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平:“词语破碎处”,总有心灵的存在

作者:陈亚平    2019年01月17日 11:32  未来文学    721    收藏

诗性的预造性,是对那些没有被显现、没有被想到、没有被使用的或能性机制,做出设计和构造。就像空气擦过那些柔软的抛物线,感到了物体所存在的宽容和神妙,一步步探索它的极限,发现它竟然是无穷无尽的深远。

  

语义世界的另一种显象  

——赵野诗歌语言现象学

陈亚平


诗性先行于语言预造


海德格尔说的那种诗性能显现的东西,真的能解释诗性的本质吗?

我的说法是:诗的本性,在精神催产的意义上,是指一种当前被诗人敏悟,引导出来的活的预造性,预造性在本源上总是突现的,预造只对“后创造”而言,它不一定是第一位的,它让一切创造出来的随机性自身,有更先行的本源。但我不想把这个预造性光看成是某种显现,因为,能够让一个现象,显现出来的东西,它有啥子内在的自制动力呢?那,这个先行的本源,当然应该有看不见的某个动因的引导力。

例如,自然王国显露出来的形式先决性方面的创造机理,就有一番诗性,自然王国的诗性主要是寓意于外在形体的影像和内在可感的节律中。海螺的螺旋弧那种优美的色彩和独有的形状,就显示出它适应波浪停顿和涌流的机理,显示出了生命的目的在时间中的创造物,也就是说,海螺总把一种诗性自持的创造因素,带进它生命的呈现方式中,但它又不属于雕塑家的艺术作品,而只属于物性的诗性,或物造的艺术性。

例如,在云的方向所享受到自由当中,鸟则变成了一片扩展的影子。瞬间,有一个地平线上升起的声音,带着水流动的背景,朝我接近。我感觉我穿行在已经被我吸收到胸中的一大片旷野中。我能感到这些鸟、云、水流的所有预造和创造的物的艺术特征。

那问,生命的呈现方式,是不是都可以看成是一种诗性的方式呢?

在我眼里,创造的本质,当然是在差异性中事先预造了差异的东西。从古以来,诗都在写的差异中成了对今后的预造。自然王国也是如此。但在自然王国的创造活动中,有没有非生物方式做出创造的潜在能动方面呢?我觉得肯定是有的。石头、云、气流、水、电……这些自然物的本性的变化活动,就贯穿了潜在能动方面的整个过程。这个问题无疑是对诗的诗性本质的根源性理解。我从几个方面来讨论。

1.诗的本性是能动的主体意识和客体自然物潜在的能动方面的两者结合。诗人在作品创造中现身的能动的思考,都多多少少和自然物的潜在能动方面相对应。刘勰《文心雕龙·章句》说诗有“如茧之抽绪,内义脉注”的“妙理”,只是发觉到了诗中含有自然物的能动方面,但他没有发觉到,自然物还有潜在的能动方面。什么叫自然物客体的潜在能动方面呢?

我觉得:潜在能动力的存在,有很多种,它所决定的某些或能性,远远不止是我们主体意识能动的本身,我称为“显机”。“显机”作为一种纯客体状态中内隐着的变化、差异、自动、自止、突现的潜能,它可以保证自身独立的存在,并不是来自人脑海中思考的能动力或者知识,反倒是作为一种纯自然状态的隐身能动力。但它总是和诗人脑海中的意识能动力,不可分地统一在一起,共同发挥作用,彼此无形地、交互地在对方现身。当然,那些自然物潜在的能动力,也只有在人的思考中才能反映出来。

赵野《日日》这首诗让我们直接感到了,这种结合在一起的能动力的诗性方式:


自然有自己的游戏,人世亦然

这惬意不足以向外言说

——赵野《日日》


我们都爱这片虚无

以及虚无深处的一滴眼泪

此心光明,万物不再黯淡

——赵野《正午》


我从诗句看到,对擅长穿越词语禁忌的诗人来说,诗性的方式就是一种预造性的可能性前提,它显现了对当前所写和被读之物的揭示,所谓诗性的预造性,就是客体潜在的一种能动力,存在于主体内在目的中的恒动力的统一体。它是一种抽象的“有”,这种“有”,还处在展现成客体的中间状态中。诗性的预造性,是对那些没有被显现、没有被想到、没有被使用的或能性机制,做出设计和构造。就像空气擦过那些柔软的抛物线,感到了物体所存在的宽容和神妙,一步步探索它的极限,发现它竟然是无穷无尽的深远。这些变形的物像在头脑中神奇地开辟着道路,使所有这些世界增加了意义,还保证了思想的继续,或在骨子里协同这个感觉的洪流,到达了某个边缘。

《如何》的诗句写到:“我要格物出花/在它们之间/找到更深刻的义理”。所以,我并不赞同维柯、柯尔律治的“自然”形而上学的诗性观,他们只是主张诗性单纯地现身于自然客体,而欠缺诗性那种主体能动力所发挥的“更深刻的义理”作用,相反,雅各布森又只主张片面的主体能动力的诗性。

诗性和词语二者虽然密不可分,但诗性从根本上还要依赖更高的奠基,那就是预造性。赵野诗句“自然有自己的游戏”,站在超越心物统一的高度,可以决断地被看成是,主体的能动和客体潜在的能动,统一在一起的诗的那个诗性。“这惬意不足以向外言说”,从诗人感知延展的主观印象上,很靠近庄子说的“道不可言”和海德格尔说的“在被继续说下去者中真理好似脱离了在者”境界,这个境界,总是一种客体潜在的能动和主体显现的能动二者,处于未知和已知的相互贯穿关系之中的那种诗性。

