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5月存稿

作者: 2020年05月31日00:37 浏览:49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随笔诗:此处是何处》


1.

亚里士多德认为不管是
何种样式和种类的艺术都是
对现实的“模仿”。
他说的或许对,但两千年后
鲁迅先生反驳得有趣:
(亚勒泰米拉洞里的)原始人
可没有19世纪的文艺家那么有闲,
他画一只牛,是有缘故的,
为的是关于野牛,或者是
猎取野牛,禁咒野牛的事。
周先生说的或许也对。
我曾经亲眼看见我外公,
他活着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
时常往一只碗里丢一粒玉米,
类似于现在的行为艺术。
他丢一粒玉米必是有缘故的,
或者是记住某事,或者是回忆某人,
或者是诅咒某物。我试着问他,
他却总是抿嘴不说。现在,
只剩下我的回忆和猜测了。


2.

唐时有个叫做道荫的和尚,
是能倒背《金刚经》的,
但是他从不倒着背。
有一年外出时,忽然路遇猛虎,
在他小命就要休矣之前,
竟然闭目默坐,念诵金刚经,
期待有人前来搭救。
片刻之后,他发觉自己并未身死,
老虎正乖乖地伏在草地上,
口水流了满地……
我第一次听《金刚经》是何时何地
已经完全忘了,只记得
自己还小,不喜欢和那些
小和尚一起劈柴,扫地,翻晒秋白菜,
只想凑到那些善男信女堆里
听大和尚讲经,虽然不一定能听懂。
大和尚一辺讲一辺用他的右拳
轻敲着膝盖,他说上山累了。
我却听得真切,那里面
传来一阵阵的松涛声。


3.

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
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
“文”也好,“字”也好,
三千多年来,我觉得文字的最大功用,
一是作书,二是写信,
但只有写信最让人怀恋。
十几年前写封信还是平常事,
但是现在就有点罕见了。
那时候,见字如面的信
要亲自写,亲自寄,还要亲自等,
等着亲人回,等着恋人寄,等着友人复,
一来一往,或断或续,
耗上十天半月也是寻常事。
有时候读了,还可以再读,
还可以再耳热一次,再脸红一次,
不像现在的电话,听不清也说不细,
这在木心先生的《从前慢》里
已有很美的诠释。但是,
也有例外的时候,那些寄往
阴曹的信,总是有去无回。


4.

我小时候修习书法的时候
对黄山谷用功最深,但始终无法
掌握他撑舟荡楫的笔法。
我小时候的乡村连条河都没有,
更别提船和船夫了。
可笑的是,为了求得他
一波三折的笔势,
我故意抖动手指和手腕,
最后连小臂也一起抖,
但还是不得要领。后来
学业紧张起来,索性就不学了,
但打那以后从心底羡慕宋人,
那时候的生活节奏真是慢,
洗个头发都要用去一上午的时间。
去年三月,已经人过中年,
因为心脏不适在家修养了一个月,
忽然蒙生出提笔再写大字的想法。
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
首选的字帖自然还是
黄山谷的《松风阁诗卷》。
让人惊奇的是,笔法上忽然有了
新的领悟,因为心疾
带来的自然的手颤,使得
笔下的线条像极了摇橹和划船。


5.

万物有灵论认为天下万物
皆有灵魂和精神,
灵魂和精神又控制和影响着
其他自然现象。
按照进化论的观点,
灵魂和精神也应有从无到有,
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
复杂不断发展的过程。
比如,今天早晨的鸡树条,
它初生的面目狰狞的叶子
至今还保留着新生代被子植物的显著特征。
到了中午时,温热的猫正在变得柔软。
晚上,独自面对一堵墙壁时,
我忽然问自己:被爱
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再有,对于老而不死,
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罪过?



《随笔诗:一日过》


1.

野小子们疯也似地在河边
捞取新生的蝌蚪和小鱼
我小时候也这么干
但自从读了一些书后
就再也不干了
我妻子说,快管教一下孩子们
去找一下那些书吧
但是哪本书里有这些知识
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2.

四月桃花开的时候我按了不少快门
转眼的五月,已经结出了
青涩的毛茸茸的果子
我妻子说,快去看看
最大最艳的那朵
结果了没有
密丛丛的树枝里
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了

3.

午后的梦里亲眼看见
鳏寡孤独的一对老夫妻
忽然有了两个义子一个义女
正跪拜在他们的堂前
老人露出了从来没有的笑容
我妻子说,快想想谁家的老人
有这么大的福分
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4.

五月的阳光已经微微含毒
很适合炙烤寒湿的膝盖
坐在夕光里,一边感受着
时间的飞逝,一边换着地方
避开移过来的阴影
我妻子说,你倒是快点动啊
可是我沉重的腿脚
怎么也不及光影的匆匆


5.

