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
辞赋在古典文学中独具价值和地位，自骚赋滥觞于屈原、宋玉以来，历经汉朝大赋、魏晋小赋、唐之律赋、宋之文赋等等，可谓争奇斗艳，呈现不同的形态面目和贡献。
古人对赋学批评多论及创作风格，且藏涵于渊源、作家与体类的批评之中。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也只是以“赋者，铺也”发挥前人对“赋”字本义的解读。［1］司马相如“赋心”（赋家之心）、“赋迹”之说，成为较成熟的辞赋理论开端。［2］所谓“赋家之心”，即“苞括宇宙，总览人物”。若以此观之，赋心即为气象、义理。赋迹，即“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家之迹也”［3］，显然指的是文辞、声韵。汉朝大赋极重气势和辞藻，给人铺张扬厉和博富绚丽的印象。如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羽猎赋》、枚乘《七发》等。至魏晋辞赋，虽气象不及汉赋但抒情性却又过之，如庾信的《哀江南赋》、鲍照《芜城赋》、陶潜《归去来辞》等。或托物言志，或咏物抒情，有大赋的铺排，又清壮婉丽。从这一点来说，博约的《登邺城赋》《后大哀赋》等风格近于抒情小赋。
《登邺城赋》为咏史之作。邺城，亦称临漳，建成于春秋时期的魏国文侯，至魏武曹操营建邺都，自此成为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都城，由于是“三国故地，六朝古都”，又有铜雀台等名胜，文人贤达赋咏多矣，诗词名篇且不必说，如元好问《木兰花慢·游三台》等；名赋亦不算少，有曹子建《铜雀台赋》、张鼎《古铜雀台赋》、陈维崧《铜雀瓦赋》等。
作者以“当昔邺城肇开，圣武横驰”起句，点明邺城建城之由来，“圣武”者显而易见的武功盖世兼又平定战乱者，或指魏文侯、或指魏武曹操。元好问《游三台》邺城怀古道出其王者之气：拥岧岧双阙，龙虎气，郁峥嵘。此赋交代该城地理之势“北走紫塞而锁燕蓟，南驰苍原而迤淮堤”，虽是规范的写法，但是稳健且有气势，囊括空间和时间之寥廓。进而作者笔锋一转，由地理转而政事，“鏖尘落，朔空澄，人理规……蛟渊退，河海晏，天公至”，并用“千江齐奏，碧浮龙虎双阙之太清；百林共春，花逐凤鸾高门之崔嵬”，以烘托当时邺城之繁盛。此句从曹子建《铜雀台赋》“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化用而来却仿佛羚羊挂角一般。
这一段之后，作者笔端陡然一变，忽地由娓娓铺叙，急转至第一层次末的“及至貔豪俊骨消散，天地风云异变……二世之传竟亡，万年之基孰祀”，整篇赋文因这一句的跌宕，仿佛长江溯源而上至虎跳峡，顿时变得勃勃而富有生气。更让人联想到杜牧《阿房宫赋》中“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句式的急转直下。雄才既已凋零，天下必然的土崩。于是为下一段血腥变乱作了预设铺垫。
单见“蓝鲲狂癫”“黄蟒啸怒”“兀崖翻，昏霾乱，雷轴滚，雪宫倾，飓母舞”，以及“贲星坠”“断剑投”“雨矢”“疾刃”“冥河”“阎府”“土崩”“盾碎”等这样一组组铺天盖地的战乱意象，已知盛世不复存矣。“蚀骨散于荒庭，绣像湮于芜都。草魂泣窗，苍黎之告何祐；虫魅旋磷，阴阳之殊难辨”两组颇具概括的精工对句，写实写意兼之，已使人仿佛置身于千年以前的人间鬼蜮，有读《芜城赋》般凄楚不堪卒读。作者并未驻笔反而以“若夫”这样的副词领句排比骈连携一组组景语递进而上，“……幢幢萤絮，凄凄豺语。茕茕兮霜魄，惨惨兮瀚宇。四运兮维裂，九皋兮鹤去”，紧接着以“悲累卵以谁怜，觉倒悬而徒惧”这样一句情语为此段作结，不啻说书人的一记惊堂木，顿醒之后又令人遽然哀婉唏嘘。
义理，一向是赋之灵魂，无论怎样铺陈，终究是要归结为一番感悟和议论，这也是最容易落入前人窠臼的。“哀哉！问邺之繁芜，三王之道，周而复始，可得终乎？叹漳水无休，生若蜉蝣，岂不悲夫！”《史记·高祖本纪论》说：“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既然三王之道都是循环往复的，那么战争与和平，大治与大乱不也是周而复始的？于是作者感叹道，王朝盛衰循环如临漳之水一般悠悠不尽，但是人的生命苦短，那些黎民百姓却在皇权争夺中无辜地消耗生命，对于人的终结关怀，使得这一议论自有不俗之处，竟与张养浩所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有共鸣之妙。而其后的“歌曰”更将这一情感推向高潮，“……余灰兮爝火，岁暗兮魄寒。晻世兮无尽，长夜兮无边”。
