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署名

在穷人的屋里
气候和光线更加不发达
她和另一些女生互相靠着摆弄手机
哲学家分派的任务“认识你自己”
她一辈子也完不成
她的心灵太过活泼和天真
几乎不懂怎样为贫穷来发愁
当身份证第一次过期
署名的汇款单也一起作废
她叹息一会儿就好了
（为不懂得如何久久叹息，她又叹口气）
她不会枯坐，虽然也用才能学过
在某个午后她精明地醒来，佯睡着
出了神地观察丈夫，为深沉的心灵所折服
生活中的烦闷也在夜晚教育她
可是偶尔沉浸在思想中，她多么畅快
天很快就亮了，原来如此，她沉着地回想
她的脸上也四处流泪
像内心的情感播出广告
可她的风格总没有到位，像差一点勇气
不，对此她斟酌得清楚
没有一丝一毫的要求，没有丁点儿暴力
（在这一点上，她像纳粹）
她维持着混沌和亚存在
维持一小片清冷
她是财产的继承人，她有自己的祖先
失眠也是一门艺术，“再没有人比她们做得更好”
她的男性雕琢女性，她的失眠镂空睡眠
她像蠹虫，啃噬文明的家具
在雄性钢管般的声柱上，她留下啮痕。

生活之痛

昨天大风，今天大阴。
开窗风拂灭灶火，
旧米饭夹生。
上午在一页纸、在笔画中
蚰蜒新词，穿过去
就是深入，是完形。
水泥铲地像剜毛衣针，
一针针错钩我，
我在所有毛糙的楼房里。
消化不良的耳朵，
向心埋怨。
风把楼下妇女吹进昨天，
她吃一个词语“心肾不交”。
嚼一下午，弹力嘴巴。
心香可嚼，我为她流泪。

祖父

在水中化开后，这些糊把碗沿染脏了。
那台隐藏于暗的机器，
将芝麻粒尖叫成粉末时，
它们像毒药，已经神秘了。
 
我祖父坐在空寂的院子，
他脱整张头发，像脱一件毛衣。
他老态龙钟，头看起来是新的，
我是他右腿的零件，灵巧地让他走路。
 
都是模糊的，我不记得祖父的脸上，
阳光抚摸的崭新的头上，
他休止的右腿，是否流溢出弃世之念。
 
凿进土墙的柜窝，没有供奉什么，
附在碗沿上的黑斑很高贵，
像蛰伏物。祖父让我舀来水，
啜吸着，它活了，从碗沿流下来，
碗里的黑暗变多变大。
 
祖父像喝着什么一样喝着它，
我没有品尝，不知其味。
此时，所有修辞都是阻碍，
口中白沫是死亡挂在嘴边的修辞，
喊来的赤脚医生是绕床的阻碍，
死后的世界是修辞，是阻碍。
他喝了一碗毒药，
他之所想只有坚决的一种：就地死亡。

父亲

我父亲从事过木匠、泥水匠，
农村沙土短途运输，不定期工程承包。
在后半生，他是——
2008年中牟的“一次性贩蒜商”，
2015年新安县城的“民间二分息享有人”，
他还是县城农村两栖流动民，
幻想症者，晚年精神焦虑症者，
是一生都想摆脱七亩田地的人，
是抱怨土地的农民，
是晚年熟悉了城市地图、疑惑其功能的人，
单元楼的夹道里涌塞着他的铁锨、耙子、叉——
这些铁制的农具上干结着六十里外他责任田里的泥巴。
他是厌恶和离开农村的农民，
到了城市重新变穷、失去了精明的市民。
是持有农村户口的城市居住者，
靠农田产出养老金的匿名老年人。

姐姐

此后，寻常的鸡毛
在她胸中扎根，盛产苦水
父母浑身变故
如今挣扎一团老脑
成了她的智囊团
她不想闹，总觉没意思
慢慢控制，重又找到节奏
体外的血也劝她到嘴巴苦
姐妹仨，她最胆大
手大脚也大，是朵金花
事事都要金碧辉煌
因而娴静时，忧她无贫寒风格
冷却生活变故
谁知？她内在空间变深
说话变得耐品，意外兴隆了五金店
公公冒雪来，转到门外雪景里
眼睛装着监视器
婆婆反咬，偏袒儿子时
三个人像橘子，穿一条裤子
第三代比第二代更脱逸
眼睛嵌着悲剧，看着她们成长。
 

雷武铃点评：

从所选的这几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确定、鲜明的风格：这是由语言、主题、美学、认识，等所有方面统合成整体的一种独特的风格。这是一个诗人的诗歌成熟与成立的标志，一个诗人的成就的标志。安德烈·莫洛亚在给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所写的序言中说过，有些小说家可能写过十多二十部小说，有的还很有才气，但总不能给人一种启发，一种总体的印象。言下之意是这样的小说家并不能确立自己。莫洛亚接着解释说，其原因是这些小说家没有开拓出新的内容，因而没有确立自己的领地、自己的风格。我觉得这种判断同样也适用于诗人。而写出这些诗的诗人确立了自己。

就风格的辨识来说，这些诗的主题是“生活之苦”。这主题奠基于特别契合它的认识和语言：一种严酷而深刻的批判性认识，一种冷峻、犀利的解剖性语言。一种异常冷静的美学，匹配着漫无边际的生活的愁苦，让人绝望的真实。就诗意的新开拓来说，这些诗全依赖于其语言。就中国新诗史来说，只有如萧开愚等极少数诗人，拥有如此奇崛、刚硬，既指向外部的批判性揭露，又探入语言内部自我生成可能性的语言风格。这些语言有外部强硬的并置，组合，同时又携带某种语言的偶然生成，天然地有着冷幽默的嘲弄和自嘲。当那种现实的多面性的真实经由这种语言真正坚实地矗立在我们眼前时，其强烈程度，让我们稍一放松，就不得不“为她流泪”，甚至放声大哭。这些绝望的现实，如此刺痛人心，也唯有如此冷峻的语言能达到如此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