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单单，生于1982年，云南镇雄人。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2017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出版诗集《山冈诗稿》《春山空》等。曾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2014《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中国新锐诗人奖、首届“中国天水 · 李杜诗歌奖”新锐奖、2016 · 扬子江青年诗人奖、第五届《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百家》文学奖、《边疆文学》新锐奖、《广西文奖等学》优秀作品。

王单单

1

偌大的人间，被一个病毒挟持了

庚子，大年初一

我携妻儿，终日闭门

在家，无所事事。

2

所有人，停止了奔波

初雪落满滇东北的国道

苍茫中，大地露出了它的宽广

3

天气预报说今天昭通-1°

但我觉得不止。人心的凉意

怎样才能测出

4

家里没有祭拜先人的香、蜡和纸钱

打车去小石桥购买。不知从何时起

我开始关心这个问题——

是我真正成熟了

还是我已经老去

5

许多父亲，都在教给儿子

生存的技能。而我却

教给儿子下跪的姿势，就在刚才

对着供桌上的香火，一遍遍地

6

城里人少，很多却戴着口罩

好的口罩，当具备两点：

一是把病毒挡在嘴外

二是把谎言拦在嘴里

7

给留守老家的母亲打电话

叮嘱她：

不要去串门，不要去赶集

可能会孤独，忍着点吧

8

翻了武汉朋友们的微信

困于城中者，如

张执浩，回访谈，强颜欢笑

如小引，写疫情，忧心忡忡

如沉河，抄《心经》，不生不灭

……

提前出城者，如

东林，在河南，固守一室

如艾先，在恩施，刷屏度日

如谈骁，在潜江，报平安——

再熬一个星期

嫌疑才能解除

9

武汉封城后——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10

暮色渐起，雪未消融

天，不可能黑尽

2020年1月25日傍晚草就

1

村委会的高音喇叭

滚动广播着防疫须知

声音震动，抖落了

几块斑驳的锈迹

像一个站在高处的哨兵

看到危险正在逼近

为了挽救我们

一块沉默的铁

竟然变得声嘶力竭

2

这些天，我逢人便问：

你是谁？

你从哪儿来？

你要去哪里？

像是在一群普通人中

打听神的下落

而人间，如果真有神灵

那便是，我们面对灾难时

万众一心，汇聚而成

3

家外即是禁区

天下之大，何来藏身之处

“不聚会，不串门，不走亲，不访友”

