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泰戈尔《我的回忆》之三十三
十九 文字之交 (1)
在我的少年时代,有一位朋友出现在我身边,他的帮助对我文学上的进步具有难以估量的价值。
阿克谢·乔杜里,我四哥的同学,一位英国文学的硕士,极为热爱英国文学,同时也极为精通。另一
方面,他也极为热爱我们古代的孟加拉作家和毗湿奴派诗人。
他的脑袋里有几百首作者已不可考的孟加拉歌曲,他非常喜欢唱这些歌,唱的时候嗓门颇高,却
根本不顾曲调及效果如何,不想听都不行。没有任何原因,不管是其自身的还是外部的什么原因,
能够阻止他和着自己的乐曲响亮地打着拍子,因此,最近的一张桌子,或者一本书,都可以被他灵
活的手指所用,敲出有力的节奏,以此来使他的听众活跃起来。
有些人具有一种非比寻常的能力,可以从一切事物中找到快乐之处,一切的一切,他则无疑是其
中之一。一件事物之中哪怕是只有一点点良善之处,他都总是那么乐于吸收,恰如他也总是毫不吝
惜地给以高声赞美。他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捷才,许多抒情诗和歌曲,当然绝不是无可称道之作,他
都是一挥而就,他也从不会觉得他是作者就有多么了不起。那些承载着他亲笔手书的大大小小的纸
页,常常被扔得到处都是,他也从不会给以太多的留意。他诸多的才华乃至其成果的丰硕,他一概
淡然处之。他的长诗之中,有一首甫一出现在《孟加拉大观》上即备受欣赏,我也听过他的许多歌
曲被广为传唱,虽然人们对其作者还一无所知。
对于文学由衷的欢喜较之博览群书更为难得,也正是阿克谢先生这种满腔热情的快乐,唤醒了我
自己的文学理解。他的文学批评,恰如他对朋友的开明大度。身处陌生人中间,他形同一条离开水的
鱼,而在朋友们中间,虽有智识与年龄的差异,他则是一视同仁。一旦和我们小孩子在一起,他就
是一个小男孩。往往在夜深更阑之际,从大人们的小聚之处离开之时,我就会抓住他不放,把他拖
到我们的教室里。在那里,一如往昔的亲亲热热,他就把自己变成了我们小小的聚会当中的生命和
灵魂,稳稳当当地坐在我们的书桌上。多少回这样的情形,我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解说英国诗歌;
多少回,他都心无旁骛地和我们进行赏析性的讨论,批评性的探索,热烈的争辩;多少回,我把自
己的创作读给他听,也都得到了他的夸奖,直言不讳的夸奖。
在我的文学训练和情感培养方面,我四哥乔提任德拉是对我帮助最大的人之一。他自己是个极为
热情的人,也由衷地愿意唤起别人的热情。他从来不会让年龄的差距阻碍我们在知识和情感上的自
由交流。这一大受裨益之处,也就是他所给与我的自由,别人连做都不敢做的,好多人甚至都为此
而责怪他。是他的耳濡目染才使得我有可能摆脱掉令我畏葸不前的敏感。对我的灵魂来说,在我幼
稚之时遭受到强烈的压抑之后,他的陪伴是如此的必不可少,就像火焰般炙烤的盛夏过后,那天空
上飘来的季风雨云。
也正是由于对我的束缚突然之间的分崩离析,我才有可能受到终身的伤害。那些手握权威的人,
从来都是乐此不疲地举出滥用自由的可能以之为限制自由的借口,但是,没有了那样的可能,自由
将不成其为真正的自由。而且,学会正确地使用一件东西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使用时所犯下的错误。
最起码,就我自己而言,给与我的自由所导致的那些小小的恶果,总是可以引导我找到改正那些恶
果的办法。凡是别人揪住我身体上或是精神上的耳朵从而强迫我吞下去的东西,我从来都没办法化
为己有。除了放任我自由自如之时,我一直都没能得到过什么有益的东西,只有心中的忧伤。
我哥哥乔提任德拉完全放手,让我走自己的路以求得自明之知识。只是从那以后,我的天性始
得以跃跃欲试便长出了或许就是芒刺吧,但也同样地开出了花朵。我的这一段经历导致我与其说是
害怕恶的本身,毋宁说是更为恐惧以专制残暴的手段来求善。至于惩戒性的管制,不论是政治性的
还是道德方面的,我一概心怀畏惧。由此而引发的奴役状态,是人类不得不慑服其淫威的最可怕的
恶疾之中的一种。
有一段时间,我哥哥常常在钢琴前面坐上几天。全神贯注地创作新的乐曲。一阵阵优美的旋律
从他飞舞灵动的手指下流淌而出,我和阿克谢先生分坐于两边,当旋律形成时,便赶紧给他们配上
歌词以便于把那些旋律凝固于我们的记忆中。就这样,我在歌曲创作上也经历了一段学徒期。
正值我们成长为少年的那一段时光,恰是音乐在我们家里大行其道之时。这就带来一个好处,
我有可能不费丝毫力气就得以耳濡目染而心有所得。它也自有一个不利之处,那种按部就班的学习
所培养出来的技术上的纯熟,我却没能掌握。因此,我丝毫都不具备所谓音乐上的精通。自打我从
喜马拉雅山回来,事情便一直如此,我得到了更多的自由,越来越多。仆人们的统治已告结束;我
也颇费了些心计使得我学校生活的束缚有所放松;我的家庭教师们,我也没给他们太多施展的机会。
吉恩先生,零零散散地带我们学完了《战神的诞生》还有别的一,两本书,之后就离开了,开始从
事法律之职。随即又来了普拉遮先生。第一天他就让我翻译《威克菲尔牧师传》。我发现我并不讨
厌这本书;可是当我发现这使得他更加起劲儿地为我的学业进步制定更为详尽的安排,我就彻底地
溜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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