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上海端盘子，卖猪肉，在流水线上辛勤劳作，可是他们的指尖上仍然流淌出灵感与梦想—— 农民工有诗还有远方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一个每天要在流水线上埋头劳作12个小时的打工妹的生活也有诗和远方吗？明天，河南来沪务工人员班美茜的诗集《雨的气息从乡下来》将在上海书展上首发签售。连日来，记者在采访中发现，不仅流水线女工的指尖有诗，凌晨三点的肉铺案头也有诗，快递小哥、钟点工阿姨……在上海，像班美茜一样热爱诗歌的农民工真不少。

班美茜诗选

谈到灵魂

晚上，一群大诗人在微信上谈论诗歌

我在车间装弹簧

他们谈到灵魂，我的弹簧晃了晃、

他们不谈灵魂，我的弹簧也晃了晃

我看一眼手机，再检查一下弹簧

有那么一瞬，我的心摇晃得厉害

我担心，我没有灵魂

父亲要来看我

父亲电话里说

要来上海看我

给我带上绿豆、大蒜、小茴香

还要带一双绣着梅朵的老布鞋

我说不要带

在上海想买什么

就能买什么

父亲说

三妮，上海能买到爹吗

鲁传江诗选

我的肉铺

我深爱我的肉铺

斩刀如耕田的犁铧

砧板是我家壮实的老牛

每天我会挽起裤脚

把肉铺当做自家的田块来耕作

肉铺里我总想把我的名字变成铅字

儿子却嚷着

我要回家

我要奶奶

我要玉米棒

哭好了闹好了就睡在我肉铺下原来装土豆的纸箱里

一只苍蝇在他的面部盘旋

脏兮兮的小手抓着一买就送的广告纸张

把小脸与苍蝇如都市与村庄一样隔离

有时他会逮着一只蟑螂

拖着鼻涕笑嘻嘻地拿出来炫耀

对于他来说这是个很开心的游戏

在这印满妇科疾病的广告纸上

儿子认出了很多字

这是我对他的启蒙教育

我只好把我的名字写在心里

雨的气息从乡下来

上周五，记者在松江车墩镇南门村的一个小巷子里，费好大劲才找到了班美茜的“家”。

1984年出生的班美茜有着比城里同龄人复杂得多的人生经历。班美茜12岁小学毕业升中学，是全乡的“状元”，可是母亲不让她读书了。她放羊，割草，借来中学课本，在玉米地里偷偷学习。小学的老校长看到了，让班美茜去学校当代课老师。当时她只有15岁，带的是毕业班，居然带出了全乡第一名的成绩。后来，班美茜早早嫁人，在剖腹产手术中，镇医院停电了，大雪天非常冷，孩子落下重病。为孩子治病背了一身债的夫妻俩只好来上海打工。

7年前，班美茜来到上海，第一份工作是在杨浦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上班第一天，端酸鱼汤上桌，不小心鱼尾巴掉在了一个客人的裤裆位置，她赶紧拿了餐巾纸去擦，客人说了句荤笑话，一桌人哄笑起来，她羞得脸通红。端米饭，米饭又撒了，客人再次哄笑。客人又要开啤酒，班美茜以前见父亲是用牙咬一下瓶盖，在桌上磕一下就开了，也就照样来了一下，一桌人又哄笑起来……班美茜觉得自己不适合在饭店打工。她跟老乡去工地捡过木头，蹬三轮车收过废品，去私立学校教过书，还做过保安。日子过得非常艰辛。后来，班美茜在松江一家日资企业找到了工作，虽说是流水线上的操作工，枯燥单调，但生活总算安顿下来了。

写诗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的。有一天，她在松江一家书店看到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几行细小的字：“让青鸟/在唐风宋雨之间/飞来飞去/我会将你的浅浅笑意/深埋在心底。”这段话一下子触动了班美茜，她觉得自己也可以这样用文字表达思想。那天回家，她就用手机记下了几行字，从此不间断。

班美茜的丈夫是卡车司机。两人的“家”借在南门村的一处农民房里，每月房租500元。房东留下的大衣柜快要散架了。窗户玻璃上糊着纸。“家”里最显眼的是堆着很多书，还有一台二手电脑。班美茜每天8点上班，晚上9点半下班。深夜十一二点才是她创作的时候。工作这么辛苦，为什么还写诗？班美茜说，因为孤独，无处倾诉，写下来，心里就好受了。

从2012年到现在，班美茜写了六七百首诗。这次出版的诗集选了近300首。上海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杨秀丽说，班美茜的诗清淡、自然：只有鸭子歪着脖子/雨中惊慌地/一个接一个啄破/地面泛起的水泡……只有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朴素无华的句子。