早晨起来用软水管
给庭院前的刺柏冲水
涤荡去它昨天的灰尘
然后看水珠从细小的针叶
滴到地上,又湿了几棵苦地丁
我妻子问,这几棵树种下几年了
——大概是我们搬来的那年吧
具体已经多少年月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回忆录》


在椅子上假寐,但是我能
回忆起来的,已经远远不足45年,
即便是从哪一年开始的,
也已经模糊不清。

两个小时?还是四十分钟?
始终是两张面孔,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反复地,我能说出的只有一句:
过去的70年,你们过得可好?

他们聆听我的话,并肩坐在一起,
因为陌生而变得宽容和客气,
他们不说别的,只是来回地问:
18岁那年离开家后,你过得可好?



《因为你问到散文和诗的界限》


恰好我还有两亩口粮田,在乡下,
由我父母打理着。
每年冬天,他们都会不紧不慢地烧荒,
笼起一缕缕白烟,直到春耕。
后来忽然来了红头文件,
还挂了横幅,不许烧荒。
于是他们就后半夜偷着烧,
看见戴红箍的就逃,
任凭火苗在身后燎着。
如果前者是散文,那么后者就是诗。



《何苦》


佛陀在乞食时见一户农家
正在翻耕菜园里的泥土,
不由得问他:你为何不连带
把你家门前的林地也翻耕一下?
那年轻人直起腰来,说:
树大根深,些许野草本不影响
树木生长,为何要耕它?
佛陀说:我佛心如明镜,
还须勤加拂拭,土地亦是如此。
这世间的地貌有山地和耕地两种,
山地可以尽其荒芜,以利
我佛弟子闭关修行,耕地却要
尽你们的勤奋经常翻耕,
即使不耕种的林地也应如此。
万古以来,何苦就是此苦,
此苦也是何苦。你若不食耕种之苦,
那些土地就要自己翻动,
这世上便有了地震流离之苦。



《世界的完整性》


从病床上醒来,第一件事是
四处寻找自己的手表
然后继续戴在手腕上
好像小时候,从梦里睁开眼睛
第一件事就是喊“妈”
只有在爱和无尽的等待里
我才能感受到世界的完整



《诗人的简介很重要》


通常是,一位已故的非中文写作的诗人
如果有上一段凄苦的简介
他的作品将增色不少
我们敬重的心思也增加了几分
而大多数活跃着的中文诗人
通常不这么干,太多的荣誉和头衔
甚至比他的诗行还耀眼
为了读者,恰当的做法是——
去制造苦难,并自行书写它



《葬礼》


如果我死了,我的葬礼上
不能邀请的人包括
所有我认识的人
和认识我的人
如果一个陌生人恰好路过
忽然与我一见如故
并流下两行清泪
请记住他
然后目送他远去
他是耶稣



《皈依》


傍晚时分,一个就要死去的老和尚
终于捱到了一座石桥上,
他就要死了,他想重新投胎,
即使成为一头饥肠辘辘的猪也是好的。
他注意到,一条流浪的狗
已经跟了他好一会儿。那狗
也同样饥饿,饥饿已经使它
丧失了性别。老和尚甚至有些羡慕
那只狗,它可以毫无顾忌地
四处流浪,到处翻找吃的。
而那狗此时也正羡慕着老和尚,
他可以老老实实地待在庙里,
等待布施,只管念好毫不费力的经文。
如果能捱过今天,明天能继续活着
那狗甚至有皈依的念头。



《奇遇记》


我已经不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故事,
所以今天早晨继续吃大馃子,
足足的两根,但是没舍得买豆腐脑,
有点贵,虽然那香菜很美味。
或许明天可以喝上一碗,
但是得减一根大馃子。
碎屑两次掉到桌子上,我都
捡起来吃了,年轻时我可不这样,
我也曾经有过奇遇,
或许只是我没有好好把握。
——像一介书生那样,我在河边散步,
忽然下起雨来,我赶紧躲到
一棵大树下。忽然一阵水花响,
一条银灰色的小鱼浮出水面,
冲我划着它的胸鳍,竟然口吐人言:
快随我到水底修炼吧……
说着,竟然从水底升上来一架梯子……
——我怎能相信这荒谬的事情,
我怎能相信。我当然没去,
所以我继续坐在这里吃着大馃子。



《螳螂捕蝉》


螳螂捕蝉的前置条件是有一只蝉,
其次是有螳螂和黄雀,
最次,也是这句成语里没提到的,
就是远处隐藏了一个人,
他旁观了这一切。

几只麻雀就蹦跶在他脚下不远处的
草丛里,喙里衔着一只小青虫,
那些小青虫是从树上
掉下来的,是天上的大风撼动了
那些枝叶,但是是谁制造了风?

