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当代诗人,主编过《红岩》《星星》,现主编《草堂》《青年作家》。出版过诗集《家谱》等11 种、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
推 荐 作 品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组诗)
梁平
◈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也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的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和悟空相见恨晚,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流金四溢,
额头上的时刻,年月日不详。
◈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没有椰林、芒果、槟榔,
没有奢侈的阳光、沙滩和海。
我的语言被归类为北方方言,
我在北方说话不能任性,
只能普通,努力降格为普通。
我的丘陵与盆地,
也有了太多的蓝天白云。
沏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喝得神清气爽;
再开一瓶过期的青花郎,
通透五脏六腑。
这种安逸真是妙不可言,
江山太大,只要落脚之地,
诱惑太多,只要心仪一滴。
我在不是很南的南方,
知己,知人,知爱恨情仇,
向北,有草原毡房和烈酒,
向南,有海鸥贝壳和花期,
——不问西东。
◈ 墓志铭
我的祖籍、出生地,
姓氏、名字、阶段性的身高,
我血脉里的嘉陵江和长江,
水流沙坝的赤条条,
衣冠楚楚的标准照,
都在这里。
珊瑚坝放飞的那只风筝,
带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安逸、散漫,滋润了我的干燥。
我母语注入性情的干燥,
比文字本身更凶猛,
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与我现在的温文尔雅,
相距300 公里,间隔一杯酒。
酒,可以高速删繁就简,
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相亲相爱。
重庆、成都,生活的储存与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就是梁平,省略了履历,
同名同姓成千上万,只有你,
能够指认我,而且万无一失。
◈ 惠山泥人屋
惠山古镇的泥人屋,
比街坊的门帘与招牌都低调。
一只麻雀在台阶上溜达,
被我打扰,飞了。
店家正在描红的江南少女,
含情脉脉,呼之欲出。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清冷里,
想象当年老佛爷五十大寿上的八仙,
曾经带给惠山东北坡山脚下
那些黑泥的荣耀。
年代久远,已经回不到过去,
那些胖乎乎的家伙一点没有减肥,
观音、弥陀却食了人间烟火,
和我一样可以妙趣横生。
满屋子手捏的戏文,京剧、昆剧,
以及当地地方戏的一个折子,
我听得见满堂喝彩。
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澎湃,
有一条秘密通道直达。
店家还埋头在那里,
他手里的老渔翁正在收线收杆,
我是被他钓起的那条鱼。
◈ 借一双眼给阿炳
阿炳的眼睛瞎了,
太湖水冲洗不掉太多的阴霾。
一身道骨被仙风轻描淡写,
二胡流落街头,行弓的滞意与顿挫,
把江南的风雨声绕指成断肠。
我每次在他的塑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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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自己的一双大眼深深自责,
我想把我的眼睛借给阿炳,
让他看见满世界的鲜花,
满世界对他的仰望。
惠山脚下,二泉映照的月亮,
银辉书写江山,气贯天涯。
阿炳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小泽征尔翻飞的指挥棒,
看不见大师一低头的泪涌,
这所有看不见的震撼,
都在阿炳两根弦的中国琴上,
汪洋向远、向无边的辽阔,荡漾。
◈ 我的岳阳楼记
与岳阳楼相约巴丘山下,
九孔桥九只眼睛都看见了。
我在李白“天上接行杯”之后,
在杜甫“凭轩涕泗流”之后,
在范仲淹肆意洞庭八百里烟波,
浩荡天下之后,如期而至。
一路走得好辛苦,从夜的南湖上岸,
背负蜀水巴山,精致与潦草,
无外乎终极一生的忧乐。
再也不能容忍风花雪月了,
汉字要面对苍生,江湖之远,
也当怀揣天下。
范公辽阔苍茫的叩问,
该由我来作答,与你同道——
不只是看城陵矶的吨位,
悬铃木的伤疤和泪痕,
还有银杏千年的哀怨与情仇。
遍地金黄的虚拟,
比不上岳阳楼天空的蔚蓝,
我知道,范公此刻安好。
◈ 张谷英古镇
五百岁的张谷英在岳阳,
一千七百多座明清建筑的骨骼,
可以延年益寿。
层山环绕的盆地生长风水,
里廊栉比,天井棋布,每块青砖都有呼吸。
我在一个竹椅上打坐,阳光,
记录我脸上的逆生长,
花甲与芳华含混。
回眸,山峦颔首,
渭溪河擦肩而过尽生百媚。
我不敢继续逗留,
害怕我一不小心入了赘,
回不了巴蜀。
从六十条巷道最隐秘的那一条,
择路潜逃,我心,已被囚禁。
◈ 我被一只鸟叫醒
我被一只鸟叫醒,
屋外的树枝像千手观音的手,
趴在窗玻璃上。
福祉和阳光流淌进来,
我醒了。醒来看见天亮是很奢侈的,
想起晚上又没喝酒,早睡,
有点不可思议。
我在生活的幽微处,
自在、自由,过人的日常,
把幸福指数调整到实际,
就心满意足了。
◈ 蛰居哲学
南河苑发生过故事,
有人走了,有人来了,
走的那人的钥匙,
交给了来的人,
没有照面。
来的人封存了所有的故事,
故事就结束了。
院子里树木疯长,
树与树之间保持距离,
并且心心相印。
- 0 0 8 - 诗刊
和睦不是勾肩搭背,
而是默契。
比如左邻右舍,
谁也叫不出谁的名字,
过道上一个微笑、侧身,
就没有摩擦。
◈ 一张纸上
我睡在一张纸上,
夜色调的墨不是黑。
睡在纸上留下的痕迹,
都拼接成汉字,清瘦、饱满,
或者残损,那是我一生健全的档案。
纸上复制的我,有锦江、峨眉,
峨眉山下那个酒店旳遗址。
我在纸上的一咏三叹,
被他人提及、自己珍藏,
成为绝唱。
◈ 足不出户
书院西街的如是庵,
十字路很标准。
东西南北已经四通八达,
路牌模糊,指向不明。
我可以足不出户,
精心圈养我的文字,
如虎,如豹,一敞放,
就万里拉风,所向披靡。
窗外就是太古里,
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与我格格不入。
我对脂粉过度敏感,
以至于鄙视一切过度的抒情,
那些文字的媚娘。
在十字路口,我的文字,
注定和我一样桀骜不驯,
积攒了一生的气血,
掷地有声。
◈ 不经意
书房的那盆绿萝,
和我散落的文字纠缠不清,
已经芳华不在,
成了黄脸婆。
这是我不经意的发现,
我不知道这中间有多大的冲突,
伤害如此严重。
结果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去花市选了几支水仙,
替代了绿萝的位置。
我想看见花开,不妖娆,
我的文字可以攀援,
绕指成柔。
◈ 又见桃花
龙泉山第三十朵桃花,
揭秘她的三生三世,
那条久远的驿路踏响的马蹄,
把春天的桃红带走,
那些黑皮肤、白皮肤、棕色皮肤的脸上,
都有了一抹腮红。
我在树下等候那年的承诺,
等候了三十年,
从略施粉黛到风姿绰约,
只有一首诗的距离。
又见桃花,起句如文火,
煲连绵的春夏秋冬,
所有的季节都含了颗蜜桃,
花瓣雨纷纷扬扬,
一滴就可以泛滥。
(内容选自《扬子江》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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