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思想以清纯 ——小谈杨卫的诗
作者:杨卫 2017年10月10日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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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思想以清纯
——小谈杨卫的诗
文/杨炼
2014年12月14日,上海中道画廊举办《诗意的幸存者——当代中国诗人作家绘画展》研讨会,现已成为著名艺术批评家、策划过众多展览的杨卫老弟发言,堪称一击中的:“这个展览像一阵清风,告诉我们,人和艺术是有关系的。”没错,太多展览,走进门就知道作品瞄准了哪个市场,而“人和艺术是有关系的”,抓住了《诗意的幸存者》中诗人绘画的精神之美,也点中了当下商业雾霭的要害。杨卫为什么能一下子抓住本质?很简单,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诗人。
杨卫写诗,且资历颇老,这不奇怪。来自20世纪80年代圆明园画家村的人,谁不写诗?我们身后的路,可以概括为一个诗意创造的小传统。不过,杨卫难得,在于他不借当今诗歌门槛低的恶俗,混个诗人票友的虚名。他为自己而写,为心灵、血肉里一丝丝震颤而写,由此尊重了诗歌高贵的精神本质,也经由这点,握紧了人生和艺术之间那条活生生的朴素之极的血脉。与笼罩当下中国的嚣张、芜杂相反,杨卫有一种能力,让自己的感觉保持清纯,以此滋养真正的思想。确切说,他找到了一种底气,去源源深化自己身上那条血脉。这底气,就是诗。
杨卫自谦:“这些诗稿,像心情日记,非真正意义上的诗。”确实,在写法上,杨卫作品,不同于时下的诗作。找惊人的意象?很难。找重要的主题?不多。杨卫的诗选《抒情而已》,开篇的《旅途》,很像一幅小画,写出一个北漂年轻人的心情:“绿色的列车 / 将旅途抹上一层 / 厚厚漫长的神秘 // 铁轨和车轮咔嚓的撞击声 / 又将它铸成 / 无限遥远 / 和许多疲倦。”这小画,已经有了杨卫后来诗作的特点,题材信手拈来,书写踏实认真,有一丝感动就写一丝,有一朵想法就写一朵,不夸张,不卖弄,却因为这感情实在,让人清清楚楚体会到不隔的诗意。旅途遥远,直接唤起离乡之感,而“许多疲倦”,又已洗却了年轻常见的张狂和轻佻,也别忽略写作此诗的1989年,有了那番记忆,谁不曾历尽沧桑?
其实,细读杨卫的诗,仍能辨识出他的指纹,那独特的感受和写法。他写《云》:“我终于不是天空……我抓不着你 / 可每一次抬头 / 你总在我心底”;他写《梦中凤凰城》:“我梦中的凤凰 / 是一只落在江边饮水的乌鸦 / 飞来时 / 将黑色的羽毛浸在江上 / 飞走时 / 将流水带到了远方”;他写《感觉像一块玻璃》:“感觉 / 像一块玻璃 / 透明、发亮、并且易碎……有时候会被雨击打 / 有时候会把风划伤”;他写《水边的房子》:“我喜欢这所房子 / 喜欢房子里飘出的炊烟 / 吻过水面之后 / 与青雾一起 / 爬到了山上”;他写《那一年的今天》(请衔接上《旅途》看):“雨,还在下 / 像无数的子弹在飞 / 掉过头来 / 有人想逃离 / 有人在追祭”。读这些诗,第一感觉是贴近:杨卫写此物,我们都能认出此物,由于“近”,诗人和读者像路边递过一杯水那样交换着感受。第二,从“近”引申出一种细腻:诗里的恋人、风景、现实,都丝丝入扣地落到具体意象上,浅白的叙述,宁静的音调,有时让人想到顾城的小诗(如《水边的房子》)。但第三点也很重要:细,不等于软和弱。诗思深处,杨卫有“骨”,那是一种从生活、从思想历练出的人格,一种不能放弃的精神原则,或即古人诗训所言之“志”,它使我们成人,亦令诗为诗。他写《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这是孤岛的性格
在远离了陆地的一角
一个人在峭壁处生长
在悬崖上思考
这“一个人在峭壁处生长 / 在悬崖上思考”,结合杨卫的(我们的)现实、文化困境,有清晰准确的涵义。诗人这内在的倔强,与本文想谈的“清纯”矛盾吗?这简直像问李后主,你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与曾贵为天子矛盾吗?我认为,这不仅不矛盾,恰恰相反,正是这反差造就了诗歌内涵的丰富。李后主最不该愁,于是愁得无穷无尽。杨卫“清纯”,于是他的诗,逆反于“简单”那个低级的词。我在这里读到的清纯,是朴素、纯净地去感受、去抒写——哪怕抒写最纠结的痛楚。概括而言,简单的诗,压根不存在。而单纯和复杂之间,可以分出若干层次:以单纯写单纯(较易,青春诗是也);以复杂写复杂(较难,历史诗是也);以复杂写单纯(更难,烈士诗是也);以单纯写复杂(最难,爱情诗是也)。最高级的例子不是诗,而是莫扎特的音乐,其纯净欢愉,恰与内心经历的苦难成正比。杨卫给自己的定位,“抒情而已”,何其难!
