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头条诗人 | 杜涯:未尽之路

2020年2月第10期

作者:杜涯   2020年03月12日 20:58  中国诗歌网    2130    收藏
《草堂》头条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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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涯,1968年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县乡村,毕业于许昌地区卫校护士专业。曾在医院工作10年 ,后离开医院,在郑州、北京任图书编辑、杂志社编辑等职。12岁开始写诗,出版有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杜涯诗选》《落日与朝霞》。先后获“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称号、刘丽安诗歌奖、《诗探索》年度奖、《扬子江》诗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许昌市。


推 荐 作 品


未尽之路(组诗)

杜  涯


▲ 云之深处


在云之深处,是什么更高的法则广在?

在云之深处,有什么拨动尘世的存在、力量?


五月,风吹过地上黄熟的麦田

六月,人们在大地上收割、游动、筑梦

风吹过地面、树林、村落、城镇、亘古生活

而在云之深处,有什么永不变的慈悲、庇护、沈默?


当我在稚弱青涩的少年,我曾懵懂游走

当我在无助又挣扎的青春,我曾孤单游走

当我在茫然、沉郁的岁华,我曾游走又彷徨

而云之深处,是什么深沉的光芒守望我陡峭的今生?


一次次的安慰之音,如波浪环绕我,唤醒我

一种隐隐、深沉的声音,回响于我的成长

我的往昔和今日。当我徘徊于柳堤和路上

是什么引领在宽广里,用力量托住我的忧郁崛立?


我行走于往昔和今日,我看到大地上的事物

大地上的人们,他们建筑、走动、生老

他们种植、收割,在节日里于树下安享欢宴、庆典

而头顶,是什么更高的自然在云之深处崇高、庄严?


我行走于五月、六月,雨后忽又云霞

一种伟大的启示已来自时间之上

给予我镇定者,也给予我磐念、信仰

我将随风前行,心中的眺望、希望也如忧怅


有一个永在者,已把庄严的面颜转向了我

在云之深处,在天空无邪的地方



▲ 未尽之路


路两边的宽宽林带又在风中飞舞、摇摆

婆娑的树影,匝地的、绵延的绿荫

更远方浓郁葳蕤,粉蓝并广阔

天空也总放出玫瑰色的温和温柔光亮


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路途

在一个早晨我踏上了它,春日正深

那时我尚年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

我独自走着,风雨相伴,云霞时常也隐现


什么样的召唤在远方的朦胧里时隐时响?

什么样的光亮在远方的迷离里始终恒在?

多么璀璨的星空在我头顶熠熠闪烁

远处的蔚蓝里也华美地忧郁,芬芳地惆怅


多年的时光已过去了

东霞丽丽,春去又回

风儿回荡,问我心中是否忧伤

云絮漫卷,问我心中是否忧伤似往年


我望着远处无尽的路途,那里

浓郁的林带在风中飞舞、摇摆——

我从未离开过这条无尽之路

风雨漫漫,我心中从未黯灭过理想


担忧于短暂,担忧于日落、完成、抵达

人世上桑田变幻,时光已苍茫

但那浓郁的林带在风中飞舞、摇摆

我从未在心中黯灭过理想之光


现在,我依然走在那条时风时雨的路上

倾听召唤,信赖光亮、芬芳

相信那广在的法则,沉静的力量

年复一年,河岸边的芦苇如火焰燃烧


幽寂地走行,我已然知道那条路通向哪里

我仰视庄严,不改变方向。我已不再关心

繁花还是落雪。“走下去”,像星系走向

命定的轨迹,已如肯定、鼓励,已如真理



 春深


绿枝掩路,送水工向更深处运送着春天

青杨在沈默中俯瞰流年,树下有人建房

卖甜点的小贩吆喝声寂寥,风又走街串巷


每天,我都听到布谷在不远处空灵地啼着:

“是否回”,“是否回去”……


几只黑羽鸟儿也藏在我窗外的

茂密园林中散漫地啼鸣

它们已这样啼了一个春天


我站在窗前,看着园林中茂密的树影:

