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一

 

某种古老的东西正在接近我们

当我们醒来，一群来历不明的蝴蝶

已集聚在城市的一隅。几乎所有的人

不曾在意，或忽略了它们

而蝴蝶，正是在我们的无意识中

登临人类的舞台

 

二

 

蝴蝶薄薄的翅膀，却背负着人类的思想

它把庄子带入梦中，穿越到这个时代

它让自己化身梁祝，使悲剧有了好的结局

我们跟着蝴蝶飞，也在梦中穿越

它向我们证明灵魂的存在与不朽

并在未来的某个地方迎接我们

 

三

 

有人把蝴蝶夹在书本里，很快干枯

但我们又在花园中找到它的替身

蝴蝶不死，它有转世的方法

 

四

 

多数时候，蝴蝶是孤单的

只身在飞，在寻找。当它离开

又像从未来过。没有人知道蝴蝶秘密的路径

当我们看到众多的蝴蝶，会有一种预感

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对于蝴蝶的国度

我们知道的有多少

 

五

 

没有人听见过蝴蝶歌唱

可蝴蝶是最好的演员

关于生死、爱恨、悲喜……

它无声的剧目一直在上演

并将延续

 

六

 

蝴蝶有隐身的本领。当风暴来临

多少大树倒下，悲剧发生

我们以为蝴蝶变成了幻影。可风暴过后

蝴蝶又在翩翩起舞：所有轻的事物

包括小草，在强大的风暴面前

几乎都保持了自身的完好

 

七

 

一只小小的蝴蝶，却穷尽人类的语言

看似无关的事物，却与我们联系如此紧密

它的轻，它的虚幻，它的不可知

正是我们想要的。多少人想打开其中的密码

化身蝴蝶。可语言业已失效

我们只是痴迷、沉醉，只是单相思

蝴蝶并不属于我们

 

八

 

可蝴蝶注定要与我们结缘，成为

我们思想的一部分。通过它

我们找到隐秘的途径，通向灵魂的栖居地

当它抽身离去，我们顿觉空虚与茫然

 

九

 

我们托梦蝴蝶，究竟基于什么

蝴蝶是否了解人类，我们全然不知

只是可以相信，蝴蝶一直与我们相伴

却从不打扰我们。它看见，但从未说出

它为我们保守着秘密

 

十

 

蝴蝶在飞。越过生死的藩篱

受难者在呻吟，他们想得到蝴蝶的暗示

可蝴蝶对所经历过的，从不屑于谈起

 

十一

 

蝴蝶在飞。转眼就是千年时光

它在一座花园里吸着花粉

在黄昏，它抓住虚幻的光芒

轻轻飞去。正因为轻

它才飞得更久远

 

十二

 

远望者，看到了天空，城市，山川，森林

蝴蝶只在我们眼前出现：它太小了

小到可以忽略，小到不允许有远大理想

人类却将灵魂和梦想，托付于它



 

花烛

 

花朵也想燃烧，它让自己

开出蜡烛的样子，从此

它有了虚幻的火焰。这火焰

冰凉，却传递暖意，像假的真理

一个好梦，也能让人心生温暖

虚幻的火焰一直在闪烁，如同我

把好心的假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病中吟

 

默迎朝阳升起

也必会静观夕阳西沉

在通往死亡的路上，万物照例生长

 

太阳在天空爬行，这是我们的太阳

它刚遭遇雷电与黑云的劫掠

像我一样大病一场

 

被太阳炙烤的语言正在裂变

我的表达词不达意。奇怪

我竟对无意中创造的病句兴奋异常

 

从清晨到黄昏，会看到

花朵落下，绿叶枯黄

身体里的火被取走

可我仍在守候最后一缕光明

 

太阳熄灭了，病中的我

依旧在黑夜里独坐



 

闹钟无用

 

我总是比闹钟先醒

这让闹钟有了无用的怨气

在山里，我睡到自然醒

可鸟鸣声还是先于闹钟

将我叫醒，这使得闹钟更有了无名之火

竟与窗外的山雀对骂起来

我的少睡和无眠

让闹钟成为无用之物

而我的机械与冷漠

正迎合这无用的闹钟



 

漓水

 

1

 

水总是说要离去，又依依不舍

其实它只是在制造离愁

当离字遇到水，就不想离开了

 

2

 

浩荡的江水令人敬畏

它有太深的城府

浅水才更让人亲近

我喜欢这浅浅的漓水

 

3

 

白鹭在隐约见底的浅水嬉戏

它知道会有鱼从石缝中跃出

 

4

 

众多的鹅卵石匍匐在河滩

这些坚硬的石头，只顺从于水

 

