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 落花乱:代薇诗选

作者:程光炜   2018年04月24日 09:37  作家出版社    3268    收藏


  2013年我主编《中国新诗百年大典》时,代薇有二十七首诗被收录在第二十四卷,其中不乏她的代表作。这一次她寄来新作《落花乱》嘱我写序,代薇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青春诗会”出道,一直独步诗坛,空谷足音。即使在众多女诗人中,她的诗辨识度也很高。分裂、对抗、悲痛,有重金属般的节奏,意象奇诡,出人意表。充满美与痛楚,一年比一年坚固。她以令人震撼的抒情深度和思想力度立于当代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之列。

  

  时间之快

  正如时代之慢

  ——《终结》

  

  用无法捕捉的“时间”来描述现代人生存的状况,恐怕是最贴切的了。具体到每一个故事,每一天的行程,每一段心思,都是如此。于是在《终南山》里代薇写到了避世。在诗人心目中,山川河流大概是不被现代时间限制的存在,她将自己置于其中,体会细揣那从远古流淌过来的东西。这自然的法则,将自己孤悬于时间的选择律令之外,像中国古代的诗人一样,这是作者面对自己的最好的环境。

  

  “此生读过的书/并不比一棵树教会我更多/一株海棠的道德/就是顺应季节长出叶子,开出花来/春花秋月意味着/无所事事是唯一的大事”(《终南山》)

  

  西方从十九世纪末开始,中国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一直都在反思现代化进程对人类文明的破坏,反思诗意生活的丧失。代薇的《终南山》也在这里显示了自身的意义与这种避世的价值。

  

  “那漫天飞舞的花瓣像赴死的快心/一场浩大的叛乱/英雄必须冤屈,美人必须夭折”(《落花乱》)

  

  “多少时光泯灭/多少鸡鸣狗盗风生水起/那些家国情怀,苍茫心事/草木如灰”(《冬至》)

  

  “那时,岁月静好/星河灿烂/就像洞房里摔碎的喜事”(《那时》)

  

  “时间由一只木尺来移动/那些呢面平绒绸缎的白天/悬垂着一条街的起伏/每一寸都熨帖合身”(《一间布匹店》)

  

  “一束阳光/从拉开的门边斜伸进来/落在肩头/轻轻按住我的喜悦”(《喜悦》)

  

  “人们痛恨暴君/而暴君的一个媚眼/就可以让他们欣喜若狂/人们祈祷自由/而一副纸手铐就足以让他们肝胆俱裂”(《冰其实是从最冷的那一天开始融化的》)

  

  “而挫败感,是廊柱背后的美学/伤于光阴墙角一株宋梅的骨折”(《天井》)

  

  “它在眼前了,你还是觉得远/人迹罕至/飞尘不到的地方/美如迷失!”(《徽宗》)

  

  “必定是痛失/必定是,乱世的腕力/书写的空虚展开了纸页……/雪制造更大的孤独”(《古帖》)

  

  代薇的诗往往能从简单又清朗的物象演绎中呈现出令人惊心的物哀,却又潜藏着一种狠劲,手起刀落,不由分说,透着某种罕见的锐利和对世相的洞察力。她的诗足以让人领略到她的天赋与聪慧,她的语言甚至是惊险的,就像是冰鞋上锃亮的冰刀,一次次划出引起阅读者内心尖叫的弧线。那些“坚硬的水/站立的水/跨出水的一刹那/零度的姿势/充满玻璃”(《蓝钻戒》),她清楚自己把什么留在了身后,“有缝隙的身体无论被热情/还是被冷漠震动都会破裂/在溅起月光之前/拒绝一地的响声”(《美国黑人双人舞》)。

  

  退无可退还在退

  死去的还在死

  每一次都发现

  原来我们可以承受

  更大的伤害

  所谓底线就是这样

  他们没有

  我们也没有

  ——《底线》

  

  这是一首没有准备退路的诗:决绝,无法修饰,心中危岩缓慢倾泻而下,诗人要表达出的沉痛令人肃然。短短的八行,分为四个层次,前面两句每句一层,后面每三句一个层次。诗人出手凌厉,三次急速递进,每次都带来意外和震惊。

  

  诗歌是一个人气息的燃烧。代薇的诗歌是轻盈与沉重,是迷惘与清醒,是敏感与决绝,是放纵与克制,是记忆与唤醒,是亲切与疏离。她写下的——“痛心,执迷/移动的火车像漫长的停顿/我记得你的眼睛/像一个伤口挨着另一个伤口”(《停顿》)。诗人对一些自己喜欢的物象具有某种绝对的倾向性。代薇有一首诗,被很多人热爱过,引用过,《深夜,听见一列火车经过……》,“一节黑夜的抽屉被拉出来”——这火车是往事的载体,是诗人穿越的回眸。诗人把抽屉比喻成一节火车车厢,形象又生动。诗歌的美妙之处就是把两种不同事物共有的品质融合在一起,让它们产生艺术的效果:火车车厢里发生的往事就像抽屉里珍藏的秘密,“就像多年后我回头看了你一眼”,仿佛惊鸿一瞥,惋惜、叹息、心碎。

  