一声一声的鸟鸣里,一代一代的

人相继离去,世代的芳华谢落了


我从园林边经过:园中浓荫低垂

莘莘处阴凉幽暗,似是它的叹息、轻唤


向南的路上,桐花一朵一朵地落下了

过往中,曾经有什么人在那里走过

以后还会有什么人走在那里的花荫中


油绿的麦田中,一些人在弯腰、走动

整整几日,他们要在继承的粉红打碗花、

紫色的小蓟花、婆婆纳遍布的田野上劳作


大地上,树丛一行行地排列

连片着,向目极处的远方延展

每当风过,大地上便翻涌绿浪典仪


在树木摇荡里,远处的小学、纺织城

新建的桥梁、小区、道路、厂房

都无可阻拦地陷入了凉荫和春风中


我站在风里,心中有无限往昔、来日

世代的芳华总要随风而去

我站立着,心中有无限轻凉、深伤:


万里江山,春深如绣

万里江山,我心悠悠



▲ 在八月星空下


在八月星空下

大地为脆弱之物绵延,承载深广

河流宽容雨水,流向星夜的地平线


远山肃穆,层峦逶迤向夜苍茫

在连绵灰重的山脊线上,星空万古熠熠

远处的群岭,远处的星空,媲美整体


我立在高高的河堤之上

这是我在安谧中的又一年

在八月星空下,我在等待什么,伫望什么?


我知道这里会有一场旷世的忧伤

我不怀疑我的坚持,但我怀疑世事波浪

栾树花也落在光阴的具体岸边


而一个声音却在群星下隐响:

“八月星空浩瀚,只为你沉静;为了你

在历经沧海桑田、万事无常后,

依然心怀希望,伫望光明、永路、无穷……” 



▲ 五月,物说


清晨,浓绿的枝叶开始在窗前摇曳

一窗绿意在温润中显得安静、古典


这些由桐树、构树、柳树、紫楝树的

婆娑枝叶连成的浓绿,像人世上的永恒往事


到了上午,紫楝花从门旁的树上落了下来

早些时候,杏花和槐花也曾相继落下,铺在门旁地上


白粉蝶和黄粉蝶在墙边的刺玫花丛中飞舞

远处的树丛间,杜鹃啼鸣的空灵压过了黄鹂


而在高处,天空脆蓝如洗,深邃如梦

几朵白云向着天边缓行,渐渐远去


这一切,似乎组成了一种若隐若无的声音

于五月的风中在我的门外回荡:


“在这无常又无情的人世上,也有一日的风吹树影

的晏静,它们是你留下来的微弱的依偎、理由。”


我站在地面上,听见万物的和声

听见风过处,层层事物摇曳,如波浪翻涌



▲ 六月,物生


六月,牵牛的绿藤缠上了紫槐的枝桠

青麻的圆叶有着婴儿小手的柔软


构树却是张扬地碧绿起来了,无比

婆娑地,在风中和青杨媲美着招展


窗台下,紫花地丁和苦艾各自一片片生长

茅草穗和星星草也谦卑地浪漫:它们连向远方


几只黄蜂一个上午都在合欢的粉红花影下嘤嘤

一个上午,椿树和青桐的梦想升到了云雀


而在远处的果园里,苹果和山楂树疯长

蒲公英和酢浆草遮盖了去年的废墟与道路


我在屋外平静观看:万物生长

万物生长,我听见头顶冥冥中的声音:


“一切都在到来,为了你的认识、成长;

一切到来了,你该向着哪个方向?”