最后,我想把此文归结于一个几乎如爱情一样贯穿、又如爱情一样纠结于杨卫诗中的主题:故乡。在诗中,他反复诉说着这个诉说不尽的情结:“看着月亮 / 想着一些古人 / 也在想的故乡”(《月下》);“这就是你我的江南 / 在相拥而坐的那一刻 / 烟窜出了屋顶 / 我回到了故乡”(《归江南》);“我醉倒在离故乡很远的地方 / 身后是花园 / 眼前是泪光”(《夜晚的声音传得很远》);“笑起来 / 你像是回到故乡”(《笑起来,你像是回到故乡》);到诗选最后,临近了2015年清明时节,离乡之鬼都欲归去的日子*,杨卫干脆与这情结来了个素面相对,一个他作品中罕见的组诗,被直接命名为《故乡》。
杨卫的北漂经历,让他写故乡、写乡愁,仿佛自然而然,但再细想,我们这一代风暴频仍的人生,有什么是“自然而然”的?故乡也不例外,这个词今天的内涵,已大大不同于古典。对古人,故乡是父老是亲情,离乡背井、天涯漂泊是最大的痛苦。而对今人,故乡之远,又要加上我们自己的内心之远。把故乡抛在身后,出走外地、外国,闯荡人生,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么?我们不是故乡主动的背叛者么?同时,故乡自己也在逃走:杨卫发来的一张老照片,那湖南资江畔20世纪初建造的美丽的老房子,几年前拆掉了,除了一张黑白照片,像个鬼影,提示着他小时候的梦,“故乡”在哪儿?杨卫(或我们)回得去么?回不去,自己、故乡就在双双“漂流”——离乡背井,在今天有种独特的深痛悲怆。这背叛、思念、归去、归不得、更艰辛的寻找……深化了杨卫诗中的故乡主题。从第一节,他已明确“谁也离不开故乡 / 在很远的地方 / 故乡,成了更远的风帆”,是的,总是“更远”,又总是一叶吹动我们的“风帆”;接下来四节,用春、夏、秋、冬四个轮回的古老季节,以聚焦镜头的方式,写昔日之我的记忆,与今日之我的惆怅。远去再远去:“故乡,一声一声 / 像船头推开远去的波澜”(一);记忆无限美好:“故乡,是脱了壳的油菜籽 / 被日月咬出了满口的醇香”(二);乡音永恒召唤:“噼里啪啦,又稀里哗啦 /化为了故乡的滔滔江河”(三);但梦会醒、爱将碎:“秋风锁住眉头 / 看落了许多秋叶……故乡的冬日,百草戴孝 / 嘴角还抹着一丝哀伤”(四、五),现实的“故乡”,已面目前非,于是真的故乡,只能向精神的原乡寻找:“钻木取火,那是记忆的源头 / 只有烤红薯的暖香 / 才是火盆里挥之不去的故乡……故乡摔成碎片 / 午夜,捧起了一地的星光”(五),也正是在那里,留在思念深处的,不停形成新的激情,且成为诗意思想的源头,我很喜欢这简洁的两句:
跑不掉的是味道
回不去的是温暖
没错,“人和艺术是有关系的”,如此清纯的表达,让思想更耐咀嚼。杨卫掬捧泥土之芳香,引我们诗意地还乡。品味心底酿出的好酒,我们知道,我们从没离开过这个根。
* 《说文解字》:人所归为鬼。
2015年3月30日,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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