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春节,吉祥水蛇藏历新年,诗人刚杰·索木东携着年轻的妻子和一天天淘气起来的稚子,回到了他的家乡——藏王故里、洮砚之乡卓尼。当他暂别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繁华城市,一路向南向遥远的甘南之南驶去,当甘南在车窗外渐次绽开,刚杰·索木东的脸上心上该是怎样的表情?衣锦还乡的世俗自豪,是否使他格外地关注到了那些在寒冷的天气里捧着书本憧憬着远方的少年?他们多么像他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十六岁。或者,轻薄的成就感转瞬就被另一种更有力的情感消融?那是巨大的幸福和悲怆,它们横亘在故土的每一缕空气中,只要他走来,每次他走来,它们便倾巢出动,候在他必经的回乡路上:“一条悠长的路通向甘南,亘古的风雪塞满我的温暖∕故乡啊,甘南∕一堆篝火燃起一匹马的寂寞∕贴紧热身子是你痛心的贫穷……”
这一切,都在我的想象之外。一直以来,关于刚杰·索木东和他的诗和他的甘南,我基本处于失语状态。他和它们离我太近,亲缘缠杂的生活使我无法退居到一定的距离外,保持一个恰如其分的审美姿态。但终究,在重复了无数次的阅读之后,我必然地要面对自己的混沌和错杂,如同刚杰·索木东说,“我只能用一种方式守望草原。”
二十年前,刚杰·索木东在跨进大学校门的同时,就开始了他的汉语诗歌创作。虽然他读的是数学专业,虽然数学被称为“最迷人的艺术”,但显然,奥妙无穷的演算和推理却并不能有效安妥一个离乡少年的狂躁悒郁,心灵的出口无可选择地指向了诗歌。这被当时的老师同学所讶异的专业错位,或者说不务正业,其实究其细里是再自然平常不过的事,藏民族有发达的抒情传统,民间生活中充斥着古老的谚语歌赋,许多人开口即诵,藏族作家的文学创作也大多从诗歌起步。刚杰·索木东开始以诗歌的方式述说时,身前身后已堆集了太多的同族诗人。他和他们并无异样,在一天天变着模样的城市里,浪迹于意念中的故乡,那离别半步即成天涯的草原。从那个时候开始,刚杰·索木东一路写到了今天。今天,那些青春作伴的身影已渐次相忘于江湖,诗人和诗歌共同告别了曾葱茏无比曾辉煌无比的好年华——但诗歌,依然是眉头的结胸口的疼,但歌咏故乡依然还是需要用剩下的日子慢慢去面对的事。诗人刚杰·索木东,在经历了生活中的太多之后,比以往更加确信,没有什么途径比诗歌更能抵达故乡,没有什么词语比故乡更适合安眠在诗歌中。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这是生活在草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诗人海子偶尔路经草原时留下的诗句,但这分明是刚杰·索木东的切肤之痛。广袤的甘南草原,美丽如画的藏家山水,在现下铺天盖地的旅游宣传里,它是美轮美奂的图景,是关于各种奇异浪漫的风情、优美淳朴的民俗的演示,是许多个“最后一片净土”中的其中之一。但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儿女眼里心里,它其实是立在村口地头悄悄抹泪的白发亲娘,她的胸口不再是你恬然安居的地方,她注定要看着你远去,但你注定永难割舍,“远去的脚步∕在那条老路的尽头∕踩响整整一生的思念……”是的,刚杰·索木东所有的诗章只是在轻轻诉说:故乡是甘南。而他,在远离它的地方,“坚持用一种方式”,“坚持用一种心情”,“坚持用一种姿势”,“完成着一生的眷恋”。
故乡是甘南,刚杰·索木东的故乡,我的故乡。甘南从梦中走过,月光诗一样铺满金子般的草原。但即便是在梦中,我们也忘不了,甘南并非乐土,它有多么美丽博大,就有多么荒凉贫瘠;它有多么温暖悠扬,就有多么忧伤局促。它在夏日里捧出世间最美的海子,它在初秋的第一场风雪里就让羊群和草地在凛冽的肆虐中褪尽了颜色,它诞生了传奇和史诗的那些英雄部落,如今在城镇化的潦草和慌乱中,呈现着尴尬苍白的命运。这样的故乡,刚杰·索木东在他乡的忙碌奔波中,从来没有停止过回望,他叩问自己:“走出故里我就能摆脱困苦吗∕甘南,遥望经年的故乡∕贫穷苦难夜夜撕裂我流血的心愿……”,多风雪的甘南,“羊皮袄捂不热的甘南”,总是不经意间就错乱了诗人的天气,“秋末,对一场大雪的虚构∕其实是对故土和乡愁的虚构∕那些在秋雨中∕缺少狗吠和鸟鸣的村落∕那些在秋雨中∕散去炊烟和歌声的寨子∕此刻,向乡而望的眸子里∕过冬的念想∕还会是回归故里的匆匆脚步吗?”