我缓缓转身,背对死之花园的绚丽迷幻

万物生长,众峰涌动,我朝向了万物之心:向着生



 雪日自语


我将去到那幽寂的旷野

当雪在冬天的氤郁里飘落

染白了大地、枯草、林木

旷野在无边的白色里沉寂、杳默


我将去到那苍郁的河流

当雪无声地落下,落在宽阔的河面上

和两岸的树林中,当河堤孤独、冷寂、伸延

我将去到那萧森的茂密,寂寥的绵长、蜿蜒


我将回到那幽静的丛林

当雪落在那里,覆盖了众林、地面

当丛林在远处愈来愈迷蒙、温润、肃穆

我将回到它那高耸的庄严、圣洁,深邃召唤


我将走向那崇高的山峦

它在远方的安寂里银白一片

雪静静地落在山顶,万物苍茫

我走向:那长久的宁静,久远的温暖


当雪弥漫落下,覆盖了萧寂大地,我将走去

沿途众树排列、矗立,林木森严

远处的天空银白忧伤,隐隐闪烁瑰光

而我将走去,当山水萧然,时光苍茫,长路无尽、永寂



▲ 雪中漫步


雪纷扬地落下的时候,我已走出门去

沿途房屋宁静,积雪已覆在房顶

树木们也在高处的微风中无声摇动


雪弥漫地落下的时候,我已走在路上

行人已稀疏,人世上已是一片粉白

站在尘世边缘,我感受到杳邈里的安寂瞬间


我静静谛听:落雪沙沙,万籁无声

这是人世的安宁时光,休憩时光

恩赐、馈赠、允许的时光


这也是大地上一切事物得到拯救的时光:

在落雪的宁静中,万物的内心被抚慰,被修复

在落雪的宁静中,我知道是什么更高的力量


在我们人世之上,在白雪和静穆之上

而我则必须远离群落,走向更远之地

一如从前:每当落雪,我便走向旷野


我是为久远的约定而来:每当落雪

我便听到来自旷野的某种隐隐的召唤,当我

再次站在旷野上,我明白,我是为白色的邀约而来


大地宽广宁静,白色无边地伸延

纷扬的落雪中,远近的树林矗立而迷蒙

大河两岸也庄严地银白,仿佛无言的千古


我望着旷野上密密蒙蒙的落雪,我知道

那里有一扇通往幽暗世界的门

每年它都会诱惑一些事物去寻找,去进入


但我没有过去。我的路途不在那里

召唤我的声音仍在远处隐隐轻响

守护的风儿仍在远方的空气里徐徐回荡


我走上了柳林夹道的河堤,看到它在远处绵延

望着它银白的远方,我知道它通向何处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沿着它走去,不再回来


我在阒寂的河堤上漫步,时而徘徊,那里是两个

世界的分界线,那里连着此处和彼在。我只是在那里

暂作停留。我只是有限地迟疑,当落雪纷纷,落向桑田



▲ 低语


我知道,在我们宽广的世界上

还存在着一些细小的事物

一些幽微的事物

它们蛰伏在墙角边、树根处、土层里

或生长在道路边、田野处、河岸旁

不要求我们给予它们粮食、水、空气、专注的

欣赏,但要求我们给予它们存在的权利

给予它们生存的尊严、尊重,春天的生发、寂芳

我知道,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上

还存在着一些不可见的事物

我们看不见它们,但我却知道它们的存在:

在夜晚暗沉沉的大地上,在夏日明亮耀眼的天空下

在秋天纷纷的落叶之外,凋零之外

有时我感到惭愧:我总是忘记它们存在的幽微


我知道,每一天都会有一些人,自我们的

世界告别,面色悲伤或沉静,迤逦而行

我知道他们中有一些还滞留在我们的世界

另有一些去了还会偶尔回来,短暂地停留

他们徘徊在夜晚的树林中,或站在对面的河岸上

向曾经的城市、村庄、曾经的生活久久凝望

我站在此岸望着他们,常心感难过、愧疚:

我知道他们的存在,却无法给予他们帮助、安抚

最终,他们离开,永别现在,在田野深处

在河岸上缓缓走去,消失于远处的未知里


我知道,在我们的世界上,还存在另外的空间

(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下我曾去到过那里)

那里生活着从我们的世界离去的人,那里有我们

的亲人,有不一样的街衢、天空、树木、时空

但多年来,我们无法进入,也从未有人能够从那里回来

我知道,在我们脚下的大地里,在地层里

埋藏着一种广阔的、原始的、坚实的东西

它关乎地面上的一切,关乎我们的生命

我们因它而生长,也必将因它的消失而死亡

我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却不知道如何阻止那结果的发生

我知道,曾有声音在夜晚低低地呼喊却得不到回应

曾有身影站在夜晚的山梁遥望星空、遥望人世

最后又在叹息和怅然中离去,消匿于山风

我知道,在一些暗夜里,在许多个黄昏和黎明时分

以及在我们所不知道的时刻,所不知道的地方

有一些事物想得到最后的帮助,但未被理会

最终,它们从我们的世界永别而去,消逝于无声无息


我知道,在某片树林中,有一条通往幽暗世界的路

在纷扬落雪的迷蒙的旷野上有一扇通往幽明世界的门

在夜晚漆黑的大地上,有数盏亮在彼岸世界的灯

而我惭愧于从未想过也从未动身去寻找它们

惭愧于自己对于那些未知事物、未知世界的无能、无用

我惭愧,当我想到:我的悲伤、低垂、怜悯,是多么地不够


(“头条诗人”总第280期,内容选自《草堂》2020年第2期)


