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脸谱No.354 何冰凌丨记住来来往往之花

作者:何冰凌   2017年12月05日 10:01  中国诗歌网    1108    收藏

何冰凌,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第二届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协诗歌创委会委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副会长,诗歌月刊杂志社副主编。1990年发表作品,早年参与创办白鲸诗社,著有文学评论集及随笔集《时光沙漏》等四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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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冰凌的笔触,有幽微之美,却也像针尖,刺入疼的穴位……《小西天》堪称完美,《博物馆》和《献诗》,也令人喜爱,展开的内心更多,向生活世界敞开了。          

——树才


何冰凌的诗是从柔软内心所射出的善意之光,她始终怀着美好与向往在写诗,即使心有暗伤也偏要从那伤口之处开出美丽花朵,如同她诗中所言:“你看这细雨中也有发亮的新枝/在去年斫下的伤口处”。这大约也是她豁达的人生态度,她相信爱的力量,并将这种力量付诸于文字之中,感染着我们,触动和修复那些日渐麻木的心灵。          

——张建新


何冰凌在写一首合肥的诗中有句:“合肥,你见过我的好时光 / 我要你,看着我死。”地域的空间感正在设法实现终有一死者的时间处身上的一种反向拯救,而这种拯救不能完全投射到伸展甚广的,对于变换着目标意志的灵感生㓉的各个部位。因此诗人情深文丽、不诡不芜的短噎慢诉,拥有着良好的放弃“效果”的抑制态度,“……撒回的时候 / 诗歌发生了”(摘何诗句)。好的语言从不高估可以节省对于沉思和急难之忍受的决心的追问,而可以直接获得语言。冰凌散发的凛冽的格物之光相比女性满腔的柔软心肠,如时空交感般总能恰如其分地产生诗意的液态拯救,微温而隽永。                     

——宋子刚


何冰凌的诗,贴近现实与心灵,直面生存乃至生死,在张弛有度的抒情节奏里散逸独特的生命感知,凸显难以述尽的感人魅力,而诗行中呼之欲出的某种戏曲调式,更令她的诗别具情味,摇曳生姿,并由此生成无可替代的审美独特性和艺术辨识度来。

——张德明


何冰凌的诗,有着鲜明的女性辨识度,无论是叙事记人,还是咏物抒怀,差不多都由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情感驱动。在诗歌叙事抒情普遍中性化、戏剧化的今天,她对自我的坚守、对“潮流”的不管不顾反而将她推向前台。然而,她的情感抒发又与意象叙事高度结合,情感着落在意象的营造上,收放之间,意味深长。

同样是情感,向外的时候,她的诗平和、谦逊、温柔、细腻,记事完整,写人亲切,如春风化雨,流水高山。然而一旦向内,就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情感变得孤独而激烈。在那些忆旧或抒怀的诗里,事件高度情绪化,情绪高度意象化,其书写,如杂花生树,流星划过天际,闪烁跳跃,唯可辨识的是意象。其鲜明的意象叙事,与其说在倾诉,不如说在隐藏,没说出来的比说出来的多得多。其隐藏之深,连“九重葛缓慢开放”这样的意象都在借用,可见其刻意,可见其胆战心惊。这也就形成了何冰凌诗歌抒情叙事的独特诗学风景:你以为你读懂了,其实没有懂那么深,因为她没有告诉你那么多;你以为她讲完了,其实也没有,因为当她的事件退场的时候,意象却更加分明。这些意象,比如“九重葛”“无患果”“了断的波纹”,还有那春天最后的花朵,代表着“最终的美丽”“爱的思念”并“轻度厌世”的“蔷薇”等等,引导我们继续前行,走向一个与我们自己的经历、与更广大的世界相连的地方,悠然心会,妙处难说。所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或许说的就是这种效果吧。