《吊司马太史公赋》是篇两百字左右的小赋，是作者在课堂上限时交的作业改就。虽无更多深意，但对司马迁的痛悼，可以看出其背后也有对专制暴政压制扼杀文人的扼腕痛惜和控诉，内容上属于贾傅《吊屈原赋》一类、形制风格上接近司马相如《哀秦二世赋》。“高辞传百三十篇于名山，直笔诛三千年事之隐恶。弃微言而不留，遁四海岂有踪。骨砾未存，一祠荒没则斐炳史牒，文名永驻，九天云退而北杓灼耀。”对仗概括，句式一泻千里倒有畅快淋漓之感。
《古埃及赋》如其名。文明和时间跨度使得此赋中的一些典故较为难懂。比如，荷鲁斯，是冥神奥西里斯之子，为父报仇而杀死其篡位的王叔——可以看出其身上有哈姆莱特的影子。美尼斯，则是古埃及文明上第一王朝的开创者，有蝎子王之称，属于历史人物。以赋的形式怀古国外风物，是一种大胆尝试。起因可能是作者对古埃及文明及象形文字的独钟，据悉作者很早就读过《古埃及亡灵书》。在古埃及信仰中，亡灵在祭司亡灵书的引导下，经过奥西里斯的审判是可以复活重生的。
此赋以追悼无名氏亡灵的形式，对古埃及文明的没落予以哀歌。倒也别有情致。这些亡灵“假腐荧于鬼道，托巫舟于地宫。或登阿瓦隆之屿，瞻彼岸之莲庭；或归无何有之乡，抱魂宿之秘界。”但无论如何，只剩下“尘寰地迥，……墓画荒云”，引得作者怅然问道：“众生零落，往生可接。古而今，今如是。来者何来，去者何去。”最后一句“彼何人斯”出自曹植《洛神赋》。
《后大哀赋》是出于对晚明天才诗人夏完淳敬仰所作。夏完淳写下著名的恢宏壮丽的《大哀赋》时不到十七岁，这使得同龄的作者不免有“我亦年华垂二九，头颅如许负英雄”（柳亚子诗）的喟叹。此赋以“野树北望，歌鸿南翔”起句，缓缓铺开一帧清军尚未南侵的江南风光以及少年完淳悠闲雅致的读猎生活画面。“搯撮三声以和鸣，焚净俗心；滚拂七二之急旋，照返泉林。”这种画面感极强的对句可能源于作者研习古琴多年的情感偏好，亦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夏完淳骨子里的“善其身、济天下”的士夫志向。而后铺排道：“鳞镶夕阳，髯兮垂扁舟以绝尘；轩拥簇露，风乎咏舞雩而归春。”《论语·先进》中有孔子与弟子曾晳描摹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生动情景。夏完淳的老师是明诗殿军陈子龙，其七律“沉雄瑰丽”，堪称明七律翘首的《秋日杂感客吴中作十首》，既有杜少陵之“沉郁”，又有李义山之“伟丽”，其名句“丹枫锦树三秋丽，白雁黄云万里来”“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等，子龙称得上是明朝的大儒名士，在古典诗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此这一段的铺陈并用舞雩台的典故也就颇为得当。
再由“一朝忘我，尘情已泯”的“真韵”转为“忽则朔漠扬胡尘以蔽空，虏弦逐早雁而鸣弓”的“东韵”，借此陡然一转并宕笔过渡到下一个层次，但出现的却是令人肠断的凄然画面。“早雁”之典故，出自杜牧之《早雁》：“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想象鸿雁遭强虏射杀而四散，以此象征黎民遭入侵之敌涂炭的悲惨景象，“树魂纷离兮堕泪，花鬼恸哭兮长喑”。其中悲壮感人的是抗清志士的奋起一搏：“清角雄劲，悲交风雨之声；大旗残照，伤曳家国之影。”这两句是由夏完淳《即事》“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名句化出，更是紧扣所咏其人其事，以豪宕俊爽的赋句抒之以无限的高亢悲歌。
“呜呼”句写作者凭吊松江夏完淳之墓的现实之景。“南来松江，野蔓抱殉将之墓；北越山外，断墙埋龙漦之俎”，然后以几种士林败类人物反衬夏完淳等抗清志士，可叹一个物欲横流的逐利世界，英雄的牺牲让后人忘记的未免太快，“渺峰云乱，不见圣儒之疆；丝道故往，唯余利谋之壤。”因此也只能是长歌当哭“抱琴挥弦与天地，为吾奇士一长歌”罢了。写本赋的前后，博约还写了一首七律《夜读夏完淳大哀赋即兴》，可作为此赋的平行参照来读。其中有“石存忠骨广原兀，霜裂残碑孤月铮；但著铁衣排世病，讵留败竹祸前明”的悲慨诗句，颔颈两联颇为工整沉郁，读之亦不禁为之恻然。

参考文献
［1］许结.辞赋文学风格论［J］.中国韵文学刊，2015，29（3）：70-77.
［2］王思豪.论赋心、赋迹理论的复奏与变奏［J］.文史哲，
 2014（1）：87-92+167.
［3］葛洪.西京杂记（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