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庞培 :清晨的江面

2020年8月第5期

作者:庞培   2020年08月21日 11:40  中国诗歌网    3347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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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其后发表诗歌,编辑《北门杂志》及其他民刊;做过电焊、车工、起重机工、泥瓦工、杂志社编辑、记者;开过书店、咖啡馆、文艺沙龙。1997年出版第一本书《低语》。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有著作二十余部,诗集三部问世。诗作获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第六届柔刚诗歌奖,第四届张枣诗歌奖;散文曾获第二届孙犁奖。现居江阴。

主编荐语

写作的方向有诸多个,是开放性的,写历史经验和日常经验是其中射向要倾述事物本体核心的两个“弹道”,有人在两条路上交叉穿行,有人在一条道上走到底。庞培属于前者,这是诗人自己创作的美学修养和世界观所决定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想告诉读者的是,看他在这个方向践行的成功之处,或者说,他这样写为什么就成了。

诗人庞培的散文、随笔和评论均是上乘的,他这组诗是在死亡和活着、西方之思与传统之悟、历史感和现实当下几个维度里进行诗阐释,做到诗的新发现。我喜欢他在诗歌里的“子弹”和死亡的诗陈述。充溢着哀而不伤的沉重与沉潜,以及《一首波兰诗》《书上说到了微米尔》的新的表达,更喜欢他的《网兜》《新凉州词》,“网兜”是庞培打捞已逝时光的网,在那网里,活跃的是陈年旧事的新鲜生命个体和庞大的社会客体,他让“网兜”的形象出现在诗坛的长廊里,并将留下这个“物件”的标志性符号。他所有的反思和批判均在这一“网兜”里,他成功的让活着的更好地活着,让人侧目注视;让死去的重新活过来,让人沉思与省醒。他的诗歌气韵常常如他所言:“诗歌有一种停电的效果。”停电之后,留给我们的不仅是孤寂和恐怖,还有幽思和冥想,以及追问。

他在这些维度里闪进闪出地飞翔,在历史与现实空间里摆渡,交叉地推进诗的高度和深度,让复合性和延伸性得到无限的扩张和荡漾。

无论是对历史经验还是日常经验的书写,归根到底还是写新发现,和找到新的表达方式,对于已失的历史要找到对当下现实的内在关联和关照,不然,陈芝麻烂谷子说破了天也没有多大的讲头。同理,对日常的书写肯定要拒绝随手记,同期声,没有严格的筛选,就把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人与事写入了分行的文字,那肯定不叫诗,叫什么呢,往好里说,叫个人的日记,往坏里说,嗨!我就不说了……

—— 李云


庞培的诗

庞    培


清晨的江面


如果你出门,你就是霞光

你就是夜在甲板上卸下湿漉漉的浪

岸滩上芦苇青青

你是那微风的乘客

轮船波光粼粼

锈蚀的锚链垂落江天一色

你是那嘈杂微醺的晨雾

自远方升起


——如果你出门,你就是清晨的江面



死在田野上


我将死在田野之上

一片过路的农田打动我

于是我停了下来

同时停落的还有夕阳


麦地耀眼。青春骄傲

地平线传来“呼呼”风声

星辰大海。远方的村落,仿佛

我巨大一生的门槛


我已迈不过麦地上空的黑夜

怀抱的月亮如摔碎的水罐

五月的田埂是我杂草丛生的墓碑

低垂的麦穗是我沉甸甸的生平

我将死在田野之上

一阵风吹过我的死

祖先们麦浪滚滚,夜色温柔

死在了麦子金黄的那一刻



书上说到了维米尔


书上说到了维米尔

我合上书,喝一口茶

窗外传来小区过道孩子们的

嚷嚷。大人叫喊:“快点来……”

天色阴暗。港口汽笛声

从很远的乡间传来,其间还有

省际公路,运河航道

像打开锁闭的珠宝箱柜门似的

机帆船的“啪啪、突突”声——

向晚的平原深处

约翰内斯·维米尔是一个谜

美术史上被遥远距离阻隔的一个谜

一名在欧洲、亚洲、非洲、美洲人之间

四百年里留下太多难解的空白的人

是的,我的身后的黄昏

仿佛一幅悬挂墙上的《代尔夫特风景》

(1660—1661)

15世纪的天空

年份在空气中流逝

画上的笔触呈现出

生命周期不可思议的流变

在另一幅目光仿佛第一次接触到的

画家的画作跟前

有人正按电梯下楼

天色看上去像是要下雨了

(生活来之不易

水滴从我脸上落下来)

鸟鸣声馥郁,让人头晕

我回过头去

看了一眼四百年前的我自己



妈妈


我从未想过我妈妈她会死

我妈妈年轻时候可漂亮了!