——许道军


记住来来往往之花


花间的露水,也可以说是美人垂泪

是上帝清晨来不及收回的那部分小怜悯


他胸腔里的火车,呜呜地开来。

梅花开到最后,连凋谢的气力也没有了

多像一场疲沓的欢爱


现在回头来看

那一树梅花也开得存疑

雾霾一天天加深

真相已不再重要


只有我还在暮光里沉湎,那猩红的落日

消失在去三十岗的路上。


我是虚空的,也是安详的。

只有对人类尚存幻想的人

还在写诗


桃子此时还在我的怀中。


我的腹中,仿佛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一种全新的喜悦,令我鼓胀



妥协者之歌


每一天都同自己讲和

向镜中人嫣然一笑


白天,你伪装成一架脚踏风琴,

把音响按捺在怀中


夜晚来临

你是一只长满黄褐斑的母豹子,

孤独地走在斑马线上



杂句


不知何时,我身体里的热血慢慢凉下来

这深秋的凉风,这深秋的叶子

万物都凉下来了

当我说出这些,一切都太迟了


我早已顺从了杨柳的顺从



暴雨将至


暴雨将至,湖水不安

在夏天,人们会凋谢得快一些

芜湖路高大的法梧

遮蔽着路面,阴影加深


哦,我们的旧邻居

在厨房里煎鱼

他快活地打开窗子

大声唱一支所罗门之歌



湖边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和我的湖水已不能互相照见


这雾茫茫的湖面

就像一粒白色药片

我曾带着一个中年人应有的谨慎

每天服用它


藻类在繁衍  湖水加深

这晾晒银鱼的纱网  摇摆的苇草

应约而来的小鱼小虾儿

以及众多清脆的虫鸣和鸟啁

都和去年秋天相似

但不尽相同


似乎是听见万物发出覆盖的吁请

一阵风带来了震颤

湖边的人自然地抱紧双臂

湖水生出鳞片

向看不见的地方攀爬

这是黄昏

带着它美妙的糖衣

降临了


就在我停下来拍照的时候

一只归棹

正好经过了我



譬如朝颜

——兼赠小年姐


在八点钟明亮的光线里开放

她只有这一个早晨

“你看她开得多么平静,且喜悦

不慌也不忙。”

“以后的每一个早晨也会有花开

但都不是她。”



敬亭山赋格


水阳江边还潆回着去年的风雨

山上雾霭飞升

岚气弥漫,在敬亭之南

扬子鳄栖息的浅池内

春草葳蕤的缓坡上

采茶妇人生动的指间


“茶园使人安静。”①

“流水的声音使人安静。”

“鸟鸣声也使人安静。”

这是安徽南部,潮湿又多雨

四周的场景酷似梦境里的哭泣

冲突。短暂。易逝

啊,没有什么比一座山更长久了


一年一度

万物在此中醒转,无一处不是新的。

唯树底下这个人略显陈旧

花朵,因袭了春风世界的传统范式

敬亭山由此得到了美和赞美。


①作家钱红丽语



怀良辰以孤往


清晨,亡灵隐入枝头

昨夜的白霜消弭了

天地的界限


前夜的白霜早已不在


它是有毒的,也蛊惑。

曼陀罗有巨大的花苞

它用此种方式占有着人类


在京郊植物园

我第一眼就爱上了它

和它身上颓废男子的气息


一个人在年轻时爱上一个坏人

是件平常的事


后悔或宽宥也属正常

即便恒河之水

也得不到片刻的停顿和休歇


唯我的胸膛里

至今尚存悲欢的大风



清明悼黑光师弟


万物皆有倒影

这是存在之明证

当我凝视

一阵风突然吹散了水中的倒影

我才意识到——

我的师弟黑光

已离开这茫茫人间

去往未知世界的千山万水

此刻是初春,在包河的淤泥里

莲藕开始萌动

要不了多久

大大的叶子和大大的花朵

就会挣破水面

挺身而出

一切如你生前所言:

“我无所顾忌了啊。”①

(其实你生性腼腆

寡言又少语)


