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豳风·东山》考(文/王澎)
我们都将在老生常谈的悲剧中海浪般归于大海,我们都将在归于大海的老生常谈的悲剧中开放出不一样的浪花。千年历史,农耕与军旅,两种文明,两种苦难,在生死相依的职能交替中开放着各色各异的花朵。
无论我们从事的事业有多么高尚伟大;无论我们的使命是多么的光辉豪迈;无论我们的理想目标是多么的宏伟壮丽;就即使我们承载并开辟一个新的纪元,敢于直面视死如归的超脱,都阻止不住对于家和亲情的爱与思虑,这就是人本存在。血肉骨骼才是真实人体,所有“高大上”的鼓舞都将是一场虚妄的演出,这就是我们如此反感“假大空”的真正理由!
“既得之嘉,必失之快。”我用《东山》一诗的文化考古献礼于所有有过同样经历的人,无论你已居于何方,必将有归。
《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
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首诗曾被历代学者命名,军旅诗,战争诗,归乡诗,边塞诗,思故诗,士怨诗,国怨诗……与每一位读者相遇,都会有各自不同的感怀与理解。
我们可以将这首诗分成四节,将首节模拟成现代的四言诗来欣赏一下其诗境和诗语的艺术:征旅东山,久久不回。戍驻至今,零雨其濛。今闻将归,悲心向西。(从今往后,)着百姓衣,不再从军。山蚕慢爬,桑地安家。(士旅之苦,)蜷睡成团,独自车下。诗的前四句为写景布情之语,裹用全诗,情景交融,一下子将诗歌的主题与氛围营造得满满当当。“零雨其蒙”一句就使羁旅行者悲伤悲壮。远征在外,遥无归期,细雨纷飞、绵绵不止,让人倍感凄迷。就感染力而言,这样的开篇就足以为后世所见者叹服。诗节的后八句进入现时现景的表达——“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忽听归令,是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可当得到真切的归令之时,我已满目思念的泪。也许,从此时此刻起,从真正回去的那一刻起,我便身着百姓之衣,从此不再从军。不远处,山蚕屈曲着身子向树上爬,在桑林间长久而自然地生活着。我倦成一团,独睡兵车之下难以入眠。诗人通过屈伸蠕动缓慢前行的却乐生于桑林的“山蚕”映射自己当前的状态,也许嬴弱无助,也许迟滞不前,也许更是心生向往,愿如小虫子一样自由而随心所欲的超然于外……归途风餐露宿,夜住晓行,出征是苦,归家亦苦。将从军枕戈待旦、命如飞萤之辛酸用“行枚”一词一笔而概;把理想比作桑林里的野蚕,更是颇有意味。此是对战争的厌倦,更是在说一个经历生死别离的人之后的超脱和决择!
瓜蒌肆意生长,藤蔓覆盖屋檐。土鳖屋里四处爬,蜘蛛筑网锁往了门。宅旁田地成鹿苑,萤火虫儿亮闪闪。难道荒凉不可怕?越是荒凉越牵挂。这里也许只是一个战士即将解甲归田的想像,也许只是途中之触景,但触景生情绝对是真切之实。家园荒芜、民生凋敝,诗中所写的杂草丛生、野兽昆虫出没、磷火与萤火闪烁交织的景象,凄凉之色触目惊心,思归之念倍感急切。后世许多诗歌中我们也能看到类似表达——离心中所想越近,人的心境越是更加复杂。一方面是“近乡情更怯”,另一方面则是“近乡情更切”。诗人一面写着荒凉可畏的景象,一面又说着“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越可怕越加怀念的这样一种自相矛盾的话,使人读后愈加辛酸悲凉和急切。
鹳鸟土丘放声鸣,妻在房中唉声叹。打扫屋子堵鼠洞,只盼我能把家还。瓠瓜长得大又圆,堆在柴上无人管。自我离家,已有三年。