在一周的坏天气里,他的灵魂愈发
安静了,好像这个世界上一个人
也没有,但是是怎么安静下来的
还是未知,至少现在他还觉得自己缺少一点
冒险精神,比如写一些不和谐的诗文。



《盐》


我是吃黑盐长大的孩子
不是走私的盐
是黑色的盐。这世上也有白色的盐
但是我没见过,我家橱柜里
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的邻居是满族和锡伯族人
他们也不知道白盐的获得方法
他们的祖先对黑盐和白盐
更是一所无知,毕竟
吃饱了才是天下大事



《奇闻》


今天早晨的奇闻是
一个孩子吃了院子里的树叶
具体吃了哪几种不知道
大人看见的时候
正满嘴流着绿汁,但好像
也没什么大事,毕竟孩子还笑着
后来还是送了医院
下午的时候,那孩子
又好好地出现在院子里
其实,那些树叶我已经犹豫很久了
但还是他替我吃了下去



《唐刀》


唐刀的锻制工艺在唐时是不传之秘
长安街上最好的两家铁匠铺
烘炉对着烘炉,日夜烧得通红
据说东头的梁家家主总是在
烈日当午时磨取利刃
而街西头的庄家家主总是在
冰冷的月圆之夜磨取利刃
也有其他铺子的人如法效仿
但总不能得其刀上的灵气
据说他们两家的刀可堪两用
一为杀生,一为救赎
后有清人徐元礼叹曰:
大唐之后无唐刀,只因
清时日月非唐时



《团结万岁》


抹香鲸的寿命大约是一百岁
蜉蝣只能活过短短的一天
造物主总是公平的
数量稀少的种群总是天然地长寿
而数量众多者总是寿命短暂
而我们夹在中间
很是有点尴尬,尽管我们总想
万寿无疆,但从未得到
造物主的首肯和原谅
他说:直到你团结起另外一个人
不再感到孤单……



《命运》


关于命运,至少有三种
如果细数,应该有五六种
比如基督教的命运
伊斯兰教的命运,佛教的命运
仁慈、博爱、和平和不挣钱
是这三种命运共同的真谛
我没有命运,我被教服的
仅是一种哲学,我永远
也忘不了兜里没钱的日子



《故土》


我们住的城乡结合部有一片
荒凉的野树林。有一天,
一棵半边枯死的榆树底下
忽然多了一间小庙,
只有大庙里一盒火柴那么大。
我第一次知道,穷人
也可以许愿结缘。
于是我许愿说:“这个礼拜,
希望我能够遇见一千只鸟,
即使全都是麻雀也好”
(那个时节出产最多之物
也就是这个了),“但我不会
捉住,也不会杀死它们。”
但是一个礼拜之后,我不知道
我的愿望实现了没有,因为
一台推土机忽然开了过来。
现在,那里建成了住宅楼,
住了几十户人家,他们都不知道
这个故事。有时候,社会的最大进步
就是故土不再难离。



《在同一片树林里》


我常常去一片树林里静坐,
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
慢慢地等待自己发霉发绿,
但人世的事是躲不开绕不掉的,
我常常把工作中的情绪带到天气里。
遇到大风天,看着那些心悸
的树枝在空中抽搐,反而觉得
此刻最是安全,至少没人来访。
相反,风和日丽的时候,
我的心里反而惴惴不安,
总觉得有不祥的事情就要发生。
当我凝视着树荫拂动石头的时候,
觉得自己就是王维,当我忽然觉得
那只是一只猫走过时,又觉得不是。
谁能真正看清这个世界?
襁褓中的孩子,还是拄着拐杖的老人?
在同一片树林里,陶渊明和加里·斯奈德
会不会成为同一个人?



《鸢尾花》


鸢尾花的美丽只有她自己知道
和村里的泼皮地赖知道。
十六岁那年,为了摆脱村里
一个地痞的纠缠,她毅然离家出走。
但是,大孤村好像地球上的
一座孤岛,时常发呆的村民
根本不知道鸢尾花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是在和自己的命运赛跑。
在村外的河滩上,她忽然怜悯起
和自己一样命运的婆婆纳
和紫地丁,她要带上她们一起逃。
但是她们根本没有方向,
她们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五里外的
集市。村里的流氓却去过县城,
甚至认识县城招待所里的蜀葵。
河滩上忽然起了风,大风
卷集来了乌云,乌云带来了闪电和暴雨。
姐妹们已经疲惫不堪,泥水中的
脚步越来越艰难,她们紧紧抱作一团。
在后来决堤的洪流中,她们都死了,
美丽的花瓣被冲到一个从来没人
去过的地方,她们得到了永远的安宁,
而曾经的河滩上永远不再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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