随    笔


“我仰视庄严,不改变方向”

文/杜涯


在《未尽之路》一诗中我曾写道:“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路途/在一个早晨我踏上了它,春日正深……幽寂地走行,我已然知道那条路通向哪里/我仰视庄严,不改变方向。”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漫长的路途,在我童年时,我就懵懂地、不自觉地踏上了这条路。我感觉这与其说是我的选择,不如说更像是神的引领和安排。在我的整个少年时期,在我每个周末从家中步行归校的路上,在我青年时期的一次次外出远行跋涉中,我都感觉我是走在那条漫长之路上,我总听到远方的某种隐隐的召唤,也总看到在远处的前路上始终闪烁的光亮,我向着那召唤和光亮走去,却始终看到那光亮仍在前方的路上,在无尽的蔚蓝处,那召唤也始终在远方的悠远处隐响。但我不泄气,更不改变方向,我心怀希望,固执地向着那光亮和召唤一直地走去,执着地走去……

而诗歌,似乎是我走着那无尽之路时,必须要完成的一个任务,一个使命。

至今,我已在那条漫长之路上走了许多年了;我写诗歌也有许多年了。这期间,我身外的世界千变万化,世事的喧嚣声、涛浪声,以及善意的提醒声、规劝声也偶尔会响在耳边。对于那些千变万化、世事喧嚣,我从来不去在意、不去理会;对于善意的规劝和提醒,我则报以感谢的微笑。然后,我仍固执地、一如既往地继续走我的路,坚持我自己的写作。以后,不管世界如何变化,世事如何变迁,风雨如何变幻,我都会磐定不移地继续走自己的路,永不改变方向。只有我知道,在我走在那条路上时,我看到的是多么壮丽、奇妙的风景;也只有我知道,前路还有多么壮阔的景象在等着我。

我写着我的诗歌,神所引领我、启示我的,我也想让众人知道。我想让他们知道,不止有有限,还有无限;不止有已知世界,还有未知世界;不止有此在,还有彼在。我想使他们忘记短暂,看到永恒,使他们离开眼前而抵达遥远,离开现实而抵达梦想,离开此时此地而抵达广漠浩瀚的宇宙空间。因为我知道,对于人们来说,他们不只有身边的生活,不只有身边的日常、世俗、现实的生活,还有心灵的对于遥远、梦想、无限、永恒的渴望和向往。我想用自己的诗歌温暖、滋养、安慰他们的心灵,并且提升他们、照亮他们。

我要感谢神对我的塑造和恩赐,所给予我的引领、信心、力量,使我不受任何“现实”、任何“生活”、任何“地方”的限制;使我的心不在这里;使我的写作不受任何“现实”“生活”“地方”的限制和拖拽。

于是我知道了并且深信:心灵的边界也即思维的边界,精神的世界也即语言的世界。你的心灵边界决定了你的思维边界,你的精神所在的世界也决定了你的诗歌语言的世界。由于生命阅历、经验和认识的原因,可以说,一个诗人在一生当中,前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用来提出问题、用来怀疑和疑惑的,而后三分之一的时间则是用来回答问题、用来解惑的。

而在我们人类的存在历史当中,有一些永恒的问题是诗歌和诗人们都必须要面对的,比如时间的问题,比如生命、死亡的问题,比如人类困苦与苦难的问题,及其拯救的问题,等等。对这些问题的探寻和回答,从来没有停止过,也永远不会有一个确定的、最终的答案。对于这些永恒的问题,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回答,每个时代中的每个诗人也都有自己的回答。