关闭商铺，关闭娱乐场所

关闭旅游景区景点······

来吧，让我们一起

接受这短暂的监禁

与父母一起

与孩子一起

还有你，宝贝

再努力一下吧

患难见真情

请你务必相信！

4

疫情就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虽然生逢太平，但还是要战斗

走在我们前面的，有钟南山、李兰娟

有各地支援的医疗队伍······

许多人背井离乡

许多人离妻别子

一时之间，我似乎

又看到了，中华大地上

“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的悲壮

5

武汉封城后，云南省也迅速启动

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

昭通市立即作出反应。我也在

正月初三的早上，敲开了

花鹿坪13社返乡人员的家门

姓名、电话、身份证、出发地点

时间、交通工具······

有无咳嗽、体温正常与否······

我乃一介书生，身无良好装备

惟有一片丹心

6

病毒在身体上做窝，产卵

孵出一只沉默的鬼

或许就寄身在我们中间

谢正红从荆州回来

我询问过几次，一切正常

昨晚他和几个朋友喝酒

突然晕倒，第一时间

乡卫生院将其接走

和他喝酒的人，一直呆坐着

直到解除嫌疑，才敢各自回家

7

很多时候，只有讲出真相

你才能看到

里面藏着一线生机

从李崇福家排查离开后

他又追上我

道出高铁经过武汉时

他停留了十分钟

8

入户宣传

跟进了解嫌疑者

张贴疫情告知书

······

防疫一天，刚进家门

儿子便丢下玩具，兴高采烈地扑过来

被我一声呵斥住

小家伙愣在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去洗手间清洗出来

重新抱起他，父子俩啥也没说

隔离汝身，溃烂吾心

爱，也是一种病毒

9

活着是一件危险的事

你我皆用肉身，堵过宿命的漏洞

10

朋友，开心点吧

我们留下的所有笑容

都是死前，生命曾经绽放的花朵

2020-01-30凌晨01：09

1

昨夜我失眠了

眼睛奇痒

想起近日开展的工作

想起那个从武汉回来的人

突然汗毛倒竖

身体因血涌而发热

迅速从儿子匀称的微鼾中

冲进另一间屋子

关上门测量体温

坐在床沿上

看到我家楼下，沿街一排排清冷的路灯

而门背后，一次次传来

妻子急切而颤栗的追问

2

施昌龙从湖北回来

是花鹿坪13社

重点防控对象

我第二次进入他家

他们四个人仍在打麻将

我愤怒至极

大吼道：

死也要凑足一桌吗

如此任性，再好的牌

迟早会被你打得稀烂

3

你从哪里来

——湖北荆州

身体有无不适

——低烧

听到这个

我刻意提了提口罩

心里有点矛盾

要不要提醒他

不要和我凑得太近

4

访问我的扶贫挂包户

年关有没有从武汉回来的亲戚

有没有和湖北方向回来的人接触

陶马昭没有

陈石粉没有

雷青松没有

······

独居老人李家因也说没有

她补充道：

十多天没人来了

家里静得

鬼都能打死人

5

没有护目镜

没有手套

仅戴着一个口罩

且早已过了时效

这时候

口罩仅只是一种安慰

这时候

防控约等于赤膊上阵

这时候

入户，就是入虎穴

6

接到群众反映

王仕付正月十五要嫁闺女

我和老李追上门去

让他延迟婚期

一是为了防控疫情

二是担心他

宴席摆上后才被强行制止

浪费开支

7

我们把

13社的村民拉进同一个微信群里

鼓励大家，一旦

发现新的疫情

立即向我报告

这个时候

就要物以类聚

就要人以群分

怎么聚？

如何群？

——一根藤上的苦瓜

——一条绳上的蚂蚱

8

病毒在暗，我们在明

每个人，都是宿命的靶心

9

行文至此

容我插播一条心情：

对那些一手扶着乌纱

一手拿着指挥棒的表演者

表示严重唾弃

10

朋友们都在写诗

而我固执地认为：

疫情当道之日

形势严峻之时

真相即诗

生命即诗

除此之外的抒写

都是可耻的行为

2020-01-31-19：39

1

2020年2月1日，夜

昭通城失守

2

消息一经流出，全城紧张

就像冰冷的玻璃杯中

突然灌进沸水，咔嚓一声

露出坚硬而锋利的裂痕

满地的玻璃渣，需要我们

一一搂起

3

我没那么慌张。慢慢擦洗着

白天穿去花鹿坪防疫的皮衣

像一个下等兵，正在为

新一轮的冲刺，打磨自己的武器

4

天天禁足在家。儿子

已经在客厅里，骑坏了

一辆自行车。这两天

他开始学习写字，画画，背诗

四岁半的孩子

给我背：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我有生以来

第一次

在稚嫩的声音里

听出萧瑟之意

5

也想到了死。恐惧

令我几番辗转，终于难眠

如果真的离去，这世间

谁是我的托孤之人？

6

我的结膜炎，一天天加重

迎风落泪，看起来

像一个哭泣的人

想想吧，这样也好

还有人可供我哭

这世界，就值得我

再一次，为它

以命相搏

7

茫茫人海中，我似乎

看到了我的弟弟

死于非命。

正月十五的月亮比正月十四圆

我的弟弟

你的灵魂填补了月亮的缝隙

照着我们，就像飞升之前

你是一个拉响警报的人

8

当口罩成为我们共同的脸谱

辨别一个人，不同的声音

显得尤为重要

切记：

不同的声音

不、同、的、声、音

9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真想决一死战，却只能杀伐虚空——

病毒太小了，近乎无形

以此接近幽灵，或者

审判之神

10

山坡上，夜深人静

路卡无人进出

而帐外，大雪纷飞

几个身影挤在帐中

偎着噼啪作响的火膛

从远处看过去，像一个灯笼

悬浮在山顶，几个守卡人

拧成一股绳，成为

它的灯芯

11

此时，大雪急骤

有消息显示：

昭通市新冠病毒25例

在云南，仅次于昆明

12

这世上

哪有什么逆行的人

不过是，摆在

我们面前的路

绕不过去

2020-02-15  1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