是啊,如你所言

生命的大欣悦和大悲痛总是交错

当我回到家中

看见牡丹花在细雨中低垂

不,我不学她们哭泣


你看这细雨中也有发亮的新枝

在去年斫下的伤口处


①引黑光师弟诗句



一个男孩走向一架钢琴


一个男孩走向一架钢琴

他将铺展一条河流

那里有茂密葱茏的两岸

和无比斑斓的夜空

繁星涌动,追赶着群山

月下蜿蜒的小路带着经霜的样子

通向山顶的寺庙


抑或一场假面舞会

发光的天使 欢乐的树袋熊

从天而降

又或者是暴风雨之夜

人们于密室内酣然的安眠和捕梦


二十岁

战栗过早地经过他年轻的身体

也经过我们

一种叫命运的东西

把每个人紧紧缠绕

一阵风

从白色围廊,越过甬长的走道

吹向围观和倾听的人群


听不出恐惧

也没有分离

琴声辗转,似乎具有净化一切的魔力

不像我们

相逢在20楼旋转餐厅里的几个中年人

因害怕失去

而不断失去


最后是服务员帮我们拍了一张

歪斜的照片

记录下这群多情的肉身

吃饭和交谈的场景

“那个男生手指真的很修长啊。”

“他叫乔独行,是诗人雪女的儿子。”

“他在意大利,罗马。”



致合肥


让人轻度敏感的黄色粉尘,整条芜湖路都是

法梧年久失修,顶着水泥树冠。

这是我生活的合肥,少有的几十年不变的一条街

从拉芳舍的玻璃窗户望出去,绿荫如盖

行人如织,黄昏独具婴儿之美。


她在灯下,在日记里恶狠狠地写道:

合肥,你见过我的好时光

我要你,看着我死。


想起环城公园纷落的无患子果实

“九重葛缓慢开放的清晨”①

再没有人给你写信,用东风印刷厂的白色信纸

芜湖路168号同济大厦505室

几个大字,龙飞凤舞,漫不经心

而萱草,它有另一个名字

叫忘忧


①引自诗人吕布布的一句诗



爱情史

——赠梅朵


柳絮翻飞,像一个人痛哭过的样子

身为女子,你我都曾经无望地爱过

爱是一场发烧,热度退了

病就好了


这是你吗?亲爱的

那时你真美。照片上的旧少女

旧年的夏夜心事滚烫

月光下的优钵罗花

也有片刻的颤栗和惊慌


你钟情的颀长男子最后去了哪里?

在开满夹竹桃的图书阅览室门口

你递给他一本书

啊,这样的开头真的很难


当我年轻的时候

也曾爱过石头

笨笨的样子,总是不言语

我爱过它上面安静的苔藓



月季赋


亲爱,花农们都叫你病包子

与技术时代的农药相依存

我日日想歌颂你

却找不到应有的调子


希拉之香和藤古龙

阿班斯、简•奥斯汀以及雷蒙德•卡佛

(这些名字似乎皆有来历)

被黑斑病和白粉症长久折磨


你总归是旧中国的老月季

旧中国的老母亲

身体羸弱

子息蕃多

年轻时都拥有片刻的美貌


——那个人,也曾深爱过你脸上的红霜


如今我依旧吸吮一切

如婴儿贪婪地吸吮手指上的四两糖

枝上飞来蝴蝶,蜂鸟,金翅子。哦,还有果蝇

它们——吸吮花蜜。



在半汤御泉庄


友人告我,这里曾是废弃的空军疗养院

哦,这温良的泉水,北纬31度汇聚的神物

像不像我们身体里流动的血呢

或者母乳


我仿佛看见那个少年,一动不动

站在暮色中被父亲暴打

我心疼他

泉水亦叮咚一声


一段难得的晴明时光

我们将自己安放在此

可以濯我缨,可以濯我足

甚至一切人世的炎凉和

污秽


镜子就立在那里

但人生的真相呢

太难了。我们在泉水边

轻轻交谈


可以想见,御泉庄夜晚的美

清泉里映照孤月一枚

像小汤山上无声坠落的松塔

接近事物神性的一面


而此刻,他们是那么地安静

安静地躺在泉水里

等待身体消失

灵魂出窍



   (本组诗歌刊于《诗选刊》11.12期合刊)



诗脸谱栏目主编:宫池

责任编辑: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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