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 木 

枯木逢春。树桩上
长出青青的枝条
和树叶，这一次被你看到
死去多年的人，在梦里说话
你看不清她的脸。她还在尘世
只是一时躲藏起来
在和你们玩捉迷藏的游戏
有人在梦中念悬挂经
“我把自己吊在城门口严刑拷问”
你只在梦里追赶一只野兔
和陌生人去了郊外
在湖边的小树林
陌生人突然就不见
女儿在拨打电话
泪水涟涟。打给谁已不重要了


夏日独坐

我无法坐冷六月的最后一个黄昏
是它慢慢冷下来的，连同飘来的琴音
 
你低头弹吉他的样子很好看
你弹流水潺潺。还弹柳絮纷飞
 
池塘离盛夏不远，离我也不远
清晨的蛙，叫得正欢。根本停不下来
 
最早开的那朵荷在荷池里坐
它在等天青色。等烟雨
 
移到窗下种的秋葵，还没有长出大黄花
开得那么美。我就不陪你坐了


林 中
 
栗子树下。栗子掉落下来
砸响走过来的秋
“怎么就砸下来了”
（蚂蚁有些走神，一脸无辜）
小溪流淌，也想带更多的水
走出这座无名的小山
你把栗子从带刺的壳里取出
带出林中。带不走的
就让它们留在山中好了
雾会在傍晚时分升起
枯叶会越积越厚
石头上的凹痕，你看不见
也不见躲在暗处的小兽
这林子，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雏菊开满山坡

昨日白露。有人看见
星星在天上的街道行走
它还要走多长的路
走多久，才能走到你家屋顶？
“那些钟能否回答；它在下面吗，
是否正要一头栽入雪中？”
此刻，星星还未融化
也还没被捕捉
你一直绕不开雪
看不见的雪，在几天前就下了
摸到的雪，下在那年冬天
其实，已经过去好多年
雏菊开满山坡
那就再多开一朵
开在星星和雪的中间


迷 途

不止一次迷路。在我
遇见你的梦境里
你要去某地，坐在公交车上
挤上车后，我却找不到你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我确定是一个陌生的村庄
是不是秋天，我不敢确定
山崖边，有红果子挂着
廿九岁的遗书，落在草丛中
唱歌的人，她在昨日飘走了
成了孤云。在白日里
读到一首关于死亡的诗
我一句都不记得。忘却也好
我遇见好心人给我指路了
再走四五里路。在那个站台
上车，就可以回到故乡。


松 果

傍晚之风吹来
我们驱车经过一大片墓地
（我不知道会经过它们）
仿佛有飘影。墓碑上的黄花在动
这条山路也并不陌生
我每年都会来，我记得
只是在黄昏，我是第一次路过
山中的狐狸躲进褐色的洞里
山坡地的茶叶可以采了
妇人摘下嫩叶，装进箩筐
松鼠们，躲哪儿去了
如果不是赶路，我会停下来
也许有恐惧。不是你给的
也许会静静坐一会儿
在天色暗下来之前离去
也许会坐很久很久
在松树下。直到松果成形
直到满树的松子落下


山中来信

有大雾在清晨的林中弥漫
有一封信，你一直没有寄出
镇上的绿皮邮筒，空荡荡
孩童把折好的纸飞机
塞了进去。你把旧年的雨夜塞了进去
这么多年已过去，一晃就到中年
高高的松树结满了松果
有一只松鼠，捕鼠器钳住了它的腿
在昨夜。它的眼神多么无助
发出声响的是小瀑布
就快要断流了。你摘回的栌花
枝上的小红果已枯干
你在山中捡拾栗子
去山顶的那条小路陡峭难攀
 

远 山
 
行走在秋天。你如
半黄的柿子，还摇晃在去年的枝头
 
你不在木桥上，你在回家的路上
暮晚时分。没发出什么声响
 
遇见菜地里劳作而归的妇人
提着一篮子更晚一点的暮色
 
你也想要有一块小小的菜地了
白蝶绕着菜地飞，夕光埋进泥土
 
你也不离开，直到远山现出淡影来
 

开 始
 
你浪费掉一个深秋的下午。
村庄。
一动不动。
如果，没有收割机在田地里来回走动，
如果没有鸟飞来，如果没有，
在晒谷坪上琢食。
如果。
堆在路边的槟榔芋
没有被大型载重卡车运走。
枯荷。
淤泥和黄鳝。
你没有看见稻花鱼
在水田里游。
你浪费掉一个深秋的下午。
霜还没有落下。
被田鼠啃过的地瓜，
还留在地里。
 

