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体到古风,从束缚到自由

作者:二手志摩   2019年05月05日 09:39      2332    收藏

如果说杜甫代表的是诗歌中可控制可学习可模仿有迹可循规律性的那一部分,李白代表的就是另一半:诗歌中不可控制的那一部分---诗意与灵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打破诗歌外在形的束缚创新求变的野性与生命力。

作为中国唐朝浪漫主义大诗人,李白是中国诗歌史上高山仰止般的存在。其诗歌语言的高度精炼令人叹为观止,更令人叫绝的,是保持精粹的同时,他的语言还有明快奔腾的特点,李白的诗竟然是活的是有灵魂的。他的诗句,并不因为包罗万象之丰富就变得晦涩难懂,相反,他能用极明白快当通俗易懂的话,表达出无穷的诗意。李白的诗,有着非同一般的直击人心震憾灵魂的能力,如长江之水汹涌澎湃卷起漫天的拍岸惊涛从而直抵人心令人久久难忘。诗人历来有两种,一种讲求千锤百炼反复推敲苦苦吟唱追求完美,但斧凿痕迹过重流于晦涩生僻时就费力不讨好,还有一种是追求流畅自然一气呵成,但切忌过于荒腔走板信马由缰搞成四不象。最后要达到的境界是一致的:运笔如神,挥洒自如,有如神工巧铸,鬼斧默运,虽经锻炼而成,却似率然信口。李白是属于两种诗人中的后一种。而他的诗也达到了最高境界:平顺自然,看似口头语手边词不显锻炼痕迹却浑然天成自成一体深具扛鼎之力。

李白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诗意与灵感在一首诗的创作中是第一位的,是神是美酒。体裁格律韵律是第二位的,是形是装酒的瓶子。首先得有美酒,再漂亮的瓶子如果没有酒,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而中国旧体诗中,又有古风诗与近体诗之分。乐府诗与歌行体都属于古风,恰恰是古风诗在创作上的限制更小,可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可杂言,且不考究对仗、平仄等格律,用韵也较为自由可中途换韵。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 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 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由前两联的优韵换为后两联的呀韵,前六句为五言,后两句转为七言这就是所谓的杂言。而近体诗在格律与体裁上的限制要严得多,体裁分为五言七言,绝句四句,律诗八句且二三联应为工整的对仗俗称偶句或对子,八句以上为排律。在平仄上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严格的限制带来的好处是诗的规整性变强了,且在学习与模仿上有迹可循,只要肯下功夫经常练习吟诗作对,就能吟出象模象样中规中矩水平中上的诗句,坏处就是斧凿痕迹较重强调用典将诗变成纯粹的文字游戏而失去其活泼生动的灵魂。限制越多作品看上去越中规中矩对诗意的破坏越大,越不容易做到自由表达直抵人心。正如音乐家作曲一样,首先得有一段行云流水曲调优美的曲子后再来作调整来兼顾,曲子是基础。限制过多则曲子根本作不出来。杜工部的一首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七绝本身是不要求严格对仗的,但大诗人硬是两联四句对得天衣无缝也是流传千古的好诗。但人间如杜工部者能有几人?初学者学诗,要从杜工部的诗学起,就如同我们学书法,首先要认真临摹,讲求的是有迹可循中规中矩,规矩越严,基础越牢。一上来就天马行空容易荒腔走板怡笑大方。但带来的后果就是匠气过重束缚过重,限制你以后的自由发挥自成一家。

李白的早期作品,带有很明显的近体诗的特点,五言七言律诗属对工整,平仄协调,韵律优美一致,中规中矩的同时也做到了意境空灵悠远。如五言律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又如七律别匡山:晓峰如画参差碧,藤影风摇拂槛垂。 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 看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 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亦是如此。两首诗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也说明李白早期接受了严格的近体诗体裁格律韵律的教育有很规范的基础。随着创作的深入,经验的积累,李白接触到越来越多的民间诗词与古风诗,开始认识到在诗歌的形上进行严格限制,对诗意的破坏性大,影响整诗的浑然天成自成一体,甚至扼杀诗歌的生动活泼性让诗歌失去了灵魂与瞬间打动人心的能力,李白的诗风开始发生转变。李白后来的一些五言律,不再讲究平仄,也不再讲究工整对仗,向古风诗的方向靠拢,李白的诗歌,经历了从近体到古风的转变,从束缚到自由的转变。后人评价青莲作近体如作古风,一气呵成,无对待之迹,有流行之乐。从中可以看出,李白诗歌生涯中逐渐将诗歌的一气呵成生动流畅浑然天成放到了诗歌的第一位,将诗歌的生命与灵魂---诗意灵感与直抵人心的能力放到了第一位,风格上越来越接近古风诗,在此基础上再作适当的调整,兼顾体裁韵律格律,这是一种正确的态度。诗歌的创作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不要韵律不行,那会失去琅琅上口的节奏感与诵读唱和的美感,但一个韵用到底,往往让整诗难以为继且黯然失色,那么折衷一下,中途换韵两者兼顾。最后追求的目标都是一致的:神工巧铸,鬼斧默运,虽经锻炼而成,却似率然信口。只有这样,诗歌才是真正有生命有灵魂是活的。在体裁格律韵律上过于严格的限制,造成的后果就是诗歌规范性加强,越来越象模象样中规中矩,却越来越失去了生动活泼性走向窒息。而李白自觉地选择了挣脱束缚,保持诗歌鲜活的生命力与语言的感染力。李白选择了好酒,装在瓦罐里的好酒也是好酒。瓶子再漂亮,没有好酒亦枉然。在这一点上,红楼梦里薛宝钗的一席话堪称李白的知音:湘云依说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体裁格律韵律都是对诗歌的外在形式进行限制的,过多的限制会扼杀好诗的诞生。而完全没有限制没有外在的形,我们又将回到那个老问题:我们用什么来盛酒?

初看红楼梦,才子佳人们吟诗作对感觉才高八斗自愧不如。久而久之,你会发现这些佳句妙对完全是按某种规律批量制造生产出来的,其用典与工整的对仗,完全有迹可循:美则美矣,高雅亦高雅,但就是缺少了鲜活的生命力,一份清新自然,和直抵人心震憾灵魂的能力。而塑料花与真花的区别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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