她欢喜体面

脸圆圆。平常不笑

像宋庆龄

笑起来,又像——

圣母玛丽亚

她挽起袖管洗衣裳

在春天结实的水龙头底下

旁边全是绿绿的树篱,消融的残雪

我看见阳光和水花溅落在她白嫩手臂上

甘冽的春风

        吹着母子俩的童年

        田野上油菜花开了

妈妈走路的影子里常有燕子在呢喃



日出之歌


白色醒来了

一个房间醒来了

大气中裹满霜寒的春

江面轮船的汽笛声

远方醒来了


树桠上有鸟儿啄醒的童年

死亡多年后,人尽可以在漫漫长夜尽头

享受一轮朝阳

这是清晨柔软的云层

这是门窗秘密的啁啾


在郊野,恋人们重逢

拨开脸庞的荆棘

沁凉,那一颗心饱受凌辱,醒来了

他们的手,他们彼此对对方不幸的温存

目不转睛醒来了


田埂上的马苋草醒来了

乡下灶膛里,去年腊月底的灶灰醒来了

我的一次访友,一次小树林之游醒来了

青春宛如深埋的半截墓碑

在途中——遭遇了荒草……


悲伤醒来了

一封信掉落在地,无人拣拾

光线透射如同友人多年以前的叮嘱

黑色十字架,柔软的木质

在其中(一本抽象的书中)醒来了……


我小时候

曾在一条故乡的小河边迎候,滚滚潮水

层层波浪翻开的一页页书……

我在其中读到黑色和料峭,读到黑色无人的钢琴

读到了“晨曦”这个字眼!



除夕


夜晚,仿佛一颗露珠,垂在村落上空

猪栏里

十三只小猪,围着一头母猪,哄抢奶汁

是一幅静谧星象图

户外,北斗星勺高悬

新年照彻每个农户的心,直至靠墙排放

各样农具上的黏土

金黄的稻柴

天黑得已经看不见炊烟

所有颜色里,只有黑色和红色还活着

红色是农家房前的春联

黑色里有点蓝——丰富的深紫浅灰……

        属于原野上如梦如幻的河流

        属于冻土带骨节粗壮的田埂

        属于天地间飒飒生长的灵魂!



檐雨


雨在字里行间,安慰我

轻合上我手里的书

一个温暖的夜,心

紧偎着雨声


万物又在黑暗中潜行

树木、远方

悄然回到我身边

没有人看得见这秘密的轨迹


啊,悲伤!

对于一名爱情真挚的人

被爱所抛弃是多么珍贵

多么甜蜜的体验!


我一个人

静悄悄地睡下

我在人世的动静

不会比一滴檐雨更大


哦,万物

我是先爱上你,然后才爱上了那个女人

如今你又回来,来迎候

一个迷途的游子


我的灵魂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我如同乡野的荷叶,池塘的莲藕

浑身湿漉漉地闪烁

秘密到不为人知的快活……


我如同中弹身亡的士兵

那粒子弹却打在了他的体外

夜间的雨

思路敏捷


——雨啊!

不断地把童年的屋檐

把水乡翘檐下弄堂的深黑

递给我的雨!



