绢丝贸易,

公元584年,部族内争和分裂之后,沙钵略,即刻

南附隋文帝,还说什么“两境虽殊,情义则一”。

 

宇宙,意味着左右逢源,变异如常,

从强悍到低徊,一路疾驰,怀着所思、所失、所得。

 

不认识“宇宙”这个词,

不妨碍突厥人获得宇宙观念。

 

敌手是一匹绝尘,又是千军万马,

迎面而来,后退千里。

这些移动的突厥人, 

熄灭幕帐之火,捂热宇宙之心。 

 

2017年,浙江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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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漕运,补给船队,水军云集,满眼是蛮商夷贾。

“三月开洋春正好”。胸襟渐开,鸥鸟凌空。

码头开启了传说与交往,市井的空间,戏剧的锚地。

更有那海客带来两大箱奇闻——

说的是鲁密亚,在柱子与商店之间,竟然有

一个黄铜制的河床,船舶直接开到做买卖的店铺前。

还有,亚历山大的灯塔上端悬挂着一面镜子,

人坐在镜子的下方,可以

隔着海洋从镜子里看见别国的人。

 

2017年,江苏太仓


[1]元代的太仓港建立起了与大小琉球、日本、安南、暹罗、高丽等国的海外贸易关系,进行瓷器、丝绸、茶叶等海上贸易,当时从刘家港口到太仓南门外张泾关一线,筑起了长达三十里的长堤码头,时有“六国码头”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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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些什么地方呢?

石鼓文的狩猎季节,雨水抹不去的蹄印,祭祀的语气。

肯尼亚草原微风吹拂下的豹子胆。

绥芬河车站保留的白垩斑点。

大马士革旧城马赛克图案里的爱情故事。

文革时期留在县城钟楼的枪战弹痕。

那是一些什么时刻呢?

黑暗时间里的血滴与汗水。

正午大街上狂歌与呕吐。

黎明时被琥珀围困的昆虫起义。

傍晚,陪护机器人注视下的——

反回忆。


2019年1月22日,杭州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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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荷兰侯恩人,他一门三兄弟,都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长。邦特库从1618年底自荷兰西北部的特赛尔启航,至1625年11月回到荷兰的泽兰省,在外七年,大部分时间度着航海生涯。回来后,他写了一部航海日记,并不准备公开出版。不料该书问世后,竟在荷兰广为流传。

 

(邦特库上)

我,侯恩的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新侯恩”号船长。

1618年12月29日,自荷兰特赛尔

启航,带上206名船员。风向东。

 

1619年1月1日,过英国地区的尽头。

风向同。航向西南偏南。出海!

 

(歌队长上)

一次海上冒险,扩大贸易的远征,

更是时间与语言的探险。

他的叙述中有海浪、风暴与岸,

能闻到胡椒和香料的气味,

记录饥渴与咒骂,进攻与抵抗。

 

邦特库:

 

我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

只知在东印度的航行中战胜惊涛骇浪。

我不懂什么叙事技巧、文句结构,如何安排情节。

我掌握指挥一艘船和全船人员的技术,

而写作是你们的事。我不在行。

 

第一幕

 

邦特库:

我,只知道这样说话:

“气候恶劣,有雨,海水和天空似乎混在一起,

整个海面泡沫迸溅,犹如沸腾。”

有时我还会这样写:

“看到桅杆竖立得那么好,实在高兴。

它粗得像教堂里的柱子。”

 

最多这样叙说:

“我们向东直驶好望角。看到了黑斑海鸥,

偶尔也捕捉了几只,用木棒钩住它们,

拖上船来,作为消遣。”

 

当然,我的见闻太多,就随便写:

“当我们捉住一只鹦鹉或其他鸟类的时候,

只要把它挤得发出哀鸣,

所有其他的鸟都从附近飞来,

好像要来救它,愿意也一道就擒。”

 

船停靠在马达加斯加附近的圣玛利亚岛,

居民们登上我们的船,带上

苹果、柠檬、大米和鸡,还有一条母牛。

我们用银盏给他们喝酒,

他们把头或面孔伸到盆里,

像牲畜在桶里喝水一样,大喊大叫,犹如发疯。

这些人赤身裸体,只在

腰间围一条布,遮住私处,他们的皮肤黑中带黄。

 

合唱:这不是天方夜谭,确有其事。

更离奇的事情还在后头!

 

邦特库:

这样,我们在上帝的指引下,漂流到了一六一九年十二月二日,也就是我们失去大船后的第十三天。那天,阴有雨,海面平静,我们放松帆篷,把它们铺在船面,大家爬在帆下,并把水装满了我们的桶。船员们离开大船是时匆忙得很,没有带什么衣服,前面讲过,他们的衬衣又都用来缝制帆篷了;大多数人只穿一条亚麻布短裤,上身赤裸。他们就这样一起爬在帆下(藉以取暖),我那时站在方向舵那里,估计我们已靠近陆地。

 

第二幕

 

合唱:

在这个世界,不仅人物荒谬,

时空也时常扭曲,令人发噱。

 

邦特库:

有一次船着火了。上帝的惩罚?

伙食管理员助手不小心把蜡烛芯

掉进了白兰地酒桶。真见鬼!

船上有三百桶火药,炸得我的船员血肉横飞,

船裂成千千万万片。

 

而我,被弹到空中,把手和臂伸向上空,

“天哪!我要去了!可怜可怜我吧,可怜的罪人!”

抛入空中时,我还有知觉,

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似乎同某种快慰凝合在一起。

我又落入海里,置身于被炸成片片的断板废材之中。

我躺在水面,似乎已是一个新人,

获得了新的勇气。

 

等到人们来救我时,仿佛听到他们说:

“船长还活着哪!船长还活着哪!”