但她的有些诗却让人“疼痛”。她在《是的，我们都是农民工》里写道：我们的孩子在第几个月学会说话走路/第一句叫的是爷爷/第二句叫的是奶奶……

杨秀丽说班美茜的诗缺乏融入城市的感觉。可是班美茜一天在流水线上要做12个小时，一年只有5天休假。这个休假她要攒着过年回家用。来上海7年了，她只有两次“进城”：一次是去领农民工诗歌大赛的奖；一次是书展。“请假一天要扣一两百块钱呢。”班美茜说。她怎么可能融入城市呢？班美茜说，自己是游走于城市边缘的人。

班美茜把自己的诗发在博客和QQ空间。她有了几十万的粉丝。儿子以她为荣，有次告诉小伙伴“我妈是诗人！”被小伙伴们嘲笑“你妈是死人！”儿子生气了，和小伙伴打了一架。在给班美茜打电话的时候，孩子哭了。

在肉铺里奏响梦想之歌

普陀区华池路永昌菜场有一家著名的肉铺，摊主鲁传江也写诗。

打电话给鲁传江，他的大嗓门盖不住身后的嘈杂：“明年我也要出一本诗集！我想了几个书名，你觉得‘在肉铺里认真地活着’还是‘在肉铺里奏响梦想之歌’好？”鲁传江说他本来今年就想出本诗集，但今年太忙了，买了房，要办过户手续，还要装修……虽然遗憾，但电话里透过来的是满满的开心。

1998年，鲁传江从老家安徽定远县来上海投奔老乡，当时随身最重的行李就是两麻袋书。爱好文学的鲁传江自嘲是“初五学历”——考了三年高中没考上。在上海，他贩过西瓜，卖过蔬菜，最后在一个卖猪肉的老乡家做了小工。稍有闲暇，他就读旧书摊上几角钱一斤买来的书籍，或者翻翻人家扔掉的旧报纸。老板娘很不解：“你一个初中生想在上海怎么样？读书时这样努力就考上大学了。早点睡觉吧，明朝三点还要踏黄鱼车去进货！”

给老乡打工积攒了经验，半年不到，鲁传江也租了个卖猪肉的摊位，还借了一间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一张旧床，一只房东阿叔给的老式木盆是仅有的两件家具。每天凌晨到十多公里外的大场肉联厂去批发猪肉，然后用自行车驮回来，再分割出售。收工后，鲁传江用那只木盆洗过脚，就将它倒扣过来当书桌，看书，写作。他这样描述当时的生活状态：每天在肉铺的摊位上用锋利的尖刀把梦想分割/再一块块摆整齐/每天剥了皮的路灯扶着我回到我的小屋/厨房卧室卫生间书房客厅五室一间/共有八个平方/倒在床上/想把太阳涂成永远的黑色。

到上海的第二年，鲁传江参加了新民晚报举办的征文比赛，得了个优秀奖，拿到300元的奖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几年下来，发表的诗作和文章已达几百篇。“对我来说，写诗可以释放情绪，能让生活变得更阳光一点。”在菜场里被买菜的爷叔阿姨认出“你就是那个肉铺诗人”时，鲁传江最开心。

对于即将出版的诗集，鲁传江说，他会一首一首精心挑选，严把质量关，“质量差的，坚决不选，免得人家说‘卖肉的就这水平’，我可不想被人瞧不起！”

农民工诗人：诗中有泪水，有欢笑，更有梦想

上海有多少农民工诗人？没有统计。去年3月，市总工会、市精神文明办和上海市振兴中华读书指导委员会等单位联合主办了“中国梦·劳动美”上海农民工写诗诵诗大赛。大赛启动后3个月，组委会收到了500多人的1200多篇来稿。作者遍布全国19个省、市、自治区，年龄跨度从18岁到60多岁。他们当中有建筑工、保洁员、餐饮服务员、快递员、小贩、小业主、钟点工，也有公司管理员、民办教师和自由职业者。

上海市振兴中华读书指导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徐赜至今记得，参赛作者朱良臣是一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利用“工作便利”，好几次把手写诗作送到组委会办公室；张学堂一家三兄弟在上海打工，三兄弟寄来了《环卫礼赞》、《打工有感》等手写诗稿；在闵行做保姆的刘凤艳第一次来稿写的是自己15年的当保姆经历和感想，因不符合体裁被组委会办公室退回，二度创作后再寄来，并附言：“如果上海农民工诗歌大赛能有我的稿子入选，我在上海当保姆也没白干，我会将证书和诗集带回家给乡亲们看，并将永世珍藏！”大赛原本要求参赛作者以电子版形式上传网站，不少农民工打来电话：“我们不会打字、上网发邮件，也没钱买电脑，但我的诗是我想了好多天才写出来的，望能网开一面。”最后，组委会办公室考虑到农民工群体的实际条件，放宽了投稿规定。徐赜说，很多农民工的诗质朴而真诚，诗中有泪水，有欢笑，更有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