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如意:重叠的困境与错位的迷宫
任如意的这组诗歌虽题为“山水诗”,观照的却都是尘世的现实人生,或可用她自己的一则诗题来概括,即“在地面上”。
《春夜记事》饱含清醒、克制的情愫,状写爱之错位与艰难。“分水岭赫然截断你含在口中的句子/春潮拍打着岸,反复搁浅一朵桃花/解释无用”,这里用充满诗意的语言状摹出爱的难以投递——在同一段感情中,实则也是两个人各自的情感和各自的故事。即便如此,“掏出果核才能换得果核”,知晓了“长久地爱并不容易”才能更有宽悯与耐心地相对,任如意在这首诗中用最女性的柔和,表达出了最坚韧的品格。《在地面上》写“生活的苦旅者”,从年幼到成人,不尽相同的苦如影随形,最后归结为对人生实苦的认知,这种认知的洞明又导向接受,接受并非气馁,而是一种“命运的归命运、自己的归自己”的诚实的态度。《山与山的距离》在思想上对前两首诗都有所呼应,“解释的词语,患上炎症”又一次阐述了爱的错位,后两段中,“感冒”显然是对于“人生的病毒”的虚指,“我”从“企图找到事情的源头”到“惊恐地跑回去/去学习俏皮、道歉和妥协”,这是关于成长过程的“黑色童话”式的概括。《锁莓》写的则是生活中短暂的跳脱和庞大的庸常,“短暂的欢愉”永远只是可供回忆的“非常态时空”,而人却只能归于正常的秩序走向外表完美却可悲的成熟,回头再看诗题,目光将不得不锁定在这“锁”字上,也是点睛之笔,让人想起张爱玲的《封锁》,它们表达了同样的主题。
任如意的诗歌语言果断、利落,但同时内蕴丰厚令人回味,她写出了人生中无法逃脱的困境,它们从幼年到成年,从感情到生活,重重叠叠,也彼此相错。因为将命运的现场感和沉重感嵌入了作品,这些诗歌也获得了痛感和质感,这是诗人对外部世界哲学式的总结,也是她对内心世界的敏感体味和自我医治。
——推荐人:娜仁琪琪格《诗歌风赏》主编
任如意,1995年生,云南富民人,现为云南师范大学宗教学硕士研究生,作品散见于《星星》《中国诗歌》《边疆文学》 《滇池》等,出版诗集《在地面上》。
山水诗(组诗)
◆ 春夜记事
西伯利亚的寒冬之后海鸥返乡
分水岭赫然截断你含在口中的句子
春潮拍打着岸,反复搁浅一朵桃花
解释无用。遇见的故乡终不是故乡
树上樱桃也不是同一种樱桃
晶莹的方可入口像把心事交付于她
掏出果核才能换得果核
你在一月埋下郁金香种球
三月就开花。长久地爱并不容易
仙人掌生命长久——也多刺
◆ 在地面上
形形色色,再适合不过
此刻,城市的交叉路口汇集我们
生活的苦旅者。
穷人的孩子,稚气会早早夹杂悲伤
沉默。安静地忍耐
欲言又止,重复多次
身体长出肥大的喉结申诉
命运不公
母爱被距离藏匿
年幼时以为,年纪和痛苦成反比
奔赴他乡后
难眠的日子就多起来
缴费单恼人,病痛也多起来
镜中的脸,受过委屈
曾告诫自己多次
这是在地面
该有的苦涩
◆ 山与山的距离
山与山的距离,是眼睛与眼睛的距离
惟有静默。多像你和我
找不到出路。掉进了夜的陷阱后
我们试着开口说话。扁桃体处隐隐作痛
解释的词语,患上炎症
多感冒的季节,我无法从病毒的入侵中
脱逃。选择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企图找到事情的源头
石板路结束,是土路的开始
土路的结束
冰冷的铁制栅栏阻止我
走进废水处理池
褐色的漂浮物发臭,附着在水面
旁边的滇朴从根砍断,伤口处发霉
抽水机忽然怪叫,我惊恐地跑回去
去学习俏皮、道歉和妥协
◆ 锁 莓
再一次,以果实结束
这短暂的欢愉。天南地北
谁会偶然想起
消失在白雾中的马匹和
披羊皮的牵马人
太远了
山路蜿蜒
如我们无法一天内走完,也
看不见悬崖的底部
如相遇的日期
只能在夜里想象
那些勾起年轻记忆的锁莓
无论杂草如何疯狂
她只选择
独身在其中
安静地成熟
◆ 山水诗
每座山都有一副面孔,每条河都有一具躯体
山环水绕,蜿蜒成人间写照
自然有自然的物竞天择
俗世有俗世的尔虞我诈
幼年是长高的时候,暮年就佝偻
做过多少错事,水向东流,山在溪头
你攀登一座高峰,历经万苦千辛。她
顺江水漂流,吹着夜风裸浴
瓣瓣飘落的是年岁
褶皱堆叠。山坳里有孩子大笑的回声
无尽的热情,潮起潮落
人们的面孔和身体不断变化,山水静默
等你来了,才山花盛开
一路莺歌燕语。柔云向南、芦苇靠北
圈圈涟漪,枯萎的浮草被轻轻推走
此刻,晴空无云。我坚硬的心像水
忽而有了贴近尘世的温柔
◆ 分身术
恨不得在角色扮演里分身
做温柔的女儿的同时,也当体贴的女友
两种宠爱,一齐收入囊中
不辜负精心熬炖的鸡汤,也
得到甜腻的蛋糕。分身术
每周使用一次
假期,有效时间要延长
不用冥思苦想
在平衡木的两端摇摆
站到中央。左半边身体向左走
右半边向右走,分别成为
完整的我,面貌相同,性格相同
一个奔向海港,一个手持玫瑰
◆ 在城市和尘世中漂泊
天色会瞬间变暗,像一颗善变的心
处于哪里,都感不安
风中的枯叶、浪里的舟楫、暴雨中的老马
选择落入尘世,便身不由己
熟睡,逃不掉噩梦。哭泣,逃不过生活
我看到,黑色的棺材载走一些人
而另一些,在轻音乐、唐诗包围的子宫中苏醒
他们的将来,我不关心
此刻(八点钟的城市),像头困兽
每根血管里都流暗色血液。缓慢
人群和车辆拥在堵头部,会导致
脑梗、心梗,再挤进去一个
恐会当场毙命。有人站在空旷处
默不作声
◆ 蜜 缚
母亲老了,你要接纳她脸上的褶皱和斑点
接受她的固执、老套和重复多遍的嘱咐
你要把可能伤害她的语言丢掉
忘记那些令你不快的往事
爱她。牵她的手
主动交出自己的一切(包括隐私)
一点不漏地告诉
若她苦口婆心教导
不要厌烦。不要反对
做一个倾听者,乖巧如伏在膝上的猫
某种束缚是幸福的
远走后必定想念
那些曾被厌烦的话语
(作品选自《诗歌风赏》2020年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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