5

 

浅浅的漓水是一面镜子

把所有的山都照成了美人

 

6

 

当我的手触摸到这浅浅的漓水

内心顿时就清澈如许



 

入口与出口

 

世间最辉煌的两极：日出与日落

对应着：生与死、白与黑、开与合

 

时常感慨：天空高远，大海辽阔，群山肃穆

这里有我的大情怀

又感慨：居无定所，秋风无情，草木枯荣

这里有我的小悲悯

 

好在世间有两极，让写诗的人找到入口与出口

芸芸众生伴着朝阳风华入世

也将伴着夕阳悠然谢幕



 

魔镜

 

第一次照镜子，童年没了

第二次丢了少年，接着是二十、三十、四十岁

黑发与愤怒。青春的火一次次被取走

现在，连白发也不放过。还不许我说

一张嘴，又取走我的牙齿

每照一次镜子，就失去一次

最后，取走我的骨头

 

好没道理的镜子。你既然让我看见了美

为何又让我看见丑，阴阳两面，与自己为敌

用我的影子来羞辱我，还跟我谈深奥的哲学

说什么美与丑，黑与白，生与死

又说什么实与虚，有与无，远与近

活着的人非要到虚无中去，死去的人非要到现实中来

没完没了的转换轮回，在镜中穿越

让唐朝在镜子里复活，嗅到杨贵妃的体香

让我心甘情愿，用自己的热脸

一次次去贴你的冷屁股



 

那些空里隐藏着什么

 

天空的魅力，在于它的空

再大的星球，也如微尘

神秘就在这里

 

一幅画，我注目于它的留白处

那小小的空白，让一轮皎洁的明月

在黑夜里闪耀。让一群绵羊般的白云

飘于蓝天。浪花前仆后继

视死如归。几朵白菊又在深秋入世

这些空与白，让世间有了隐喻

有了空灵之美

 

万物之中，最让我敬畏和难以接近的

是那看不见的神

 

而你，从未对我说出的那句话

也那么空，让一颗失重的心

一直挂在身体的悬崖上



 

一把无形的刀让我格外小心

 

我是河流养大的

终将回归河流

 

河流一直在我的身体里

歌唱，直到我的生命终止

 

当身体里的河流枯竭时

父亲走了。我也将如此，这是宿命

 

我始终在倾听，在与河流对话

我迷恋它神性的波光，和那永不停止的流动

它为我运送欢乐，荡涤孤独和耻辱

但我不知道它同时也是在夺我的命

就像时间和风，从给予的那一刻

就开始索取。可我愿意

一把无形的刀让我活得格外小心

 

我听从河流的召唤

河流之外，没有我要去的地方



 

去人间

 

88岁的父亲第三次脑梗死

活过来后，不再认识我，和这个世界

 

一个长满皱纹的婴儿，他生养的儿女

更像他的父母：教他说话、打手语

为他更衣，擦去身上的不洁

 

他断绝过去，从前的苦

与他无关，又像没有吃够

还要重吃一遍。对旧事物重新认识

让旧瓶装新酒，老树发新芽

把一万年前的太阳说成是新的

给花草重新命名，建立新秩序

轮椅上装着伤残老旧的零件

他豁出一条命，再次去人间






愧疚

 

一棵树一生只做一件事：生长

除此之外，盘踞小小一隅

餐风露宿，连房子也不盖

更不写诗，玩小情调，为情所伤所困

孤独时，就与众多的树在一起

比赛谁活得更长。至于岁月留下的刀痕

常常忽略不计。如此简单，如此快乐

 

一百年前，它若我的前世

一百年后，它是我的来生

而今我们相遇，它像一把遮阳的伞

千年以后，仍会长出鲜嫩叶子

在原地等我。可我到不了那么远

即便灵魂不死，绕居此树，早已没人记起

遗忘让我更孤独

 

我承认，诗歌给了我另一个真身

我在诗歌中创造了神，而神总是吝啬

只顾坐拥神坛，冷眼看人类

人世很长，我们却活得太短

唯这千年老树仍在生长，并无更多奢求

相反，无尽的贪欲让我愧疚不堪



 

两面

 

仙人掌把柔软藏于体内

可我们只看到它外表的刺

 

屠夫总是握着一把刀

我们也极少看见，他眼泪滴落

仿若珍珠

 

清澈如许的河流，据说

也有张鳄鱼般的嘴

 

事物都有两面

两岸青山相对出，其实是

被撕裂，长久对峙

形成不可愈合的大裂缝

 

你和我

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终其一生，也无法成为

彼此的另一面



 