 

舢板上有一件蓝色双排纽扣的水手上衣,

人们让我披上了它;理发师把面包嚼烂,

放在我的创口上,我竟然就这样治好了。

 

我们开始扬帆航行。

 

我们拼凑了一个六分仪,测量所处的纬度,

还在后甲板安装了象限仪。

舢板上有一名制造棺材的匠人,

他有一副圆规,也有引杆知识,

造出了投射日影的仪器。

 

我,在船尾的木板上刻了一张航海图,

把苏门答腊绘在上面,连同

爪哇岛和巽他海峡。

 

合唱:

他刻了一个罗盘。

他测量太阳的高度。

他们继续航行。

 

插曲

 

邦特库:

我在岸上遭受过袭击,我手无寸铁而他们在腰上各佩一把曲柄刀。

他们要我的性命,这个时候内心的声音出现了,

我居然唱起来歌,树林里充满了歌声,

他们开始哈哈大笑,喉咙大开如城门,

于是我回到自己人那里。

 

我确实证明了,一个人即使在恐惧或忧虑的时候

还是能够唱歌的。

 

第三幕

 

歌队长:

他们到过台州松门卫,琅机山,漳州河,台南。

商谈,交易,烧杀,袭击,恐吓,媾和。

一个叫薛伯泉的人乘舢板过来谈判。

 

三百名中国商人集会商议,

提呈禀帖给福州巡抚,请求批准贸易。

薛伯泉与一个隐士与预言家

来船上谈判,要求荷兰人

释放中国俘虏,离开澎湖。

 

然后是:条款、恳求、欺诈、毒药,

最后是言行风暴下商谈破裂如同撕裂的帆布。

 

邦特库:

 

三艘大船和五艘单桅帆船奉命开往

漳州河和中国沿海一带,

要观察一下,通过我们的敌对行动,

能否使他们来和我们通商?

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三艘船

离开了我们,于是只有五艘船了,

就停泊在一个小湾里,

我们用单桅船纵火焚烧,

被烧毁的大小中国帆船多至六七十艘。

 

几天后,我们派出三艘单桅船进入河内,

在鼓浪屿登陆,猛攻中国人。

中国人把九艘帆船缚在一起,

让它们向我们的单桅船漂来,

意欲令其着火,可是没有命中。

 

哈哈!我们把中国人赶回堡内,

一路击杀他们,烧掉他们整个村庄。

傍晚回到船上,掠夺到了猪、羊、母鸡和家具,

我们把牲畜宰杀掉,在这次

艰苦冒险登陆后,就去纵情狂欢。

 

第二天,中国人顺着潮水,向我们

放出两只火船,其中一只

直向我们的船首冲来。

我们惊恐万状,议论纷纷,

作为船长,我制止船员割断缆索的举动,

招致埋怨和一片咒骂声。

中国火船果然没有碰到我们的帆桁,

这决定是对的,否则会丧失这条船。

事后我意识到这是多么恐怖的景象:

那艘中国船烧得非常猛烈,

似乎船上装满了硫磺,

一不小心,我们很快就会被解决掉!

 

歌队长:

这个船长著述了一本诚恳的著作,

因为连自己杀人放火的勾当,

也能直言不讳地描述出来。

 

邦特库:

太奔波了,过于倦怠,没有什么意思。

取胜也好失利也罢,总归无聊!

我们越过澳门诸岛,当时气候多变。

现在,我决定一有机会,马上到荷兰去,

鸟喜还巢,尽管可以到达多么光辉灿烂的地区、海岸和王国,

无论享受什么条件、利益和快乐,

如果不为一种希望所支持,

一切都是可怜的乐趣。

 

合唱:

归家,归家!海流、逆风与飓风都无法阻挡,

海盗袭击,船员逃跑也挡不住。

 

邦特库:

进入爱尔兰的金塞耳,我们停泊下来。

冬季即将来临,我告知泊岸的危险,可无济于事。

他们呆在陆上,似乎业已返乡,

尽情吃喝,投入女人的怀抱。

 

1625年11月16日,风向依然是东,云雾朦胧,海面平静。

我应该感谢上帝,

在如此长途中把我从那么多的灾难里拯救出来。

到那时,我已在外面七年只差一个月了。

 

歌队长:

邦特库记述东西航行之艰难,语调真实,

备见航海初创时代的商业,

其野蛮生长之模样。

 

第四幕

 

邦特库:

我,侯恩的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新侯恩”号船长,

在漫长的航行中,有时显然有些软弱无能,缺乏果断,

有时只想撞大运祈求侥幸过关,

也有危难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一刻,

所有的勇气来自疯狂的念头和求生的欲望,

而卑怯的时间来自魔鬼的诱惑。

 

我终于到达泽兰。我要看望多年未见的友人,

与家人团聚才是船只真正抵岸。

没有新的航程了,罗盘和六分仪

全部生锈了,或失灵了。

 

尾声

 

旁白:

邦特库不是尤利西斯,但他有返乡的誓约。

家里唯一认识他的不是一条老狗

而是出发之前的他,没有皱纹的自己,

咸涩的风、小雕像与桅杆。

 

想到一个在航行中经常陷入困境,命在旦夕的人,

最后都由于上帝的怜悯

而又被带到一个安全之所时,

谁又能不感到大为惊奇呢?

 

邦特库:

我,侯恩的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新侯恩”号船长,

鉴于航程业已告终,我的叙述也就到此为止。

 

2019年3月16日,杭州


(内容来源:百科诗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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