九 月
 
山坡地长满青草
菜地的藤蔓，在攀爬
更高处是叶子繁茂的大树
你每天都从这里路过
石坎下还藏着什么
大朵的黄花开后，会结瓜
你故意不说是什么瓜
就要遗忘。秋葵顺从了
昨夜那场大雨，倒在一侧
夏已弯曲。紧贴大地
你也扶它不起来
玫瑰茄，你第一次看见
也开黄花，是洛神的血泪幻成的
微注小窗明，是李商隐说的
路的尽头，多年的竹林不见了
突然就开阔起来。往下看
是一大片秋天的田野
 

雪没那么快就到来
 
秋日清晨。你正在读《死者来信》
好像也没读懂，那有什么关系
“比较深奥些”
“味在其中，比如橘子”
你听到唢呐、锣鼓和鞭炮的声响
山冈何其旧，又添一座新坟
你不知昨日那只停在小车
左后视镜的螳螂，去了哪里？
它跟你从一个小区到另一个小区
车停下后，它也没有飞走
整整一个中午。你有些诧异
相信它就是你已逝的亲人
有人从二十一层楼，一跃而下
像一片枯叶。秋风吹啊吹
尘世冰冷，是你说的
如果你继续读，会读到：
“他将审视四株云杉，从树枝到树枝，
并未抖落新雪。”
哦，新雪，你说的新雪
应该没那么快就到来
 

白 露 
 
鸟儿起得早。在秋日清晨的
大地上，来回走动
走到白露了。它并未觉察
你就站在它身后
铁树下，长满叶下珠
你误以为是含羞草
它并不含羞。叶子背面
缀着青色果实，像小龙珠
九月的雨落下来
“雨珠也必然这样起舞，在屋顶”
你的祖母坐在老屋子里
坐在衰微的光中
你说，露会凝结而白
有人走进密林，有风
轻轻吹过山冈。
 

风还在吹

滚落山坡的果子，滚落一个秋天
是又一个单数。我在梦里反复数过
我们一起见过波涛，如果
和相片叠加，我们就成了复数
而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从一粒沙看世界
“对于波涛，无所谓单数或复数。”
为什么黄蜂要飞进屋里
停在你的手上。如果你动了
它会不会用针蛰你？
为什么那些奔跑的少年
都不再奔跑了？我有泪珠
忍不住要落下来
我会慢下来。我会走到田野去
我会坐在池塘边，等暮色来
等你来，一起读诗：
“风吹皱云层，唯一的理由是，风在吹。”


歌 谣
 
白喉雀在合欢树上鸣叫
如歌者。一声声
白露过后，叫凉了秋天
它飞过草甸，飞过深紫的豌豆花
最后停在一首诗里
在北海芬。一座滨海小镇
从住处可以看见水域
一整片巨大的水域
还有田野。也并不久远
就在一九七八年
你在第二年离开了人间
我多么想和你一样
“用双筒望远镜看远处
读乏味的书，写下无用的笔记
在浓雾天，看小水滴滑落，
承载光的重负。”※
 
※：摘自伊丽莎白•毕肖普《三月末》
 

寂 静

田间夜晚持续的蛙鸣
是寂静的。它围成了
一亩正方形的池塘
我还能从池塘中取出什么
除了青山的倒影，除了
涟漪和波光，除了你
寂静和屋檐下滴落的雨
构成了夜晚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事好想
就很容易入眠
梦里还是过于嘈杂
重复的梦境无趣的人多了些
一场表演过后
魔术师藏起了他的手
而你在藏一本书籍
清早醒来的人是有福的
小鸟在枝桠间跳跃
叽叽喳喳，把昨夜的哇鸣
屋檐下的雨滴声，串在了一起


卷柏草
 
向阳的山坡地。岩石上长着卷柏草
半是青绿，半是枯黄
像在睡眠中，还没有醒来
登向更高的山峰。山顶上
一座亭子，有些破败的样子
仿佛再来一场山雨，就要坍塌
如果是傍晚，我会在这里静坐一会
或者躺下。更接近这株草
我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
无话可说。你是水，此刻要流经我


松针落下

枯叶落在山中
和松针落在墓地上是一样的
你在来的路上
和在碑前欲落的泪是一样的
倾斜的不一定是湖水
起伏的也不一定是
对面那折青山
数一数上山的人添了不少
数一数墓地添了不少
其实你是在松树林静静地
等一只松鼠
是不是去年遇见的那只
已经不重要了
都是下山的人
遇见熟人，匆匆问候
山中又复归静，听得见松针落下


低 语
 
小河蟹在偌大的菜市场，
在网袋中。
此刻。在你手上
一盆清水。
回不去的清晨和沙滩。
你有湖泊，但还缺少一个名字
你还有一件旧事，
没有说出。
还有一座庙宇要建造，还有
一本经书要收藏。
你有阔大的黄昏么？
一只蜻蜓，
低语。
石橄榄生长在深山和林荫，
在岩石壁上。
此刻。在深秋的一筐篮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