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读王键组诗《夜航》，我不能不想起10天前的埃塞尔比亚空难。那架波音373在起飞后6分钟失踪。飞机生生扎向地面，一团巨大的火光中149名旅客和8名机组人员无一生还。让我心悸的是，在飞机坠毁之前两分钟的视频里，那些婴孩的哭声、大人的尖叫声；特别将我的心牢牢攥住让我喘不过气来的是，那些急促的“O, My God！O, My God！！O, My God！！！……”如果我也在那架飞机上，最后时刻我会怎样？在飞机上，也许我们都会有一个念头：“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日……”

“夜航”是一种特别的经验，国际航班，这漫长的空中旅程，使我们进入一个纯粹的毫无依靠的时空。在那个凝固的、漆黑的、没有什么声音的空间，似乎时间也凝固了。生命在这里，是一个飘浮的存在物：“我们游行在看不见的云里/我们穿黑色的泳衣”。作为生命的主体，又不得不思想：生命到底是什么？我是怎样的存在？死亡离我到底有多近？

“夜航”其实是一个哲学化的处境，它将存在主义者所言的人的“被抛”状况生生凸现出来，逼着你不得不纠结于与生死相关的命题。“此在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海德格尔用被抛状态来标识这一基本的生存论环节。此在永远在被抛掷之中。然而此在却多半不正视这一事实，试图以种种方式背向这一事实。只有在一种最基本的情绪——畏——之中，这一事实才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北京：三联书店，第76页。]

诗作的开头将这种“被抛”处境的原因道出：“我们被那个破损的星球/流放/原因只有一个：我们是那破损的/罪人”。“罪人”（sinner），这个词对我们相当陌生：我们似乎没有在法律意义上犯罪，为何是“罪人”？那这里的“罪”（sin），所指向的应该是人的一种内在的处境：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们无依无靠，我们无法获得信心，我们不知道将自己要交给谁，我们是一种极为脆弱的存在，如同“将残的灯火”。在这种处境中的人，能体会到人一种根本性的缺乏。对这种“缺乏”的经验乃是关于“罪”的经验。

在整个过程之中，我在寻求可以信靠的对象，如常人一样，首先是飞机本身：“我与地面已失去一切联系/手机关机，或者没有任何信号/这个时候，我唯一能信靠的人是机长//我对他说：给你，请带我回家”。甚至，空姐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带来安慰：“北京和纽约/我拥有两个不同世界的/敌意和冷漠/差异，呈现出它们粗厉尖锐的性质/而温柔的部分总是相同/比如，从你身旁走过的空姐悄悄/打开你头顶的那盏小射灯”。

整个航程，也是作者的思绪、想象与叙述的急速延展。旅程中的一切，对应着人在此特殊时空中的思与言。

“夜航”成为一种夜语、成为心灵的独白与辩诘。“无论我们怎么飞也飞不过/时间/我们都在时间里/腐朽”。

在漆黑夜空中飘浮的飞机，对应着晦暗的自我：“什么是漂泊？当我们对某种高速度失去/感觉时就是漂泊，譬如飞行//譬如人生”。

而机舱里的状况，一方面显出人的一种命运：“有一阵，机舱里安静极了/灯光全都熄灭，机舱的黑同/外面的浑然一体了//我看见，无数的头颅在黑暗里/囚渡。”无数的头颅在黑暗中泅渡，这是典型的现代性的人之命运的象征。而另一种情景，则是现代性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呈现出一种荒诞景象：“小而密闭的空间，装着/两种人/一种人要回家，另一种人要离家//我有点迷糊：为何怀着完全相反目的/的两种人会在同一条船上？”[ “在人与人的关系上，现代派文学揭示出一幅极端冷漠、残酷、自我中心、人与人无法沟通思想情感的可怕图景。法国存在主义作家让·保尔·萨特（Jean Paul Sartre, 1905-1980）在《门户关闭》一剧中有一句名言：‘别人就是（我的）地狱！’这可以看作现代派在这个问题上的宣言。”袁可嘉、董衡、郑克鲁选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7页。]由于这种荒诞得不得解释，人只能陷入“虚无”：“在机器的内部：你紧挨着我，他也/紧挨着我  但我们彼此不说话/有时，一段紧密的关系相等于/一段陌生的关系//我陷入词的空虚与黑洞”。

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是对无依托的境遇的恐惧、对死亡的凝视的局促不安，另一方面，作者也出示了他从何处得着了常人没有的平安。似乎有一种力量一直与他同在，比如“一阵剧烈颠簸的片刻/我紧张，害怕/双手攥紧空气/这时，有一只手/放在我发抖的肩头/让它安静”。这是谁的“手”？这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作者其实也有提示，在某一组诗里，他提到了“父”：“我们飞行在辽阔、不着边际的空间/却不偏离轨道，因为总有一股力量/拉扯着我们往下//而此刻，牵引我的不是万有引力/或者引力波/而是父亲曾经坐过的那把空的轮椅/它仍谦虚地立在房间的/那个角落”。这个“父”的象征意味是什么？

