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封面

孙启放近年愈来愈倾向于冥思的写作为他的诗学审美力建设凿开了新的空间，相对于前期颇为绵密的修辞风格，他如今在结构上更加疏紧有度、语调上更加放松的同时，诗歌内在空间则更为多维、通透，显示出某种“迟至之醇熟”的独特味道。

                                  ——陈先发

上帝创造了孙启放，必有所因——孙启放的《蓝》，取万象构成的暗喻揭示着人和万物生死歌哭的秘密，而这种暗喻的背后有着作为其支撑的数学般的逻辑。这一点类似史蒂文斯。但孙启放的意象并不是史蒂文斯的那种抽象，在孙启放的诗里，抽象被饱满的具象深藏，是不可见的骨骼，或者丰盈躯体中只能以感受发现的神。这就是孙启放的蓝——天空的蓝。天空的蓝是眼见为实的，但它本质是并无色彩的空气叠加折射而成。孙启放创造出自己诗歌的这种蓝，就成了中国诗歌中独特的“这一个”。

  ——沈天鸿

孙启放的《蓝》是诗人在其原有的传统与现代兼容并进的诗歌美学实践上的一次升华和突破，其主题区域进一步拓展和拓宽，由对社会日常的人情细刻业已变为对人性幽微的审视和考量后的诗性呈现，在承接传统和现代及后现代的语境里，突出对异质性的表达主观自觉追求，在形式感上以“论、述、贴、记”等辨识度极强的标识注入文本，使其诗歌形态向更灵动和多异的境界和空间向度流动和氤氲。诗人孙启放"向难度写作”的精神和试验努力的成果，正在被他一首首精致、精准、精到、精巧的诗行和语词所佑证和互照，他的《蓝》为我们提供了宁静、深邃、广袤、深沉、无限等精采且有深度内涵的精神空间和精神维度，是我省诗人创作文本中少有的有特质感、有新颖度丶有纯粹度，且成熟度高的诗文本。

                                    一一李云

显然，作为诗者的孙启放正努力把自己的诗写作，作为一个人对自己生命价值的终极追索而竭尽全力。在我有限的阅读中，他敢于突破裹挟着各种功利的思维局限，从而让他今天的书写更具自由、独立的品性和气质，也同时酿就了属于他的内涵丰富的文本气候。作为一个有着成熟诗观的皖籍诗者，对写作固有套路的不屑一顾，从日常烟火中竭力找寻每首诗的筋骨和脉动，不能不让我心生敬意。

                                                                            ——蓝角

孙启放，一个数学专业出身的诗人，视角、逻辑、表达自不寻常。观其创作历程：《英雄、名士与美人》颂英雄、唱美人、歌名士，壮怀激烈、风月无边；《伪古典》似是批判或自嘲，实为另一种坚守，古韵大风一唱到底。而眼前的这本诗集《蓝》则是他走向哲思与深刻，从思考到表达，努力探索，渴望穿透混沌和缠绕。诗集中一些作品取名《本体论》《价值论》《认识论》之类，看似大而吓人，但多从细小切口进入，并以他一贯擅长的富于张力的结实句子，引发读者共振。看得出，他从容驾驭语言与思想的果断、自信和任性。“庾信文章老更成”，期待启放在创作的路上走得更远。

                                                                            ——岑杰

我承认我平时喜欢专注于诗的语言艺术和形式技艺，而孙启放的诗，有许多这方面的杰出的质素，但我这一次实在被他诗歌中那些“严重”的、比如“价值论”、“认识论”和“本体论”这样的大词所吸引。我们的诗歌在口语化、日常生活化的洪流中漂泊太久了，许多作品习惯性地将诗歌写作的重心，放在呈现某一种片刻的日常生活经验、人生境界感悟、小哲理上面，缺乏对自我与世界、生命与存在的本质性的叩问。孙启放用了一些哲学性、抽象化的语汇，叙述了他所关切的人的一些“无解”难题，他对生存与生命的“价值”的不懈追问，本身呈现了文学写作的一种价值。对于当代汉语诗歌而言，他在“汉语”方面有丰富的素养，他也为当代诗歌带来了多样的形式，但他更提醒我们关切诗与写作的人类精神、生命困苦之“价值”层面，这样的写作者，实为可贵。

                               ——荣光启

诗人孙启放最近出版的诗集《蓝》，一直放在我的桌头，我在想，他用跳跃的纯粹的语言来陈述人生活在旧时的故纸堆中，散发的不是灰烬，而是诗从骸骨里吐出的高贵气质。老孙和我是同乡，也是邻居，他现在的生活，就是直接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诗行，这不是飞蛾扑火，这是一只蛾子，飞在高速公路上，被迎面开来的汽车，撞成粉末。他的诗不是一把马头琴，语言跳跃，似蓝调。他喜欢喝两杯，一种挂在酒桌旁的老孙，正像种子被阳光灌溉以后进入酒窖中所散发的迷香。