“故乡是甘南”,是刚杰·索木东的创作母题,这使得他的诗歌自然地被划归到了乡愁诗的谱系。这可是一个无比强大久远的谱系。从最初的《诗经》中“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的乐句开始,乡愁便成了再无断绝、历久弥新的诗歌主题,屈原说:“陟陞皇之赫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李白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贺知章说:“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马致远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在当代诗歌中,郭沫若有《黄浦江口》,闻一多有《太阳吟》,戴望舒有《游子谣》,余光中的乡愁诗更是以浓得化不开的中国情结,震撼了海峡两岸共同的心弦。乡愁诗一路走来,风情万种,“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虽然如今的乡愁,其产生的背景时势已大不同,但古典的传统的影响还是明显地表现在刚杰·索木东的诗歌中:对民族的认同、归依,对故乡的思念、眷恋,对文化的挚爱、追寻。深沉的悲患情怀,强烈的民族意识和鲜明的文化精神,使刚杰·索木东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诗美建构。而惯常的主题在他的诗中因其独特的藏族文化和甘南地理,而显得更加深邃、斑斓,他以他清新流丽的诗篇为源远流长的中国乡愁诗划上了一笔别样的色彩。
其实,关于刚杰·索木东的诗,我并不想做如此理性而愚蠢的分类和概括。在我看来,他之所以“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甘南”,之所以绵绵不绝地写着草原,写着草原的星空、神鹰,格桑的绽放和马莲的忧郁,写“大金瓦寺的桑烟刚刚升起”,写“黝黑的屋檐下畏寒的麻雀”,写“长夜漏风的黑帐篷”里“以泪洗面的新娘”,写“阿妈刚把最后一粒种子∕连同秋天一起收起∕一场大雪∕已经迫不及待地落满草原”——是的,他之所以刻骨铭心于这一切,只是因为这就是曾属于他自己的过往岁月,这就是他自己的青春记忆。所有的追怀都让人“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个少年”。正是在这一点上,刚杰·索木东的诗歌从根本上区别于那些在东部期待视野下的所谓西部诗歌,那种邀宠炫美式的“民族写作”,更区别于那些观光客冷漠时髦的漫笔纪事。无关痛痒的浮尘,从不会缭绕在刚杰·索木东的诗笔之下。对于他,所有的地理人情土风民谣,都是成长的印迹,都是心灵的故事。他以自然的笔调记录它们,他以神圣的情感追怀它们,那些正在草原上一点点消逝的事物,那些渐行渐远面容模糊的古老文明,他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定格在挽留中,如同老家的木楼早已在时间中倒塌了,但他的灵魂始终流浪在它的旧尘缭绕中。是的,刚杰·索木东轻声吟唱的只是一支旧调子: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可以拆除,可以重建,可以从头再来的。关于故乡甘南,关于甘南大地上的一切,它们本来就是他,他与它们融为一体,而如今,“游牧在一座城市”,他不过是找到了可以回望、追怀它们的适宜地点,找到了弥合那种身心撕裂的无奈方式。他让自己深信不疑,诗歌的力量正在于此,它以微弱之光持久地照耀着我们黯淡紧窄的人生里那些柔软的缝隙,那些存放在记忆深处的眷恋和热爱,放弃和疼痛。
正因如此,刚杰·索木东的诗自然,本色,真挚,热烈,是纯粹意义上的抒情诗。在当下的语境中,“感动”是一个极其被滥用的词汇,但我仍然想说,刚杰·索木东的诗会感动很多人的心。也许,他的忧伤,他的悲愁,他对于故乡甘南多年如一的执着守望和呼唤,显得太简单绵软了一点,太“正常”公共了一点,但诗歌最重要的最不可或缺的诗人心灵的力量,刚杰·索木东从不缺乏。真情的重量,远胜于一切旗帜潮流的标示,胜于任何先锋后现代的诗歌技艺。
