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经验、“纯美学”与“散漫的意义”

荣光启

这一期“中国好诗”的作者多是成名的诗人，写作有一定的历史，也积攒了相当的语言和技术功力。

《好的邻居》、《踏脚石》、《瀑布口》、《喊》和《赵大爷回乡》等诗作，在我读来，里边都有一些核心的生存体味或生命经验，容易让人把握，也易让读者感动。“一个好的邻居就是没有海/也要造一艘船/没有海，也要有孤舟重洋/去大海里劈浪航行的愿望”，这样的“邻居”，毋宁说是对理想自我的一种想象，诗人希望与这样的自我比邻而居。

“脚踏石”的意象，所指的可能是“人民”，是你和我：“踏脚石，沉默之物/野蛮磨掉了它的粗糙//像一个个记号通向/宽敞的柏油大道/或爬藤蔷薇开满花的庭院”这里道出的是作者对当下民生的深切认知与怜悯。《瀑布口》虽然最短，但却很有力量，借着飞瀑的壮观景象，诗人表达的其实是怀抱“巨石”、情绪涌流的内心。

张二棍的口语诗是当代汉语诗歌口语化写作的险峰，其中的场景与意味震撼人心：“……不能再喊了/再喊，就有婴儿降临/再喊，这婴儿就应声长大/扛着铁锹出门了。他把一面坡/种绿了，才肯回来/他把一把锹，磨秃了/才肯佝偻着腰，披着星光/回来。他对着哪个窑洞/呼唤着，哪座窑洞里/就会惊醒一个/咳嗽的女人，把灯/亮起来”，为什么“不能再喊了”？因为“喊”是生命力，是极大的创造，一切来自于此，“不能再喊了”，既是在感叹“喊”的神奇，也是在感叹“喊”（如海子所言，“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已经不在了。撕心裂肺的情境中，某种悲剧凸显出来。

这种悲剧也体现在《赵大爷回乡》当中：“来接他的亲戚/像一节藕与另一节藕/在集市里相认//这个一生挖藕的农民/忽然觉得，断裂处的疼”，赵大爷回乡，但故乡已经改变。藕节的意象特别生动，藕节之间的断裂象征着赵大爷与故乡的分离。和张二棍的“喊”一样，两个声音都蕴含着某种乡土中国的彻骨疼痛。

《武器》虽与《瀑布口》一样，都是状物，但其中的情感相当平静，作者试图就是冷静地将“物”本身呈现出来（诗作冷静的结尾充满意味）。

上述诗作的作者，都在生活的各样场景中，发现了不同的诗意。而《西安之诗》，则是以反讽的方式叙述西安这座充满文化意味的古老都城，在当下，似乎难以寻见“诗意”。作者的语言、叙述、句式和结构，都很有匠心。

上述七首诗，某种意义上，都是“写实”的，透过语言、意象和情境，作者在陈述某些现实经验、生命体验与生活万象，读者也容易把握其中的意蕴。而像《树下》、《樱花的盛开与乌鸫无关》、《有时天青色》和《秋林中的孟浩然》，则是着力于捕捉生命中某些稍纵即逝的感动与想象（“……我忽然感到一棵大树/将影响我的一生”、“不可能一直，是天青色……/你是知道的/那些个美好的等待/不可能一直，是天青色”）、某种不易觉察的有意味的存在景象（“……它们/不断往返于香樟树//和草地之间，始终与我们/还有一树树樱花/保持着谦卑的距离”、“……疏离感是社会心理学的，而孤寂//是纯美学的，它聚拢起词语，/保持自我的完整性。/如雨滴在细叶上，聚集起/游离的光，//散漫的意义。……”），这些专注于抒写“感觉”的诗篇、有“纯美学”之特征、似乎只是在呈现那些“游离的光”和“散漫的意义”，可能在经验性和现实感上，有些读者会对之不适应，觉得这种写作有点“虚”；但另有一些读者，可能会喜爱到这种风格所具有的不一样的美感：语言之美与想象、境界之美。

《告别》一诗将这种并非以言说现实经验为中心的写作、诗的“纯美学”特征发挥到极致，让人难以捕捉其诗歌的架构与内核。诗中的“她”，似乎在指涉梦境，也似乎在指涉“我”，无论是与梦境告别还是与自己告别，作者都努力将这种感觉描述得轻而又轻。诗人刘林云（迟牧）认为：“全诗充盈着一种冷静的缱绻，淡淡的哀怨中同时包含着惋惜与坦然，所以整首诗的基调并不是沉重的痛，而是轻盈的疼。”这种轻盈的、如梦的“告别”，却又很符合我们的日常生活/心理状态，看得出作者在语言的处理与想象的展开上，很有自己的方式与个性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