如前所言，我们既然因“罪”被流放，现在，我们又因“父”而得到“牵引”、得到安慰，那这个航程，其实是一次关于罪、死之恐惧与救赎的思想之旅。

关于死，作者虽然也想到一些俗常的后事，但让人惊讶的是，他说：“我不止一次想到死，在高空/我想像着死亡的突然降临/但我想得最多的却是/我的墓志铭：//‘他死后变成了一个好人’”。在死亡的催逼中，作者思虑的是“干净”，虽然他说的是“肠胃”，其实我们能够体会到，他在说灵魂、或者说，整个的人——“一整天，我只吃一片面包/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日/我宁愿我的肠胃/干净”。在犹太人的文化中，“肠胃”实质上就是指全然的人。“我的肉体和我的心肠衰残……”（《旧约·诗篇》73：26）

奇妙的是，思虑成为一个“好人”与“悔改”，使人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地，在诗作的最后，日光出现，人得自由。“越过白令海峡，飞机/像个被抛出去的铁锚/一头扎进白昼的岸上//天，一下子亮了。我从/逼仄的座位上起来/向空中舒展蜷曲已久的身体”。如同“肠胃”意象指向全然的人，这里的“身体”也是指向个体完整的生命：在一场揪心的黑暗旅程之后，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身体的“舒展”所表明的是心灵的被光照、是灵魂的“自由”的来临。

组诗《夜航》既是现实性的、又是象征性的，将漫长航程的琐屑记忆、芜杂想象与不断更新的经验有机呈现出来，作为诗歌文本，极有秩序性和结构性。同类题材的写作，让我想起当代著名诗人于坚的长诗《飞行》（原刊于《花城》1998年第4期）。对这样的杰出诗作的阅读，其中的跌宕起伏，也让我如同经历了一场有颠簸、惊悸、绝望和平安的飞行。

2019年3月20日夜

附：诗歌原文

一

飞机，夜的锚，将那巨大的黑色之船

固定在银河浩瀚的激流之中

二

我们游行在看不见的云里

我们穿黑色的泳衣

三

我们被那个破损的星球

流放

原因只有一个：我们是那破损的

罪人

四

穿行在星星的丛林，有时你会产生

某种幻觉，觉得自己也是一颗星

——群星中最小的那颗

会发光，虽然微弱

但也带着热度

五

在机器的内部：你紧挨着我，他也

紧挨着我  但我们彼此不说话

有时，一段紧密的关系相等于

一段陌生的关系

我陷入词的空虚与黑洞

六

小而密闭的空间，装着

两种人

一种人要回家，另一种人要离家

我有点迷糊：为何怀着完全相反目的

的两种人会在同一条船上？

七

我与地面已失去一切联系

手机关机，或者没有任何信号

这个时候，我唯一能信靠的人是机长

我对他说：给你，请带我回家

八

我睡着了一会

在万米之上的高空

我被一个梦托着

我在梦里

飞

九

什么是漂泊？当我们对某种高速度失去

感觉时就是漂泊，譬如飞行

譬如人生

十

无论我们怎么飞也飞不过

时间

我们都在时间里

腐朽

十一

气流吹着口哨就进来了

就像是从走夜路人嘴里发出的声响

它旋转着 激起的

涟漪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

荡漾

十二

一阵剧烈颠簸的片刻

我紧张，害怕

双手攥紧空气

这时，有一只手

放在我发抖的肩头

让它安静

十三

有一阵，机舱里安静极了

灯光全都熄灭，机舱的黑同

外面的浑然一体了

我看见，无数的头颅在黑暗里

囚渡。

十四

我出门有留言的习惯

告诉家人一些注意事项

比如五月的房贷该还了、妈妈的复查是几号

千万别忘了参加孩子学校的家长会……

此刻，在这又高又黑的地方

面对一张白纸，我

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我没有什么要交待。

十五

我要去的地方，现在

已是上午九点钟了

摩天大楼开始放出它的第一道光

而邮递员正以最传统的方式——步行——

开始对每个家庭的探访

那里可有我的航空来信？

十六

北京和纽约

我拥有两个不同世界的

敌意和冷漠

差异，呈现出它们粗厉尖锐的性质

而温柔的部分总是相同

比如，从你身旁走过的空姐悄悄

打开你头顶的那盏小射灯

十七

我们飞行在辽阔、不着边际的空间

却不偏离轨道，因为总有一股力量

拉扯着我们往下

而此刻，牵引我的不是万有引力

或者引力波

而是父亲曾经坐过的那把空的轮椅

它仍谦虚地立在房间的

那个角落

十八

我们是飞在云的海上还是

飞在真实的大海之上？

在机器的轰鸣声中

我辨认大海的声浪尖厉而有力地

朝我涌来

十九

鱼儿在水里自由地游行

但它却不认识水

我们在空中穿行

但我们认识天空吗？

二十

飞机从海里爬上陆地，又

从陆地越过海洋

像一头鲸挣扎着

从海里跃起，又跌落——

要逃离水的界限和规定

二十一

广播里正在播《喀秋莎》的音乐

一首革命的爱情歌曲。我听到的

却是忧郁和绝望，像

那个年代致命的炮火

我赶紧找漂亮的空姐

要了一杯水，喝下

湿润我那干燥发火的喉咙

二十二

我不止一次想到死，在高空

我想像着死亡的突然降临

但我想得最多的却是

我的墓志铭：

“他死后变成了一个好人”

二十三

一整天，我只吃一片面包

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日

我宁愿我的肠胃

干净

二十四

越过白令海峡，飞机

像个被抛出去的铁锚

一头扎进白昼的岸上

天，一下子亮了。我从

逼仄的座位上起来

向空中舒展蜷曲已久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