此时诗人将目光伸入到了内心遐想与猜度中,“鸟鸣人哀”,新生活又将在修补中焕然一新,“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细腻而充满张力!她刚把房屋打扫修补好,我恰好进门。患难之家真象柴堆上垂着的瓠瓜,受尽了苦,而没有了男子照料的家人又似干柴上的裸瓜一样任人采摘。在相聚的悲喜交集中,也许纵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惟有相顾之中的:“于今三年……”语淡情深!诗中特别提到瓠瓜(葫芦),这里不得提到古代的婚俗,夫妇合卺时须剖瓠为瓢,彼此各执一瓢,盛酒漱口以成礼。而且,这种婚礼风俗在数年前的豳地——现在的陕西彬、旬一带仍然存在。昔年,家有将婚之人,必于房前屋后点种瓠瓜,以备当用。当然,诗于此处的表达,“言在物而意在人”也。“我征聿至。”是一句特别重要、我们也需要特别注意的诗语。 “聿”是个语气词,同“曰”。聿、曰在《诗经》中大都有“将”意,《豳风七月》篇中“曰为改岁”就是“言将改岁”。本诗首节“我东曰归”也是说将归。“我征聿至。”连同前面两句要表达的仍然是作者的设想:妻在家悲叹,恨不得告诉她:别叹息了,赶紧收拾屋子吧,我正在赶路,将要到家。感念于此,诗人仍在归途。
诗的第三节是诗人设身处地的一种近情近景的想像和描述,到第四节,诗文又一次开始以开头那样的诗语咏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这不仅仅只是《诗经》中习惯的比兴手法,更是要表明一种原有的状态与情感还仍然持续未变。更为明确的说,作者仍旧还在继续着他的想象并坚持着他自己原来的情感基调与情绪渲染。
“黄莺飞翔上蓝天,羽毛鲜艳耀人眼。回想当年妻嫁时,黄马花马驾车辕,母亲为她缠佩巾,种种礼仪都完美。”主人公回忆三年前举行婚礼的隆重场面,“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送亲队伍莺歌燕舞,迎亲的车马喜气洋洋,女方母亲为新娘子结上佩巾,把做媳妇的规矩叮咛又叮咛、嘱咐又嘱咐。婚礼现场庄重而热烈,幸福美满的气氛让人永远难忘!“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意思是“新婚之时多美好,久别能否如初欢?”这样的反问是主人公与妻子的对话?错!如果已归,那作者让主人公的反问就不成立,作者只能也必须使用直截了当的以直叙方式来做出表达,因为那已是一种体验。作者的“反问”将构成一种写作和表现力上的错误!
这一节,诗歌对于情感的记述已达到最高潮。战争对于主人公的伤害,不仅是主人公的背井离乡、家园成垣,也许主人公还可能经历“晨婚暮别”悲痛,在他凯旋之时,妻已成别人之妻,家也无家……也许他还在如已所愿的想像并期待。他还在用尽心思的幻想但愿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未曾发生!
战争原本就是最为残忍的,一个战士不会惧怕任何一场战斗的惨烈,最怕的是战争之后的孑然一人……
所以,这首诗可以这样命名:首节为预归,第二节为归途,三节为念家,四节是思亲。古诗人的写作艺术手法的高超,可见一斑!其中所有意象的选取与诗歌语言的处理,情景交融、真致细腻、耐人寻味的描写,穷其所有的用一种至善的思维着力表达出战争的可怕与残酷,反映出对和平生活以及在一个特殊历程之下的个人真情、理想的渴望,众多细节,无一不为读者留下反复捉摸、无限的遐思的空间!
《诗经》作为中国诗歌的开端,也是汉语言文学艺术和社会思维文明积累的具体体现,其所有作品对后世都发生着不可诂量的影响力。就《东山》而言,写作手法、传达的情感、作者立意均具有开创性意义,并对于后世各式各样的、多方面的影响的深远是其它诗歌无法比拟的,作为一个三千年之后的读者,我们可以看到,后世无数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都多多少少的有一些《东山》的影子,它奠定了并构成了这一类文学的思想基石,也筑就了人类文学的“亲情爱情和家国之情”这一永恒主题的音准与基调。
《毛诗序》说:“《东山》,周公东征(平武庚、管叔之乱)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这是一派胡言!“肉食鄙”,士大夫能以此何种心态来表达战争?如果说文化只成为为统治而奔跑的走狗,那世界就还是回到“茹毛饮血”、“小国寡民”的蒙昧时代算了,麻木神经、删除思想,人成为钢铁机器,一点程序便跪叩万岁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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