若一个诗人有足够的警醒、自觉和力量,在他进入40岁以后或50岁以后,也即在他进入中期或晚期后,他便会开始着手“回答问题”了。

几十年风雨漫漫,至今我依然坚持地走在那条漫长的无尽之路上,“我仰视庄严,不改变方向。”我期求神的引领和恩赐,期求神赐予我智慧和力量,让我能够写出我的“回答”。我想完成我自己。


诗    评


落日朝霞何尝不是人间烟火——杜涯诗作读后

文/赵卫峰


[一]

杜涯的写作似乎并非惊艳或说并不时尚,在诗歌也讲流量的时下,如此静中有动的呈现,平中出奇的揭示,平缓从容的漫步,同时考验着写作与阅读方面的稳重、层次与耐心。2018年,杜涯诗集《落日与朝霞》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让更多的读者知悉。

在写作时,杜涯曾自以为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女性身份,“我考虑苦难和命运时,想到的并不是作为女性的苦难,而是作为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体的人的,或者人类的苦难和命运。我只考虑生命,而不考虑是男性的或是女性的生命。”“我只想写出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认识,说出‘我之所以为我’的一切,尽可能完成我这个个体来到世上的任务。”

诗歌任务也可谓认真者的自我要求,或曰永远也做不完的一种梦。如果将此任务分解看,杜涯的倾向是明确的,对广义的“自然状态”的顽强在意与持久关注,使她逐步形成了自我特色。在此言及或挪用“自然状态”这一概念并非专指西方相关思想理论,但也有些巧合沾染,即指人类生活在一种理性的自然状态中,其中人们具有同等的自然权利,平等,自由,但并非每一位诗人都有此意识或追求,事实上诸多诗人仅将“自然”主题或题材当作写作的佐料或色彩。杜涯则更执着。卢梭认为自然状态是一种原始的情感状态,自爱心和怜悯心牵控着自然人、人与人的关系与行为,“自然人具有的自爱心促使他们自我保存,怜悯心则促使他们保存他人”,粗略阅读杜涯部分诗作,深感这可谓杜涯写作的深刻的底色。

诗人的生活经历和经验时常会决定其写作道路的种种,有的作者可能更多着力于保存自我,有的则会同时“保存他人”,杜涯属于后者。虽然她不多考虑性别,但肯定的是,其实性别前提时常也促进了她的思与诗,让她的写作在“异性”“女性”之外还有不时换位的“男性”,以及更宽厚的“母性”意识。

如此,杜涯的写作总体又呈现一种“拥抱”态度。不凑近不拥抱谈何辨识、怜悯、关怀与保存呢。她在拥抱“自然”的同时也主动地让自己被“自然”拥抱,表面上,唯此才心有所属有所安,其实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拘留或节制。在与广义的“自然界”努力默契、暗订契约之后,她难免会自我边缘化,但又会蠢蠢,在触及、探究人和自然的关系之时,对人与人,人与社会和现时不断识别、判断之时,她以语言为翅,在静谧的时光角落从容抒情和叙述她所理解的发生、因果和安慰。

保存自我也包括保存自己的自然部分,这是人在尘世中最易磨损、污染和变质的部分;而爱人也是爱自然或二者其实是同一的,虽然杜涯在其代表性诗集《落日与朝霞》后记里说“我承认:我爱自然胜过了爱人类”,诗集名字《落日与朝霞》来自诗人两首诗歌:《落日》和《致朝霞》,后记标题也是《向着朝霞,向着落日,向着永恒》,但我仍以为,对不知所终的“自然”的强调,其实是对“永恒”的向往及强调,而“人世”则是必经之隘,所以我以为,对自然及永恒的倾向与执念,或永恒之感,其实不一定非要通过约定俗成意义上的辽阔、无限之“自然”才是唯一的最佳呈现角度。

我的意思是,杜涯写作的自然倾向,其实本身也是非自然倾向(人间或尘世)或她其实始终置于其中,不可拒分。落日与朝霞难道不也是人间烟火?以我之浅见,一些论者及杜涯本身反复言及强调的“自然”这一术语或概念,其实只是一种有意无意的外形式,它有些许道法自然意味,然更多地指向天然生成的相对于个人处境、心境外的大环境、外环境、时代环境,诸如山川草木鸟鸣蛛丝,以及城乡、“落日”与“朝霞”之类。

