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春雨

              作者 张凡夫

     春天，天空垂下了数以万计的雨丝，犹如风动的雨帘，曼妙的雨丝在晓烟湖畔杨柳中升腾，感觉这些最密集的雨丝都来自遥远的古代。
     比如那一场被杜牧遇见的春雨，它在清明时节纷纷飘洒，牧童对他指点的杏花村方向，恍如我那薄雾缭绕的故乡。“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箸，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江南的春江山水里，张志和诗中那位垂钓的农人，正如我的乡人，一位朴实的老兄，他正钓鱼为怀孕的媳妇熬汤呢。
     在东京的春雨暮夜里，年轻的萧红颤抖着手，给她思念的情郎萧军写信倾诉：“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我的黄金时代啊，却是在笼子里过的。”萧红的压抑和悲苦，让我想到了人生中这一段艰难苦涩蹒跚的流年。而今，在五年岁月浆染中打磨，却微微泛出夕照的光泽。
     我想念从前的春雨，譬如巴山夜雨涨满了秋池，一窗红烛婆娑地摇曳，曹操最痴迷的三国女子二乔，在春雨中款款而来，为我在窗前燃烛。宋朝的雨中，有着“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的苏东坡在山间春游。他感叹“人间有味是清欢”，此时山色空濛细雨霏霏。雨过的宋朝天空翡翠一样蓝。江淮梅雨的小镇中，一所古老的庭院在柳色青青中如水墨画铺开，爬山虎不动声色蹿上了老墙，浅浅青苔如一层绒毛柔软地覆盖着庭院的旧梦。
     我想念从前的雨，想得深沉时，俨如当年乡下嗷嗷待哺的干渴的土地，渴望着雨水的来临。那年我好像不到十岁。天旱，农田土地龟裂，芦荡干涸。有天下午，天色浑黄凝重，一阵暴雨铺天盖地而来。起初，豆大的雨点从云团里摔下，披挂着银白雨瀑，雨点打在土里，腾起一股股白烟。我来不及往家里跑，躲在一个看护青苗的草棚里看大雨如注。暴雨停歇，田野如洗，我的目光也更加明亮。我看见干裂成口子的土地，已被雨水泡软，在风中混合着草木庄稼的气息，我忍不住大口的呼吸，全身心仿佛膨胀着，我的肺叶似乎成了掩映在草丛里的阔达南瓜叶。
     有一年夏天，大雨中一头老牛突然挣脱缰绳，在汪塘中惬意地嬉水打滚，它在雨水里忘情地甩尾。我一个驼背的村人，在屋檐底双手捧起清亮亮的雨水送入嘴中。我看见他喉咙滚动，贪婪地咂着嘴，让我想起一个沉醉在老酒中的人。早年，乡间有一个中年人，本身就哑巴，一遇见下雨，他就坐在土墙木门槛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有词。我后来才明白，他是在祷告，在心里感恩，这上天赐予的雨，恩泽了大地万物。那一年我回乡下，听说他病了，我去医院探望这个生命垂危的乡人，一双小眼睛用力睁开望着我，闪烁着对生命的渴求。还有一个乡人，他在大雨中披蓑戴笠，扛着锄头冲向田野，他要把地面上流淌的雨水，都引到沟渠里，温顺地归流到池塘，水库中。等他返回，走到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天空中传来一声霹雳，这个人在一股白烟中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童年的春天，春雨如牛毛，朗润原野中又带着一丝朦胧，梨花李花杏花野花都开了，厚厚的草屋顶上，雨水顺着草帘潺潺而落，一只花猫睁着绿眼与我对望。贵如油的春雨淅沥而来，雨水浸润的万物，如一个奶水鼓胀充足的产妇，大地上弥漫着一种茁壮生长的旋律。站在田野里，混杂着绿苗土味十足的清风扑鼻而来。
     在窗口，我仰望青色的天空，看到了从前的云，它像棉花一样白。无言中思念从前的雨，这些从前的雨，从未苍老，只是在散淡的日子里，寻觅一些过往遗落的影踪。在深卧的岁月里，一滴一滴给我的生命以润泽，生命似一场灿烂的杏花雨。

       
             2019.3.24于大湖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