                                  ——张岩松

品读孙启放的诗，有一种“不由分说”的率真之美。诗人近乎执拗地反复探勘物理、人性，诗情与诗思融合，激发出属于个人的瞬间性感悟，被敏锐、同时又很爽利地说了出来，构成大音铿锵与低声呢喃相交织、辽阔叙述与细部晕染相泯合的独特诗意表达风格。

                                    ——木叶

孙启放是一位有着强烈的历史感、宇宙意识和思想冲动的诗人，所以在他的诗歌世界里，总有深沉的思辨、宏阔的时空、坚硬的词语和磅礴的调子。但他的诗并没有因此失去感性，他擅长于“以小博大”，予历史以细节，予时空以色彩，予思想以温度，予词语以弹性。他有时显出一种老派趣味，但这是一种精致而富有生机的老派，一种游于艺的诗性效果，而在本质上，他“每一天都新鲜如藕”。

                           ——刘康凯

孙启放的诗歌写作具有明显的体系性，有非常大的美学抱负。虽然我对他的诗歌较为熟悉，但当我翻开这部诗集（《蓝》）的时候，还是为他的这种抱负感到惊讶。他的诗歌，在题材之间有着某种异质冲突，既有明显的哲学抽象，又有古典的唯美感性。他写作时切入这些题材的方式是统一的：以个人化的、具有强烈反讽意味的笔法书写现实和存在的困境。在他的诗中，声调很高，下笔也很重，并且经常会在读者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亮出一个怀疑论者狡黠的一面。他的诗歌可以说是传承了新文学以来的正统范式。

                                 ——李商雨

如一只突破维度限制，穿梭于时空的蜘蛛，孙启放爆发出巨大的创作力，密集地织出无数带几何属性的诗行。每根蛛丝都蕴含恒定有序的高频观照，以及对生活微尘、断裂翅膀的强大吸附与改变之力。诗集《蓝》拥有极稳定的忧郁色调，是对故纸中寒意逼人或春风拂面的历史生活敏锐的洞察，也是从玻璃侧面对当代生活的诗歌图解。

                                    ——西边

对诗人而言，死亡是复数，即反复赴死，或长逾几十年、几百年漫长死亡。“我将不再是活着的人，也不会随自己的心愿而死。”为语言而死，又从语言永生，这是写作的奥义。反复抵达死亡，时刻沉浸永不疲倦的死亡，类似“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近乎“涅槃”。汉诗中，孙启放是将这种绝境体验或死亡哲学成功变化语言艺术的少数诗人。以数学抽象从淤泥中拔身而起，这是他的出世之法；又用减法把怪力乱神的臃肿尘世演算为思无邪的纯粹灵性，且一减到零、一沉到底，埋肉身于泥垢之中、幽深之处，这是他的入世之法。数学和语言相减相作，相行相出，相杀相生，所以孙启放必是异类，那个专属于他并在语言中坚固的死亡也必是异境和异端。死是最大的减法，死是最极致的减法，一个书生满襟深蓝渐变渐减为平湖恒白的过程，即向死而生。