显然的是,杜涯对现时、现代多少是有规避的,我想这虽然是其写作倾向与习惯选择,但也可以为这将是其以后的优势或说她以后还更有可能的探索空间。而目前她仍有犹豫,她在诗里有时不安,有时矛盾。百感交集的生存生活流程,城乡差异间的“尘世劳碌、苍凉生活”,如何与窗外的屋顶上的“自然”相互反映观照,当然需要一个时间的和解融洽过程。杜涯对此其实也清醒,她曾说,“谁能断言爱自然爱远方的人就不爱人类呢?”当然。因此,杜涯的诗如同两岸间的索桥,头上与脚下各有路线而大方向略同,她在心朝“自然”(远方)的同时也实在地面对着由乡村现实与记忆、具体生活感受,以及城外天空、大地、树林、河流、落日、繁星等“自然事物”构成的庞然“尘世”,她其实并不避世,她在小心翼翼的挪移中寂寞而自在地感应着、叹息着、悲悯着、沉思着、归纳着时间与空间的无奈与不可控。

而这,当然是一条永远的未尽之路。


[二]

在路上,什么人才会时常考虑着尽头?而杜涯,却是诗思同步,且行且吟,且如叶,有青春色,有新奇感,还有身不由己的沧然与茫然,更有总是止不住的怅然与寂然——

“路两边的宽宽林带又在风中飞舞、摇摆/婆娑的树影,匝地的、绵延的绿荫/更远方浓郁葳蕤,粉蓝并广阔/天空也总放出玫瑰色的温和温柔光亮”;这一段似是实写,诸多形容词堆砌,是为景,和悦之图,也是着力为第二段的情感的转移而铺垫——

“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路途/在一个早晨我踏上了它,春日正深/那时我尚年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我独自走着,风雨相伴,云霞时常也隐现”;这第二段的转移似乎陡了那么一点,但也并不影响对第一段的顺利承接。这里,这条“路”由实变虚,从目前换位于可能的记忆,这里,“路”本身渐隐,继续被形容词拱卫着的“光亮”与“远方”成为关键词,它们若有若无地在昼夜交替,是存在的,又是依然难以命名的,诗人的心情由此也是“复杂”的——所以“华美地忧郁”,所以“芬芳地惆怅”。

而“多年的时光已过去了/东霞丽丽,春去又回/风儿回荡,问我心中是否忧伤/云絮漫卷,问我心中是否忧伤似往年//我望着远处无尽的路途,那里/浓郁的林带在风中飞舞、摇摆——/我从未离开过这条无尽之路/风雨漫漫,我心中从未黯灭过理想”;这里,诗人渐将远景、风景重新拉回,这条路貌似在能见的从未离开过的“远处”,其实又可理解为莫须有,其实它属于“心境”!其实这条路,也就是我们心之蹊径,它通向(莫须有的)“理想”或其实它本身也是“理想”的样式。

为了说明对这个“我的”而又无须具体说明的“理想”的用心和坚持,诗人再以一段进行了强调:“担忧于短暂,担忧于日落、完成、抵达/人世上桑田变幻,时光已苍茫/但那浓郁的林带在风中飞舞、摇摆/我从未在心中黯灭过理想之光”——窃以为,此段已赘似可不必。

“现在,我依然走在那条时风时雨的路上/倾听召唤,信赖光亮、芬芳/相信那广在的法则,沉静的力量/年复一年,河岸边的芦苇如火焰燃烧//幽寂地走行,我已然知道那条路通向哪里/我仰视庄严,不改变方向。我已不再关心/繁花还是落雪。‘走下去’,像星系走向/命定的轨迹,已如肯定、鼓励,已如真理”——这里,诗人的淡静从容已然明了,此路或许无终,却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继续,“走下去”,这是命定的轨迹,这,是诗人自己决定和忠贞不变的“真理”。

上引之诗题为《未尽之路》,约近40行,在形式建构与遣词造句方面似不出奇,它应非杜涯代表作,但基本能包括诗人的写作观。正如前述,她习惯于从“自然”入与出,自成特色,像朴素的一缕风,一道光,或是一片仓皇落地的树叶,敏感而又自信,甚至自傲的神态,时而介入,时而旁观。