一首波兰诗


做树上的鸣蝉

做一名黄昏的读者

读一名已故波兰女诗人的诗作

仿佛在读她绯红的脸蛋

读她在钢琴前侧坐

夜色弥漫进已被夷为平地的

沙龙的门厅


我眼前的天空,如一页神秘的手稿

她写给后世的那册诗集

化作树林里的鸣蝉声

细细听,你能听出一连串

少女庄重的涟漪

而她白色的慌乱,正起身离开

十九世纪的一朵火烧云


树林的清新

雨后夏日之清新

刚散开发辫,习诗的

少女身体之清新

未被触及的黑白象牙琴键

留给世人一个均匀、浑圆

一首诗的窈窕的背影……



网兜


事物从我手中消失,纷飞如雨

生活

是一个比我的旅行更大的戈壁

道路和烽火台

长城遗址。童年的网兜

星期天打过的台球纷纷落下

来不及拥抱的拥抱

在早已消失的亲吻中亲吻

街上的电车

触碰秋天的梧桐叶

驶入四十年前

弄堂里的煤炉依旧冒着烟

灵魂是那个清晨

地上堆的柴火

锈蚀的寻访。外滩,十六铺码头

灵魂甚至是江面上轮船的汽笛

是一人出乐器店

另一个进入

唱片内含的鼓点。黑人女歌星

嘶哑的前世

我的一生见证生命庞大的消逝

犹如汉字遭遇简体

而中文见证英文

默片时代的字幕、画外音

邱岳峰和孙道临

《王子复仇记》

镌刻在悬崖的闪电

底下苏格兰的村庄

一个比我的自我内省更大的忧伤

来到我生活中

1999年的喀什,2006年的

江西省。我独自乘车离开

好像溪流从半开的车窗

流入杜鹃花丛

老式五斗橱和穿衣镜,床架子

帐钩。抽屉里的检讨书

在吃饭的点上,忘了所有菜肴

一个人站在街头,又有何用?

他不能仅靠站立

给自己加餐

童年时候,有一天我

终于拥有一只精致、称心的网兜

放什么都行,带在身上

好像一个能够把自己方便携带的

口袋

在我眼里,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网兜

妈妈上班路上的饭盒

父亲跑供销出差去外地

菜市场,百货商店,合作社

河边淘米洗菜的码头

地头长的瓜果

拖拉机进城时上桥,桥上桥下

整个县城像一只网兜

装满各式人生

每当数九寒天,河上积雪的乌篷船

多么像网兜里的萝卜、冻豆腐

静静码放过年食品

而在悬挂房檐的猪头、腊肠之外

古老的年关,伴随

静静的落雪降临

冬天更像一只穷人家的网兜

(一个四十年前的行人

正误入人群,踏雪前行……)

而这一切消逝、结束

从我记忆的网兜里

我遗落了我的童年

金色的街道。邻里百姓

生平、年代、脾性、好恶

我遗落了我身体里的闪电

我再不能用我的灵魂

出门遇见漫天风雪

地球的万有引力中

妈妈手上的那只网兜

分量

再不可能,勒进

我的手指


(“头条诗人”总第347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0年第8期)


随笔三篇

文/庞培

认识


这是西蒙娜·薇依留在纸上的最后一个词。对她而言,在这个词的后面是无限的病痛和死亡,是光的结束(但也是新的光明);是她一生执着工作和劳动后的休憩;是一个伟大的法兰西妇女对人世依依不舍的最后一瞥……自她以后这个词在我心里获得了生长,它吸引我走向新的空间和思想勇气,在孤独中抬起头。薇依的经历和哲学仿佛一只温存的手揩掉我脸上的泪……因为这个词,我脸上有了她的手逗留过的感觉。这个词也糅合进了她苍白的面容、勇敢的爱、完全无畏的目光;糅合进了她在葡萄牙一个小村庄度过的夜晚。她独自一人在海边看见“渔夫的妻子儿女手持烛火围绕着渔船列队举行宗教仪式,一边唱着显然很古老的感恩歌,曲调悲凉得让人怆然泪下……”现在,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海浪沉重的拍打声,那感恩歌里远古的曲调以及薇依本人的目光,全都糅合进了这个词语:认识!而正是在那一夜,薇依在笔记本上写道:“奴隶不可能不信基督教。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所有人类的哲学,包括其门类、课题,都是从这个词开始的;而哲学的局限,也包括人类活动的局限,同样体现在它里面。蒙田说:“我知道什么呢?”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这是所有人的工作和使命中最严肃艰深的工作——约翰·洛克说:“我发现照进自己理解力中的光是非常微弱的。”——“我们最伟大的胜利,不是动用武器,”斯宾诺莎写道,“而是通过崇高灵魂的认识去赢得的。”而在易北河边的叔本华则认为:“世界是我的表象”,“太阳存在只是因为我看见它,地球存在也只是由于我感觉到它。人自身就是个梦”。