  受伤与忍耐是代薇诗歌中一个鲜明的特征和印记。其诗简约的形式,常由于似乎无法容纳这种巨大的痛楚而构成一种分裂与矛盾,更显得动人心魄。代薇曾在访谈中说:“世界像一柄锋利的匕首,它一直对准我的胸口”,这似乎与她挚爱的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有着共同的精神谱系——“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我拒绝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有了幸福便有了恐惧/你走了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千言万语一声不响》)

  

  “为了火花而触摸电线/为了看清,而像里面一样黑暗/我知道/如果我哭泣/世界并不在意”(《悲伤太奢侈了》)

  

  “落日仓惶/将爱灼烧,弯曲/我浓烟滚滚/等你像火灾一样降临”(《读茨维塔耶娃书信》)

  

  “这一年,我在佛前/燃尽了手指/这一年的药都很苦/就像你”(《终结》)

  

  “多少年之后的傍晚,我没有开灯,在你的照片上踉跄、滑倒”(《我还是说出了……》)

  

  “正如我对你的想念/它已没有欲望/我会想念你/但我不再爱你”(《早晨》)

  

  “每个清晨都有毁灭/我们醉心于此/那里有我们的房子/有足够我们活下去的悲哀”(《习惯之后》)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的生命中/将再也没有我的消息”(《总有一天》)

  

  巨大的平静背后是令人崩塌的情感……需要一种豁出去的心情。爱一个人会有无穷的力气,这道理我们很早就明白,但无论你爱得多痛苦和多么决绝,那些阻挡着你去爱的壁垒和沟壑,才是应该着墨的地方。否则写了一千种爱的理由都是虚无的幻想,你不能总想着好未来,好人生。并没有。没有才对。我们最刻骨的经验,并不来自欢乐,因为欢乐使时光变短,且最易消亡。你强大的力量,往往来自痛苦、绝望与悲伤,它会让你突然跌倒,眼前发黑,然后,眼前一亮。

  

  对代薇来说,常识来自偏差,源自“对世界和人类失望的爱”。

  

  “你反对什么/往往最终就成为什么/你在意什么/什么就痛失”(《现在和其他的日子》)

  

  命运最终会飞向它们的鸟

  并用天空的高度回答我们的深渊

  ——《鹰王》

  

  代薇无疑是那种诗思和写作功夫都已成熟的诗人,她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也有别人无法掩盖和模仿的细切的语感。她似乎有更大的野心,隐藏在这部诗集里面。但我想,这一定是那种可以总结概括已经走过一段路程的诗歌创作的东西。现代诗反对整体性,拒绝本质表述,然而杰出的诗人不能没有这种东西。只是表面散乱,里面宏大寥廓罢了。大约从十年前开始,代薇就不再参加诗歌界的任何活动了,她对此的解释是:“诗人以诗歌示人,用文本说话方为正道。”

  

  我爱上生活中的一切事物

  然而是以决裂

  而不是以同流

  是以审视

  而不是以颂扬去爱的

  在眼泪平庸的年代

  我选择做一个无情的人

  希望我写下的诗

  都不受人喜爱

  不随便让别人感动是一种道德

  “在孤独中,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糟糕的时候有能力

  喊自己一声亲爱的

  我从不曾崩溃瓦解

  因为我从不曾完好无损

  ——《回答》

  

  众声喧哗的时代,代薇就此别过,跟声色犬马的世界分道扬镳。她拒绝从众,对名利无动于衷。她绝望地坚守“苦难中的高贵”,热爱生活的深渊,热爱它的败笔。就像加缪所说——在月光下,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终的爱;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麦草、苦涩的食物,是大海边吹来的寒风,是古老而新鲜的曙光。在长期的交锋中,我们必将和这些事物一起,重造这个时代的灵魂。远离诗坛,成为独立的个体,一个写作者才能逃脱当代的语境。孤立表明了一种绝对个人化的自信,而想在当代取暖的人,终会被暖所化。一个诗人内心的狂欢仅靠文字支撑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因此写时孤独写后孤寂都是正常的。一个陷入寒冬一样写作状态的诗人,她的内心在春风中奔跑。祝福她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薇不属于她所生活的这个时代,但她又生活在任何一个时代之中。

  

  二〇一六年七月二十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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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代薇,当代女诗人,专栏作家,新闻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三部,另有散文随笔若干。现居南京。


内容简介

代薇的诗辨识度很高,语言极其精练、有力度,诗中的分裂、对抗、悲痛,有着重金属般的节奏,意象奇诡,出人意表,充满美与痛楚。用评论家的话说,“她以令人震撼的抒情深度和思想力度立于当代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之列”。


诗选


终结

 

时间之快

正如时代之慢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这一年,我在佛前

燃尽了手指

这一年的药都很苦

就像你

 

谎言

 

据说,在这个世界说的谎

会在另一个世界成真

那么,我们来到这世上

必定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说了谎

 

他们制造谎言

我们假装相信

 

底线

 

退无可退还在退

死去的还在死

每一次都发现

原来我们可以承受

更大的伤害

所谓底线就是这样

他们没有

我们也没有

 

从众

 

在一群羊面前放一个栅栏

领头的羊跳过去之后

后面的羊也跟着跳

这时,将栅栏突然移开

后面的羊仍然继续跳

就好像栅栏还存在一样

 

“在笼中出生的鸟认为

飞翔是一种病……”

而低头吃草的羊

认为沉默是它们的家

鞭子决定了什么可以被记住

什么必须被遗忘

羊是活不下来的

它们最终会被送到屠宰场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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