如果介入或旁观属于外形式,永不凋谢和歇息的“思”则随时随地而在。思,对于有为有力有“任务”的诗人来说,是如影随形的难题,同时也是余生的养分。

看《云之深处》,开头段“在云之深处,是什么更高的法则广在?/在云之深处,有什么拨动尘世的存在、力量?”结尾段“有一个永在者,已把庄严的面颜转向了我/在云之深处,在天空无邪的地方”,在中间数段里,诗人看见,季节、风吹、麦田、树林、村镇、劳动的人们、收割、游动、筑梦,这是亘古大同的“生活”,“而在云之深处,有什么永不变的慈悲、庇护、沉默?”接着诗人回望自身,少年的懵懂游走,青春的孤单游走,岁华茫然沉郁,“在云之深处,是什么深沉的光芒守望我陡峭的今生?”往昔和今日,在成长的徘徊里,“是什么引领在宽广里,用力量托住我的忧郁崛立?”

诗人继续追问,大地上的事物,大地上的人们,他们建筑、走动、生老,“而头顶,是什么更高的自然在云之深处崇高、庄严?”诗人思想着,似乎恍然,“一种伟大的启示已来自时间之上/给予我镇定者,也给予我磐念、信仰”,而这节的结尾句,让我再次叹息地留意:“我将随风前行,心中的眺望、希望也如忧怅”。比对杜涯的诸多诗作,我看到,即便时常会想通、不时会释然,但一种深刻的抑郁感始终附着她的文本。换言之,“思”让诗人与众不同,难免痛苦、习惯性忧悒,但不思不忧又怎么可能叫作诗人?从杜涯的写作可以看到,她以“思”贯串着抒情、叙述、议论,她一直努力在诗与思之间平衡着,如在野之草木,又仿佛女版的中国当代叶赛宁。


[三]

为什么爱好或擅于选择“自然”这个“道具”或“器”呢?这似乎是杜涯自己的问题。事实上对她而言,无论是自然事物,还是自然景色、自然形象或表象都是重要和可亲可尊的,她在关于写作的解释里也曾反复申明这点。早年,她说:“我关心的是屋顶以上的事物。”可见,这是一位对自己有着明确方向的诗人。虽然我并不认为“屋顶”本身就能完全代表某种高度或是高低的分界。屋顶以下人性居多,神性亦有。

关键是,屋在何处?屋顶是什么样的一种界限?显然,此屋在记忆中,也在不断且待完善的想象中,它其实也是杜涯自建的一种精神建筑,这多少意味着诗人对现时与现实的规避和习惯性清高。但诗人自身首先得落实,杜涯对此明了,譬如《春深》:“几只黑羽鸟儿也藏在我窗外的/茂密园林中散漫地啼鸣/它们已这样啼了一个春天//我站在窗前,看着园林中茂密的树影:/一声一声的鸟鸣里,一代一代的/人相继离去,世代的芳华谢落了”。诗人随时都在与近处物景保持着联系,并不时从屋里走出,“我从园林边经过:园中浓荫低垂”“油绿的麦田中,一些人在弯腰、走动”“大地上,树丛一行行地排列”,以及远处的小学、纺织城,新建的桥梁、小区、道路、厂房,都无可阻拦地“陷入了凉荫和春风中”,也不可拒绝地进入到诗人心眼里,而诗人目的当然不是对日常物事进行简单的纪录摄影,“我站在风里,心中有无限往昔、来日/世代的芳华总要随风而去/我站立着,心中有无限轻凉、深伤://万里江山,春深如绣/万里江山,我心悠悠”。如此似可见,杜涯所谓“屋”又是一种可以移动的“壳”“家”,低抑地看它是现实的身心之“笼”,豁然恍然地看,它又是一种想象的动力、信仰不断的始发站或理想之居。