我惊叹于榕树细密的气根

 

把自己从身体里抛出去

抛出，那隐藏的孤独与痛苦

还有内心的欲望

 

无数线条在风中飘

跟空气商量转世的秘密

往下的力量竟如此强大——

天啊，它竟找到了入世的捷径

把不断繁殖的气根抛向泥土

长出新的枝干，又抱成一团

 

它横下一条心：掏空自己

甚至拼出老命，不舍不弃

为生命打开更大的空间

 

也不怕树大招风，不，它搂住了风暴

从不抱怨命运：满脸胡须，披头散发

未必，不是一个好父亲



 

根

 

祖先们埋在地里的尸骨

是人类繁衍不息的根

活着的人享用他们的旧灵魂

把他们的影子也带上

 

在河边，我看见土地撕开一个口子

垂直切面上，几棵千年古树盘根错节

发达的根系，若地下家族

造就了枝繁叶茂，也暴露了生存秘密

生命如此茂盛。这些庞大的根系

多像我们的祖先




去宁德

 

梦中去了宁德。叶玉琳领我们

来到霍童溪、云气村和海边

照相时，明明是十五个诗人

偏偏少了一个。鲁克和安琪说缺了田湘

云气滩上的石头动了一下，说田湘在此

汤养宗蹲在那里，用手中的石头

敲了敲说话的石头。杨克和孙文也敲了一下

可隐身人并未现身。此时正是九点的阳光

石头把话重复了一遍，又安静下来

听溪水流成一首诗的样子

被冲刷的石沙集结成诗滩

诗人们说奇了，皆隐身为云气村的石头

汤养宗翘起了眉，抬头一看

一朵北海的云，正飘到了东海



 

前世的花

 

前世的花，在今朝怒放

一段情未了。她用八百条命

等我八百年，把自己变成一朵石花

开了八百次，死了八百回，轮回再轮回

这般执著，这般残忍，上帝也动了恻隐

 

她相信我会来，可我换了姓

不再姓黄，也不再姓姚

连相貌也变了，不再有长辫，越长越丑

我横下一条心，这次来

不是看她绽放，而是夺她的命



 

仙姑寨

 

一

溪水的快乐在于流动
阻止它的是石头。石头有私心
布满溪水流经的路上

溪水不断地与石头争吵
抗争，并最终获得谅解
而石头一旦作出让步，便失去棱角
石头只屈服于美好的事物

溪水遇见石头便会尖叫、开花
我痴迷于溪水与石头的争吵
那么动听，如美妙乐曲

溪水往低处流，它告诉我们
真理不一定在高处

二

仙姑寨位于溪水旁
有山有树有云雾
仙姑是隐者，俗人看不见
我们只听到虫鸟鸣唱
那是虫鸟在与仙姑对话

俗世中的人，只看到眼前的美景
仙姑则出现在幻觉或梦中

三

可隐者总有现身之时
一天，仙姑寨来了位姑娘
她在夜色中唱起了山歌
让星光撒落满地
虫鸟屏住呼吸
鱼儿跃出水面
这姑娘就是刘三姐

一天，仙姑寨来了黑瘦的阿牛哥
他搭起了唱戏台
从此，对歌的人络绎不绝

四

溪水在流，日夜歌唱
仙姑寨的夜晚星光闪耀
而我在夜里独坐
感悟溪水的无眠

溪水在流，虫鸣声不绝于耳
而树木宁静，星星也不言语
这是两种境界：一边在唱，一边在听
多么和谐

溪水在流。千年以前也是如此
运送时光、朝代、枯叶
唯有仙姑寨不走，与溪水为伴

五

溪水在流。竹林映照在水面
幻影在移动，修长的影子宛若仙女

溪水太清澈了，没有鱼
也留不下任何隐私
可它照得见人心

六

溪水在流。从瀑布开始的激情
终将归于平静
穿越时间隧道和所有的空茫
溪水又将绽放新的浪花

正如在仙姑寨，我们看到
枯木发出新芽，虫蛹蜕变成蝴蝶
古老的事物都将给出新的说法

七

溪水在流。溪水也在不断练习
我们更有必要，向溪水学习流动
向石头学习忍耐，向虫鸟学习鸣唱
向树木学习生长，向云朵学习放弃

从仙姑寨的小小庭院往外延伸
我们称之为自然，这里山峦起伏
溪流纵横，树木茂盛，花果飘香
关于自然界，我们究竟知道多少
又从中学到了什么

八

溪水在流。又到了黄昏
微风吹过所有的树叶
树叶支起了耳朵，接收
天上传来的声音，并将这声音
存放到小小的仙姑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