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乡的日子

在下乡的日子，懂得了分享

泥泞和坑洼，严寒和酷热

风尘和希翼……如果汗水由于细微而无声

似乎证明：一个人的肉身

可以与大地关联得多么紧密

不必究问：那些青山绿水

为什么偏安一隅？口舌和策略

以及奔涌的书生之见，正好可以

从那些来不及进化的头脑里

找到纯朴和爱——是的，寒门找出良善

总是比找出忧患更容易

隐约相信：每一条道路都通向灯火

每一道屋檐都可以避开风雨

多少个晨昏，俗务和风雅

竟源于同一条道路。就像梭罗的乡村岁月

湖边的万物，可以安享，和修炼

群山的倒影

每一次见到它们，都是一个样子

如荒村的老人，孤独地坐在江水边

抚摸着光荣的伤痛，陷入沉思

——我希望秋风用力吹一吹水面

希望青山宁静的倒影有大幅度改变

就像大地定形前那一刻

激烈，动荡，然后被秋风冷却

闻 犬 吠

在不同的角落，一根绳子扭住了

另一根绳子，蘸着夜色，越搓越粗

越来越结实。五花大绑的村子

河流，山峦，以及越来越低沉的天空

都不能动弹了。我放下书

沉浸在声音的世界里，把白天

绑在身上的绳子，一根一根取下来

酒    徒

传说他早上在家里喝一口酒

太阳会起来得更早

传说他中午到小店里泯一口酒

会瞧不起那些富有的人

传说他晚上喝一口酒

一天就等于一生——我没法

验证传说，但目睹过

他清醒时说起那场越南的战斗

他为自己意外活了下来而愤愤不平

每当说起牺牲的战友

他像喝高了一样老泪纵横

我由此猜测

他体内的泪腺变成了一座小酒厂

等待下弦月

星空在头顶怒放。夜渐渐深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颗粒散发着甜味

一些音符从暗处升起，交换着位置

这是由近及远、不易察觉的运动

夜真的深了。稀零的车灯在远处晃动

下弦月还在山的后头，迟疑不安

隐隐的亮光像杯晚茶，让我忘掉了远方

孤独的稻田

每次从河湾走过

总觉得这块孤单的蹈田

是属于我们大家的——我和那些

涧水清风，草木虫蛾

共同分享这片小小的青黄之色

直到它变成一个点

浓缩了人类古老的负担

一个圆心无限扩展

忠诚的稼穑，时节的点睛之笔

像孤傲的陶渊明

安于僻静的角落，捧出一枚

大地为之骄傲的勋章

戏    台

在临河的村庄，旧时代有了钢筋水泥的

基座。那些人事，已安排好善和恶的角色

驱动锣鼓之音，迎来悲喜的高潮——

沉鱼，鸣虫，青山的暗影，总有一折戏

配得上夜色中痴迷不去的面孔，让卑微的

生存值得珍惜，驳杂的身世变得单纯

对于变幻莫测的尘世，这颗不定期发光的

星辰，归纳了人类的历史，带给现世

以安慰，以期冀，以麻醉，以生死的淡定

枳椇：一种果实

悬垂的果实，占据一个高处的位置

在鸟喙边，大气中的水份

陪衬它的甜蜜，或苦涩

字母一样的小瓶子，挂满枝头

等候拼写的

是白露和霜降——时间的赋形

山冈何其富有，而快乐

只属于清贫的年代——

那赭黄的唇印，永远沉默的智齿

在浆果的谱系里

岁月有参差，生命有相遇

星辰在大地，一样迎接遥望的目光

风抹去了一切。而一切又能重生

果实又怎能终结？但我

并不指望它能还原我的童年

——对家园的认知，我们都还未完成

松    脂

身体内的河流一直压抑着

晶莹，粘滞，等待

一个可有可无的割口

一圈，又一圈——刀光逼近

多像笔与纸的和约

禁锢的灵魂，有恰如其分的亮度

流淌，时光的解放——

“我们看到的宇宙，是它的过去”

黑暗，原来是金黄的？！

霜雪和风雨，外在的一切

决定了它——从苍翠中

我忽然看到了生存的难度

朝向黄昏的燃烧，在黎明结束

朝向内心的光辉，溢出肉身

天地间，生命的扩张不可容器

——沉默的，芳香的，包含着伤痛

潜    流

在泥滩上，它翻滚如肉体的狂欢

带着鱼虾和泡沫

浑浊的，粼粼的，身子因舒展而扭曲

释放出孩子般的歌哭——

我从没想过

湖湾里囚着这么一条小河

那些撤退的水

制造了爱，也制造了怨

我从没想过

奔腾热爱的只是奔腾，而不是到达

告野猪书

你眼瞳里的光，离析出完整的我——

我，就是我们

我，就是炸药，霰弹，枪支，弓弩

我，就是《弹歌》，“断竹，续竹，飞土……”

你的奔逃，在山坳里惊吓了我

从壮硕矫健的身影里

我也确认：你，就是你们——

饥饿的，疯狂的，追赶的，撕咬的

你的武断，悲观，脆弱

伤害了我。你打断了我山中的独行

难道另一种文明是虚妄的——

南山和东篱，鸟声里安放的灵魂？

这就是你的家园？弃耕之地

欺骗了你尖尖的嘴巴

当我和野花谈论人生，和落叶谈论岁月

你仍在和土地谈论稻梁谋

一别之后，你的踪迹已成秘境

我记着你惊谎的样子，如纸上隐匿的灵感

我承认，你的敌意是正义的

为此我只能代表自己，向你言和

鹧鸪声里

这声音足够建起一座村庄

一支炊烟：母亲的怀胎和分娩

这声音足够造好一座宫殿

一座高墙：女子的叹息和红叶

这声音足够填好一章新词

一种眺望：北方的天空和城阙

但这声音如此固执：它的野心

只够放下一座青山，一阵经过的脚步

乌鸦的突围

我同情它的遭遇，但不想帮助它

一次一次撞晕，折返，冲向门窗

这里有我期望已久的情景

——内心的幻影

误入楼群的乌鸦，对玻璃内的世界

无意冒犯和觊觎——我只是

不能让它知道

所见的一切中：电脑屏幕，文件纸

愚蠢的指令中有我们深深的陷入

我需要真实的结局：绕过一切障碍

冲出樊笼——

一条接近于陶渊明的路径

成功的翅膀，带走了纸上的红尘

一出喜剧中的苦和痛

被天空化解

伤 口 颂

服从于时间的规律。无论远和近

那些往事并不需要

建立遗址——

肉身就像历史的典籍，现场感是不可靠的

从流血疼痛到结痂痊愈

不到半个月

如果记下那棵攀爬的树

那些挑刺的人，以及温暖的问候

文字就成了伤口的颂词

在额头，我曾有永不磨灭的童年

现在我只能动动手指

把曾有之痛记起，又抹去

瀑 布 群

那流动的，跳宕的，必是生机

那欢笑的，调皮的，必是热爱

那忧患的，愤懑的，必是省察

那向往的，赞美的，必是憧憬……

还有什么不能接纳和吞吐？山里的

瀑布群，有永不磨损的言辞

恒久的热忱加持于天高地迥

风雨造就，歌声吻着人间

以高傲，以低沉，以疼痛，以甜蜜

以矜持，以开朗，以清冽，以雄浑

霜叶烂漫时，仍是冬天的诗章

独醒于昏寐的群峦——

我为此相信了精神的超越

相信了大自然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