这里突然想,如果不存在“屋顶”或不预设这样的一个区隔,或将日常与非日常有机融洽合一,杜涯的诗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或许,诗歌的真正的变化有时就在不变化或肉眼看不见的变化中。正如松树就那样,兔子之所以是兔子就因它就是兔子那样。眼前,从这组诗的标题似可见诗人对“时间”(变化)的持续在意:《在八月星空下》《五月,物说》《六月,物生》,抑或《雪中漫步》《雪日自语》《云之深处》《春深》,而其获奖诗集《落日与朝霞》里的诗歌标题,除了山水鸟树风云等可粗略归于自然物象外,多如《岁末诗》《秋风辞》《忆往昔》《春雨》《春日志》《黄昏》《悠远的春天》《夕歌》《为某日的夕光而作》《星夜》《第二年》《十月弹奏》《漫步之秋》《秋忆》《秋景》《徘徊之秋》《初春》《深秋的光芒》《花家地的秋天》《雪或致你》《春柳》《春之轻》《春事》《春色》《春夜》《夜风》《傍晚》《八月之光》《秋日归来》《月落》《致朝霞》《岁暮作》《立春》《春秋日记》《秋天之花》《春天的早晨》《夏日茑萝》《一个下午的秋天》《夏日池塘》《一年》《一个春天》《秋天十章》《入冬的生活》等——撇开文本形式与意象的选择使用方面不论,这样的标题,简单吗?

也许对于喜欢纠缠和挖掘自我情感多样性的小清新式抒情、对于钟爱日常现实发生的通俗体表达,以及对于翻译体知识诠释派、后现代口语派等来说,杜涯诗歌的观念诉求与形式建设文化相对是平稳“保守”了些,但我想这也是表达上的路线差别原因,即便如此,杜涯在形式与表达上的传统路径并不影响她的价值观之真实,以及立足于现时独立于现世的清醒。亦可认为,她尽力维持着内在精神生活秩序,努力感觉和捕捉个人与自然的可能的关联,这是一种有难度的自律。自律,本身也是一种介入、反思,一种批判意识与道德自觉的体现。于此,我倒认为,杜涯朴素的表达里不时分泌的困惑,正好表明“未尽之路”之未尽,而这正是价值与意义的探寻与终极托付之动力之一。

诗歌的标题需要复杂吗?这是另一个话题。正如杜涯自己也曾认为,“季节、时光、自然”,这些也都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主题,其实也始终是诗歌的主题。从杜涯的诗歌标题过多倚重或呈现出的“时间”意识,或可略见,她在路上,在未尽之路上,矛盾、轮回、虚无,甚至绝望是必然的,对逝水年华的追忆,也是对人生的意义、永恒命题的追问。在杜涯诗中,标题如果属于“时间”概念,内容则相当于“空间”,后者相当于前者的夯实补充,应该是这样,杜涯擅用空间(关于事实、现象的叙述)来弥补或衬托时间(内在矛盾:关于得失、瞬间与永恒、流动与固定,等等),在通过借景抒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以及由此及彼的情理兼容方法之际,她在时间与空间构成的坐标上本身也像一个动态而忧郁的词,时而仰望俯瞰时而低落微观,对“时空”的顽强抒写表明,她活在人群中、现实中,但又不甘于就这样活着。

其实,这也正是一个诗人之所以是为诗人之缘由。诗人先是人、常人、自然人,但终不仅如此,还有事之外的诗与思。从外景(自然)到内心,多年以来,杜涯一直在默默地替一棵树表达自然的寂寞,为一条流水记下纯朴的哀愁,她不追风赶潮,而是心在城外、在工商环境之外,用心执着地与自然自在的时空对话。

那么,再回想到她的诗集《落日与朝霞》,这书名,是否正是表明“自然”(无可拒绝与改变的轮回):循序渐进又循环往复的始终、结束与更新?或许是的。在路上的她,和我们,其实,都在无限无奈的循环里希望着是这样的重生:“我缓缓转身,背对死之花园的绚丽迷幻/万物生长,众峰涌动,我朝向了万物之心:向着生”(《六月,物生》)。

“这个过程,也是重新寻找希望和信仰、恢复生活信心和写作信心的过程。”她曾如是说。是的。我们努力生活和写作,正是为了不断地寻找希望和信仰,不断地辨识自我,虽然过程中时常面临掉队停滞、徘徊无力,甚至迷茫虚无。而值得宽慰的是,杜涯正在潜行,正在突出,正在超越,正在成为一种榜样。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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