2010年,对诗人刚杰·索木东是一个有重大意义的年度。这一年,他喜得贵子,完成了一个男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阶段。在《2009,最后的絮语》中,他写道:“不知道春暖花开∕在今年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初为人父∕在今年会是什么样子∕向上,再向上一点∕似乎2010年∕我会这样提醒自己。”事实上,他正如自己所期许的那样,向上,再向上了一点。除了生活和公务上的成就,2010年,他开始涉足小说创作,2010年后,在诗歌创作上,他有了长足的进步,诗风趋于更加深沉、内敛、丰富,更值得关注的是,他的目光在眺望故乡甘南的同时,终于也落到了他所身处的城市环境中更广大的艰辛奔波的人群中,他开始切入到了更凡俗更真实的日常中,去面对现代人共同遭遇着的漂泊无根的心灵现实,由此,他的乡愁和抒情有了与之前不同的另一种况味:“那十个来自高原的蝈蝈∕在水泥铸就的窗台边∕叫了整整一夜∕那十个远离潮湿的泥土∕和阴凉洞穴的蝈蝈∕那十个远离嫩绿草芽∕和甘甜露滴的蝈蝈∕在尾气和闷热充溢的笼子里∕在自来水和温棚菜的饲料里∕叫了整整一夜……∕曾伴随麦浪曼舞的十个自由的蝈蝈啊∕我知道,此刻∕在这座临水干涸的城市∕你们和我一样∕无法做到优美地高歌∕当生灵被视为玩物∕有谁还愿意∕仔细聆听∕羸弱的我们,卑微的我们∕嘶哑的诉说,咳血的音阶”(《十个蝈蝈,或远离的高原》)
《残缺的世界》是一组简洁有力的好诗,刚杰·索木东作为一个诗人的独到观察和表现力,在这组诗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掘。多年城市生活的忧心焦虑结晶出了思想之果,草原少年的柔弱心灵开始以悲悯之手抚摸匆匆人流视而不见的“残缺的世界”,那些在高楼大厦的角落被我们擦肩而过的伤患疼痛:“谁能对一只断手熟视无睹?……∕藏我于衣袖吧∕藏我于,永远∕无人可见的黑暗∕我将于一缕血痕间∕独自珍藏∕有关扼腕的∕所有秘密”(《残缺的世界》之《断手》)“你真能给我一个支点吗∕哪怕只是∕给我,用一截木头∕触摸大地的∕甜美谎言”(《残缺的世界》之《断腿》)“如果剜心之后∕尚能存活∕那我必将选择∕永远的沉默∕这个世界已经残缺∕如此,即使拥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我又怎能∕把深处的创伤∕向人类诉说”(《残缺的世界》之《空心》)
长冬无雪,但春节之后是情人节,是元宵节,热闹总是找得到一茬又一茬的理由。在被烟火璀璨装扮着遮没着的城市天空下,你会觉得一个人不融入盛世的欢娱,是可耻的,所以,当刚杰·索木东颠簸在回乡又离乡的路上时,我正疲累于远离故乡远离藏历的节庆里。这样的时刻,我知道我不是找不着星空,找不着那曾照亮了我少年梦想的另一片星空,而是今天的我,找不到可以瞭望星空的窗口。这样的时刻,想起海德格尔说:“归乡是诗人的天职”,想起另一个优秀的甘南诗人阿信说:“回得去的叫老家,回不去的才叫故乡”,想起刚杰·索木东“在古老的屋檐下,醉卧成游子的模样”,他是否看清了炊烟升起的方向,感受到了血脉奔流的那份通畅?或者,“失去母语的那个村庄”已然成为他此生无法回转的故乡?或者,他正在贴近着的甘南,我正在遥望着的甘南,注定要成为我们共同的甘南记忆?还要经历多少次的归去和离别,我们终将淬心沥骨地懂得,“自己既非过客,也不是归人”?
好在,还有诗歌。因着诗歌,那一场遥远的风雪再一次温暖地落到了我迷茫干瘠的思念里:“年关的那一场大雪∕已经不再那么可怕∕所以,我有大把的时间∕和大把的心情∕给在城里出生的儿子∕堆一个憨厚的雪人∕这样,在他的尖叫声里∕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偶尔也会∕在宿醉的夜半∕偷偷醒来,偶尔∕也会在静谧的院落∕数数童年的星星∕温暖的炉火里∕已经很难听到∕亲人太多的叮咛了∕因为自己,也在∕慢慢地老去”。
老去的,只是年纪。因为我们依然愿意相信,不老的是青春,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以心的温度捂着的故乡,是故乡之脉盘根错节生生不息的诗歌。
原刊于《文艺报》2013年5月8日,《文学自由谈》201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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