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下的母亲
母亲贴着灯,一针一针纳鞋底
那密密的针脚,既不是逗号,又不是句号
母亲只会简单的加减法
儿子五双,媳妇五双,再给孙子做五双
时不时有头发的焦味从针眼里穿过
母亲浑然不知,一根根线让孤寂的日子动起来
孩子们的影子,也从针眼里飞过
宽厚的鞋底,宛如一个小小的飞碟
盛载着一位留守母亲嶙峋的
回忆,盛载着一串拖着尾巴的炭火
在故乡和他乡,起风的夜,呼啸运转
◎母亲和她的菜园
母亲轻轻浇着水,生怕触痛这些
泥土和蛙鸣中的孩子
怕惊醒她们,裹着羽翼的梦
这么多年,她们一直拽着母亲的心
母亲跟着她们一起黄,一起绿
生命的琴弦上,一起留下岁月奔跑的声音
太阳落山了,母亲一瓢一瓢舀着满天的
星光,几缕白发垂落在胸前
为让孩子的梦,穿过麦地,穿过村庄,继续飞
她拼命舀着,把身上的血液当作水分
◎袋鼠妈妈
从没见过这样聪慧的母亲。保温桶
先浸泡在开水中,热乎乎的开水
从桶外漫过桶内,漫过人间的潦草,万物消融
她好像比这眼角湿润的水更镇定,只是心口稍稍疼了下
小心翼翼,再在桶外一层一层缠上
旧围巾,套上一个密不透风的
塑料袋,套上那些没有休止符的牵挂
她恨不得再用滚烫的水浸泡下
身体,或在胸中点一把火,让温暖占据天空
山路寂静无声。鹅毛样的雪
围追堵截着,没有什么可依附的,她解开自己的
棉袄紧裹保温桶,就像藏起什么秘密
这保温桶分明就是一颗心啊
里面装的,分明就是一把如豆的灯,凌乱的夜
这是我见到的一个没有念过书的母亲
一个无师自通的母亲,她用
一层一层紧裹的最简单办法,给孩子送饭
风雪再大也不打紧,因为她弓着腰的姿势
像极了,不会说话的,袋鼠妈妈
◎独居乡下的母亲
我不敢写,一个青筋裸露的母亲
拄着拐杖挑潲水,种菜,扯猪草的模样
直到有天,儿子把积攒了
一个冬天的鸡蛋带走,她有些激动
有些兴奋,不停叮嘱,吃完了回家再拿
我开始用一行行犀利的文字
试着解读,她脸上泛起的光芒
雪,终于停下。媳妇,孙子回来了
她掂着小脚,倒水,递茶
邻居给的几块年糕
也塞进孙子手心。猪肉,青菜,小白菜
一溜烟拖走了,小车绝尘而去,村子的拐角处
她又孤独成一棵树
小小菜园,成了她经久耐用的感冒灵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走路都很吃力的
老人,为什么不要命地劳作
为什么,大风中,还常常蹲在村口
我也不忍告诉更多的人,她还时常
抓一大把筷子,一大摞空碗
一个人,叨叨絮絮,坐到天亮
◎进城的母亲
母亲,踮起脚尖,仿佛走在麦地里
生怕踩痛她绿得发亮的麦苗
一整天,母亲,只迈了十步
她孩子样,躲在墙角
苍老的咳嗽声,紧张得找不到地方安放
年轻人都像鸭子样,游进了城
村里只剩下几个不愿丢下锄头的老人
和逐渐被坟冢,包裹的村庄
母亲头上的白发,似那坟冢上,飘零的野草
终于回家了。母亲把夕阳的印章
一 一摁在鸡子,鸭子,鹅背上,如清点着
很久不见的儿女,母亲坐在门槛上
嚷嚷着,慢点,慢一点
继而,垂下眼睑
跟它们随意,唠嗑着
任黑,将自己吞没
◎平安夜的母亲
她站在猪槽边,喋喋不休,它们太像
争抢食物的孩子了。天将要黑,她不舍地离开
铲雪,扫雪,扫出一条路
再从菜园里刨出一些白萝卜,煮熟自己吃,也喂猪
冷飕飕的天。冷飕飕的风,四处
乱窜,她哆嗦着,险些吹倒
又努力挺着,一根小小的拐杖,托着她的咳嗽
和残年,这是谁,摇摇晃晃的母亲
黑,刚爬上房檐,她已窸窸窣窣上床
偎着那口漆过的棺材,捱到天亮
她不敢在灶前生一堆火啊
她担心会像她的老姊妹马婶样,一个人烤火
一个人倒在蓝色的漩涡里
听说,马婶,疼得死去活来,后上吊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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