在“认识”这个词后面,叔本华看到了一个梦。康德看到星空般庄严璀璨的道德律。黑格尔看到哲学的辩证。尼采看到文明的虚假性。维特根斯坦看到:“凡我们不能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在这个词的后面,音乐家看到和声对位、配器法、十二平均律、旋律、光彩夺目的声音和自身国家的民族梦想(他一直看到那个梦想深处)。诗人看到七行诗、十四行诗、素体诗、五律、音韵、绝句;看到文字和寂静,看到杀戮、遗忘、爱;看到新大陆、乌托邦、秘密的地层中的万物;看到死亡、记忆和消殒的时间——一直看到文字中的泪水,看到永恒。画家看到了大地上无穷的、丰富的阴影,斑驳的阳光,看到河流的七十二种颜色、女人的裸体、广场对角线、苦难的轮廓、浩大的星空……同样在这个词的后面,人类发明了轮子、车辐、医术、沙漏……巴尔扎克疾书着《人间喜剧》。哥伦布航行中高高的桅索正第四十次耸立于大海的惊涛骇浪。印度和尚运送的《四十二章经》正到达中国河南洛阳的白马寺。伽利略先生又一次高举他的天文望远镜。而火药里硝的气味正熏得诺贝尔先生激动得像一名孩童。兰波踏上了去巴黎的路途。梭罗在树林中安顿下来。普鲁斯特获得《追忆逝水年华》的精妙构思——啊,这个词后面包含了多少刻苦、羞辱、绝望、期待!多少雨水、器皿、书籍、泥淖、箭矢!多少徒劳的撰写、疯狂的瞪视!多少冷静,但冷静得还不够的理智!啊,怎样的人类的智慧在它的笔划中消殒殆尽——多少黑夜,多少黎明……这个词后面“轧轧”地转着命运的刻度盘……辽阔的疆域、不羁的旅行、炎热的中亚或北非之夜、汗水的狮吼、对真主的央告,还有屈服、弃绝——然后是计谋,是狡黠、背叛、堕落、焦虑(失败难道不是它的另一面吗?)。然后还有更大程度的、彻底的顺从和体验——而如今,“认识”这个词仿佛是用法语说,只能经由法语拼写的词——仿佛只有这样,听起来才确有其事——并在我耳边,带上薇依论文的熟悉口吻:

……这些思想包含着一些道理,但那是令人遗憾的,我会给它们带来损害。由于这些思想存在于我身上,人们不大可能注意到它——

——因此,每当人们真正集中精神时,就摧毁了自身的一部分恶。

——灵魂,是一盏灌满了油的灯,它满怀信心和渴望等待它的配偶(和同伴)。

——与上帝(真理、美)这种接近寓于贫穷的深处,寓于社会的漠视和长期磨难中。

……今天,做一个圣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应当具有时代所要求的圣洁,一种新的圣洁,它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圣洁……


肖像


这个下午的柔和光线足可以让我用来描绘你的容貌。人们用过午餐之后沉沉睡去的宅邸的寂静被春天的太阳光从容地照耀。庭院里只剩下空空的洗碗池、花坛,和那些露出砖缝、将要在一周以后绽开的野蔷薇——那些花瓣会说、会露出说这些话语的表情:我记得你去年来访时咯咯笑的欢欣——风会像一摞清水冲洗干净的瓷碟,在空无一人的厨房和餐桌上来回拂动,像一名刚闲下来、怅然若失的主妇。天色同样是冬天以来最初的晴和,夹杂着终于熬过了春寒的欢欣和勃勃生机。四周宿舍区只剩下晾衣竹竿上摊放的被子,还有在阳光下仍显得阴郁,但已经没有危险的厚实、沉甸甸的棉大衣。我们在四月的田野上漫步。我们上午离开的那个房间被留在三楼上,阳光下仿佛一声明亮的叫喊——隔得很远,我仍能从这春天田野附近的一万种事物中听到它的声音:一个小小的、临时的家在春天发出的愉快笑声。它越过上空的气流到达我们耳边,使我们不约而同看着对方眼睛——那里面有一个晴朗生活的印象:我们相爱了。而我们周围烂漫着的是春天的原野:布谷鸟在松动的山崖上叫。大片大片的油菜地在风中舞动它们黄澄澄的、像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热气的茎秆。远方乡间的小河水闪闪发光。尽管有种种对将来生活的烦恼恐惧,我们的身体仍彼此幸福而倦怠地相依偎。大地上的植物、山岗在完全洁净的太阳光里袒露着——仿佛要被绝然不同的两种季节、两股气流相裹挟、撕裂:残冬和早春;山岩背阴处树木的湿气和朝阳的阳光组成的暖流。因此从山脚底里、从田野尽头吹过来的风时冷时热——我说不清哪一种更惬意、更美丽。前一种让人想起冰封的大地上的庄严、融雪、雾和霜、埋进盐粒的菜根、红辣椒和一抱粗的浑圆的酒坛子;后者让人想起新的未曾油漆过的木头门、蜜蜂、晒干的床单、夏日正午炫目的云层中的深寂以及云雀的啼啭。