                                    ——蓝喉

认识论

上帝制造了我们
必有所图

黑云抱团成一面响雷的大鼓
累积出我们的死亡
雨水的铁蹄，词句般四溅出活力
天空，曾是我们的囚禁
曾是我们的解放

所有的上帝都袖藏着蜜糖或砒霜
犯禁，只是自由之一柄
那些提吊着的呼吸带着新鲜的欢喜

是时候了。万物皆暗喻

黄昏是一间密室
我们躲藏其中，必须
制造出自己的上帝
制造出值得我们随时原谅的神性


价值论

向死而生。死亡，已经在场。
我凋谢。
一池枯荷的败落颓废之美

细碎的盐粒，是生命体析出的糖霜
哦，请加速你的败落
请加深你的颓废
请抱紧你胸口的惊心动魄之美！

我的悲伤出于何处？
价值论冷笑不止。
我，只是一个影子
只是一个
被自身悲伤返照出的人形。


本体论

不仅仅是占领
桃花有间歇性歇斯底里。

一朵桃花，专注于少女的眉心
所传达的一无所附。
我的前世
用尽所有的时间找寻桃花。

而桃花并非就是“桃花”
可以是虫豸、牤牛、砂砾、顽石；
甚至白骨。桃花
必定是自己的异端和反动。

可桃花耗尽时
能以什么赋予万物？

哦，先生，请除去你的黑袍
除去哲学的黑鸦翅膀；
一切事物的本体就是这一朵桃花
又何须再造！


度物论

世界无非由我，及“我”之外构成
事物蜂拥万古茫然
一切都会发生正在发生

我立于镜面前
与这正邪间的世界交换各自的影子

我，只能以“我”度万物
若非，何以为度？


物质论

我必卑微。物质的人
不同种类的云朵
不同心境中，被称量出
不同的斤两

这与自然的韵律暗合
而抛弃自己的判定是多么不道德
有濒死经历者
叙述到天国的光芒格外明亮

光芒，也是物质
唯有死者能够结束自己的战争

云是顶在头上的湖泊啊
我们虔诚中播撒种子
泥土中开悟，犹如物质化的思想
犹如思想的物质化，总会
外溢出被毒物学认定的有害尘埃


相对论

突发的雨刚刚展开
又戛然而止
阳光灿烂，我恰好止住簌簌发抖的身体
一滴雨珠打在湿漉漉的阔叶上，又
弹起——

它闪闪发亮，翻滚
在离地不足两米处慢慢坠下
犹如高清慢镜头特写
漫长的一秒钟
不规则的镜面，交替变幻出
不同年代无数个我


读心术

呓语。被提示的自我阅读
犹记得小学班主任扑向我的内心。

风无休止勾勒着云，勾勒空中的奇趣
惊心的闪电、秘径、黑松林里的抢掠
无休止的奔跑。
一切的法则来源于一本发黄的书
山顶之上蹲伏长犄角的人
长久注视的瞳孔收缩成针眼。

小镇的拐角处，拄杖的乞丐有硕大的鼻子
将斑驳的碗长年放在地上
唱出自己的志向。
他有着奇怪的病理学知识
提供的细节让路过的人脸色煞白
一只软体的章鱼
无情的触手探入纵深。

迟到的坦然连带昨天的惊慌
我对读心术保持着一定的好奇
在一间半暗厢房
被还原的词句，影影绰绰的灰衣人
立在我的身后。


致幻术

我只能看到迷雾中漂浮的红色烟头
早期的伦敦桥上有嗜烟的间谍。
啊，五十年代的拉美多么令人神往
哈瓦拉，英俊的卡斯特罗
粗大的雪茄烟囱般指向空中。

其实我并不喜欢《乡村女教师》*
乏味的西伯利亚
灰冷色的背景
作为师范生的小子们是必看的
善意的提示：
黛西卡叶琳娜的身腰还算有韵致。

群山忽远忽近。立于两片镜面之间
无穷的数轴向两端延伸
我是吸附在数轴上无穷的点。
讲台上的讲师为何有两只变形的眼球？
何为正？何为负？
圣人只能云：执两用中。

盲点，星星般布满书房。
据说有一对永不见面的量子
情人般纠缠。
脑袋是一方黑匣子，坠机事故
打不开
这臭皮囊只是一具走肉

哦，我得了断那扇门上锈蚀多年的锁
手指触摸前自行脱落
好像我
已具备了传说中的解锁之法。


*苏联早期的黑白电影。


隐身术

没有鸟叫的黄昏是不安的。
那么多精通隐身法门的人，随在身后

而我如此迷恋于响箭
迷恋这黄昏中携带凶险的信息源
伏在体内的隐身人悄悄提醒：
“响箭会高于林梢”
这比我对黄昏的期待高。

而我已经步下堤坡
唯有此处湖水平
唯有此处可端起大湖作干杯状；
唯有此处
可瞥见暮光中的阴影和心头的乌云。

会有一场大雪，落满新鲜的白生生鸟鸣
会有我在隐身处
对一群躁动不安隐身人提醒的黄昏：
“北风一开口，腊梅花就赶来了”


招魂术

我们每分钟都在变老
每分钟都在寻找，一截
绝无仅有的乌木
当地点称心如意，睡意盎然
适合于搭建黑塔。

缺乏组织的鬼魂们，生前就会预演。
摸一摸若有若无的体温
这些可怜的人一年一聚
等候着召唤。
鸟叫的声波
在空中，水纹一样漾开

招魂术士弄散自己的长发
黑袍大袖，缺乏睡眠的黑眼圈
未了的私密心愿
让剥漆的牌位有新鲜的湿气。
小鬼们纷纷修改着童年的记忆
围坐一圈烟囱旁取暖
呆呆看黑烟突突冒出来，慢慢变白。

“自由就在那里”
尚未注册的野鬼，可独自吮吸。
招魂者很快吃掉所有的祭品
有一个我来不及爱的人
将冷餐会上一粒最大的葡萄
留到了最后。


悲哀帖
——致诗人

那些水一直将我们围起来
我们就是孤岛。

谁能说困境不是自己造成的？
一百年都过去了
时间的手握得那么疲惫
一群又一群泅渡者
掠走残忍和美丽的词句；
他们的离去使大地更深地陷入悲哀。
啊，那些利斧
词句中飞起的利斧！

我们是大地上唯一的枯柏
我们是唯一死死压住大地悲哀的人。

孙启放，男，安徽含山人，居合肥。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数学系，长期从事高教工作。著有诗集《英雄名士与美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皮相之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伪古典》（宁夏人民出版社2017），《蓝》（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等，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