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不仅是一种文本,还是一种鲜活的记忆。古典文学对今人来说是文化遗产,但对古人来说,它不是遗产,而是对生活活生生的感受。我们今天读古诗,要能够回溯到他们当时的写作状态,感受古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近日,在山西汾阳贾樟柯艺术中心主办的“吕梁文学季”系列文学活动中,著名诗人西川围绕“今人读古诗、写古诗”、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的差异等话题,作了一场名为《我们如何读唐诗》的专题讲座。
西川在活动现场
古诗与新诗的差异
西川发现,当代诗人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总会面临类似的问题:只要写花鸟虫鱼,写风吹过、树摇曳,诗意很自然就出来了;可一旦要写一座工厂、一个当代建筑,就本能地犯难,似乎这些名词天然就与“诗意”相悖。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今天的人为什么仍然迷恋古诗?古典的诗意与现代的诗意有什么不同?
西川认为,要更好地理解古典诗与现代诗的差异,必须从诗歌的语言,也就是从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区别入手:古汉语的基本语义单位是字,古典诗歌也由此产生了五言、七言的划分;而现代汉语感受世界的方式是两个音节以上的,更习惯使用两个字、三个字的表达。
“我们可以作一个简单的区分。在现代汉语中,凡是可以用一个字表达的,都是从古汉语中来的,比如天、地、神、鬼,比如梨、杏、枣、桃。凡是用两个字以上的,很多是外来词或翻译词,比如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葡萄’就是当时的一个外来词。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知道古代人和现代人感受世界的方式不完全一样,语义单位不一样,节奏也不一样。”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区别是,古汉语多使用短句,而现代汉语多使用长句:使用长句必须调动逻辑思维,因为长句里包含逻辑性;而短句的长处是跳跃性,因此它更方便对仗。“今天很多人喜欢对对子。其实用现代汉语也能对,但对出来的东西总是很别扭,因为它不具有古汉语那种强烈的语言上的形式感。”
此外,题材的不同也是造成诗意差别的重要原因。古典诗的“月亮、马、行舟、悯农”等概念来自农业社会,对应的是农业文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而在今天,城市文明、工业文明带来了大量全新的意象,石头变成玻璃,蜡烛变成发光的灯,整个社会变成一个充满新鲜事物、高速运转的机体:现代节奏由此取代了古典节奏。
用体验的方式读诗
厘清古典诗与现代诗的差异,是理解古典诗的第一步。接下来,如何深入古诗的内部、真正地读懂一首古诗?
西川认为,我们在读古诗的时候,可以先想象一下古人是怎么写诗的,由此追溯到它的创作背景、诗人的经历,从而拉近自己与古人的距离,贴近古人的心跳。他以杜甫的《登高》为例,为我们读唐诗提供了一种思路: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是一个明显的好句子,好在哪里?首先,它对仗对得好,这种颇具形式感的语言,这种音韵美、格律美本身就构成了诗意。但仅仅看起来好看、念起来好听是不够的,我们要深入理解这句诗,还是要回到它的创作背景中去。
《登高》是杜甫经历了安史之乱之后的作品。唐朝人口在安史之乱前达到了顶峰,约有5300万,安史之乱之后,人口一下子抹去了三分之二。把诗人和时代联系在一起之后,再读‘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你会明白这个好句子的代价。”
西川说,杜甫在写《登高》之前便已经病症缠身,已知的就有肺病、消渴症(糖尿病),这可以在他的许多诗句中得到印证:“我多长卿病……肺枯渴太甚”,日常生活中“临餐吐更甚”,后来发展到“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写《春望》时头发稀少到了“浑欲不胜簪”的程度。然而,诗人就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写下了令人唏嘘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我们在读古典诗歌的时候,基本上是一种供着的态度,好像古诗就只有欣赏的份儿。但如果你真正读进去了、钻进去了,进入了那种体验古诗的感觉,你所能感觉到的就不仅仅是语言上的美感,而是一种真实的震撼,有时甚至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西川认为,我们今天所谓的“读唐诗”,读的多半还是那些已经被经典化了的作品,譬如《唐诗三百首》。事实上,《全唐诗》再加上今人的增补,已经整理出了五六万首诗,在这样浩瀚的诗海中,我们只挑选出三百首,可见它的经典化的比例是相当低的。
“这说明什么?常有人想要梦回唐朝,但他们通过《唐诗三百首》,恐怕只能回到一个臆想中的、带着光环的唐朝。只有回到《全唐诗》,我们才有可能接触到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唐代社会。而一个活生生的唐代社会就意味着,在那些诗里面,有一些写得并不好。当你发现唐朝人也会写得不太好的时候,你才会真正地亲近唐朝,而不是一直和它保持着距离。”
拉近了与唐代、与诗人的距离之后,我们会发现,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丰富的多面体。西川举例,大家都知道陈子昂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意境苍茫遒劲、令人动容,却不一定知道他也写过“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报私仇杀人的行为被他写得颇有几分豪情,但在今天看来无疑是偏激、犯法的。当我们意识到,陈子昂不只有《登幽州台歌》的那一面,这个古人就丰满起来,变成一个活人了。
“你欣赏一个人,和他亲近之后,就会发现他的缺点。这就像生活中的朋友,当你知道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之后,你依然是他的好朋友。我们对古典诗歌的阅读也包含了这样的因素。”西川认为,古典诗歌虽然有它作为经典的严肃的一面,但也有很活泼、可以游戏的一面,因此,在阅读唐诗的时候不必太呆板,甚至可以“玩”起来。比如杜牧经典的七言律诗《清明》,可以改编成五言诗“清明时节雨,路人欲断魂”,还可以改成楚辞“清明时节兮,雨纷纷。路上行人兮,欲断魂”。和古诗“玩”起来,古人就走到了面前,古诗也就不再是一个陈旧的、要背诵下来的作品,而是真正成为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
“从欣赏过渡到体验,用体验的方式读诗。你会发现,它们不仅仅是诗歌,它们是声音,也是曲调,甚至可以用来做游戏。”正如西川所说,他讲唐诗的读法,就是为了让它活过来,让今天的读者感受到千百年前古人的创造力,并有勇气、有兴趣和他们进行对话,从而将阅读的意义推向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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