墓地


人应该从去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如果他看见那些豌豆花——风中的花瓣有一阵小小的颤栗——如果阵风在青青的麦苗上留下宛若清水泼溅的湿痕。如果他看见一个老农夫,手持结实的锄柄,站在田头茫然若失,看着远方——他就会觉得生的道路是如此广漠、荒芜,就像眼前的公路、山岗、村门口简陋的副食店——和从那儿偶尔途经的一名顾客(儿童也好,老人也好,牛也好,自行车也好——总之,很快消失了),他就会明白:“我们只是偶尔出现在/我们终将消失的地方。”(杨子诗作《转动的幻海》)通常,我们去的墓地附近有一种出奇的静谧。那是一种古怪、朴素、令人惴惴不安的、不多见的时刻。你在空气中、在草上、在露水中和死去的亲人、朋友相处,无论节气、天空的气流、土地、野花都不能提供任何有关死者面容的特征,但你还是睁大眼睛看着。这茫然的、并非毫无意义的观望常常令人落泪、悲伤。这时,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你(既有痛苦,又有爱怜)的心跳,它使你惊恐、略感慌张,仿佛有一双亲人的眼睛,正从远处熟悉地盯视你、注意你徘徊伫立的举止。一只山雀在已经发黑、枯死的刺槐树上跳跃、啼鸣。这时,你不由自主会有一种渴望:想听懂它在说什么……有没有关于死的、永远沉寂、安寝的消息?……阵阵暖风吹来坟茔深处热烘烘的草香,和以往雨水中腐烂的纸钱气味,这气味驱赶着你固执的念头,把你再次纳入生者的无知的行列。墓地上的石碑,仿佛是这种人的无知和无奈的耻辱的证据。在白云之下,在荒郊野林,在无人出没的小径,人可以在墓地附近安安静静待一天。无论死还是墓地,原来都是人世最僻静的角落。这份僻静在向每一个走近它的人索要他的内心,或者,索要永恒的自然——那里的阳光多甜啊!多么明亮——暗得多么干净!躺倒了的一块块石碑如此馥郁,像整盘整盘的果浆;像孩子们粘上了糖的手指头。蜜蜂、鸟儿、各种花草,一切大自然中的生命全在这儿,应有尽有——唯独人离开了,不见了……“我永远不能从我的眼睑摆脱/久已被遗忘的人们的沮丧/我震惊的灵魂也无法忘怀:/星星在长夜里无言地坠落……”这是德国诗人霍夫曼·斯塔尔在一百多年前写的诗句。你从中可以看见一个傍晚时分墓园的散步者。茨威格在他的回忆录里描述过当年的里尔克常常带他到墓地一带遛达;而歌德、雨果、波德莱尔、诺瓦利斯、但丁、曼佐尼、狄金森等人在墓地上的沉思,都成了不同时代的绝唱。诗人从死亡里学会遣词造句。痛苦是他们最强有力的修辞。死亡更改了人类中那些最优秀者的性情。但丁是怎样描述他和死者相处的情形的?拜伦写《悼玛格丽特表妹》时,脑子里有着怎样苍白骇人的诗句,“哦,只要死神懂一点仁慈/上苍撤销掉命运的裁决!”“在那生命终止处也是开始/在那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里这样写道。“人们死去,歌声响起。”赫列勃尼科夫在其中年的诗中吟唱。一条条人类思想的小径,就从这里出发,向着更为浩大、生的蛮荒之地前行。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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