2.我要说,诗的本质用预造的方式显示出它自己的本源。重要的是,本源性在设想中是无穷的,但在事实的显现中是有限的,这种估量的差异过程是无穷的。诗人在创造中,总要被一个虚无中引向内心的远处,从本源性的东西里面显化出来的随机中,等到一些差异要素的产生。

我这个结论,只是对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提出的。

我从东西方各个时期的诗歌艺术形式中想到:诗性那种预造性中包含的最高本源,不过是,有差异的潜在的构造机能,它的潜在性永远保持不变。但作为一种有差异的构造过程的诗性特征,主要是指,主体内心感觉和客体潜在的能动力之间,要有一定的扩展范围,这种范围可以分成——主体感官感觉、心智识别力、主体想象力、客体自制力的东西。

正是凭这种范围,诗性自为的预造机能——这个内在的突转和衔接二者,才真正地统一到一起。这个范围,取消了主体和客体的平均化预造和相互一致的所有可能性。但这并不代表,客体的潜在能动力没有对主体的反作用。我决断地说,诗性的一切本源,都有凭现在预设的潜在的不可预设,包括推演中产生的思考始点,到无穷的最终……最后成了预设对自己的预设。如果是这样的话,诗性包含的主体和客体的交互预造的那种势场,很可能暗含了意识运动中相互转化的势场。

就像,夜间已经有雾漫入这座黑沉沉的建筑,像一种语言在给我们强加并不持久存在的东西。它虚构一种情景,让本身迷离。我选赵野诗作《樱花》为例子:


我的心智

每一秒都被混乱席卷

每片花瓣上都有一次人生

彰显什么是无常与真实

——赵野《樱花》


海德格尔说“存在之言”和“道说”又“显”又“隐”地体现在诗中,但广泛意义的诗语言,等于同时又不等于“道”的言说。他这个提法,实际上是把诗性的预造机能,带到了诗的显化的本性之中。到底啥子是诗的本性?我说,诗的本性不过是:可及又不可及的暂时可显的状态。原因是,可及是对不可及的可及,不可及是对可及的不可及,永远都处在居中……暂显的不确定中。不确定,在于成为无限的有限领会的东西,不确定性才能延展到它的未完成性之中。我想用理智包容或代替它,但它越过了我整个的思想而进入夜空,在无限的空茫下,注定要摆布我,接受它必然的境界。赵野在诗里这样写:


要我们内视

在空里把自己活成山水

——赵野《正午》


诗句“内视”,就是主体给自己发挥出的能动作用,“内视”在无穷内现的层次上,感受了每一个展开的境界,发现它与每一个“空”之间不可能被取消,而成了借这个“空”,来奠基不空的“山水”。 “空里”和“活成”二者的结合, 意味着,可及又不可及的暂时可显的状态。这才是赵野衡量诗的诗性的最高标尺。这句诗的诗性,在“空里”得到的预造,就在它的解体之中。它那神奇的弧线对称了世界发生的每一个图景,它既可能源自流水,也可能引入峰峦,或草甸,枝叶,甚至勾通,比精神所显示的事情更真实。


诗性不代表语言本性


我要说,诗的预造性是不能被语言限定的。广泛的意义上,预造性总是用凭借语言显象,先行形成自己最普遍的显示,预造性先于语言,超越到语言的丰富性之外,构成,引导,规定这语言的限度。不管咋个,语言产生诗的东西,必须要有诗自己最专属的预造本性,先行高于某一个语言为前提。语言仅仅让诗自明,诗并不让语言成为诗自身的结果。

语言的本性等于自为的语言。语言总是在普遍诗性化的预造中才形成自己。

对卢梭、布莱尔、威廉·达夫、弗格森、蒙博多、海德格尔对“诗和语言共同起源”的提法,我不得不提个问来考虑,理由是:弄清楚诗和语言关系的关键一步是,不要用语言只代替某个显化的作用,来规定显化本身的决定性作用。语言从来不是语言对自身的独造,而是被心灵定显的象式所决定的一种代造。只要语言是代言心灵看到的显化,而心灵的幅员又总是不能全部被语言代现地潜存着,那么,在语言的确指中,那些没有被意指干净的部分就是语言对心灵象式的某种限制。

我不妨说,语言毫无差异地显示和心灵的一致联系是非常不好说的。从语文学和符号学上看,语言貌似是思,但直觉地看,语言的处境总是两面性的,一面是被心灵尽量展开,一面是被心灵不知不觉地缩减。这儿我可以预断,心灵显和隐的两面性和语言的两面性之间,是相互决定的关系。在赵野的诗中,有一首涉及了对这个关系的敏悟,让我们读开头一句:

 

为了此地创造一处彼地

为了现在发明过去

——赵野《为了》


我对语言的做法表明:普遍的看,语言虽然有守恒的稳定性,但语言也有活的预造性,重要的是,语言活的预造性,会让语言的技术稳定性发生偶变的性能改进,形成新的语言增长状态和衍生的多重性。预造性语言是一切天作之巧,技术性语言是一种人为之工。

我虽然不能从所有的诗来预见这个语言现象,但在少数诗中总要用到这个原理。一切守恒性和偶成的改动性总是不分地统一在一起。我长期研读我喜欢的几个中国诗人语句构式,觉得他们在语言中发挥的奇妙内含和自身特有的词语特征,几乎不露痕迹但又展示出了对一种汉语特有的诗性语言的真正开启。启发我想到,诗性语言具有不以人的知觉为转移的心说的磁性。汉语的祖语胚芽中,奠定的基础语体的那种稳定性,一直没有出现任何过渡性的中间型,到今天,固定地域口语语音的音系和书面语的词源中,都有上古汉语的胚芽。但汉语在不同的时代因素的介入作用中,也有少量的接受其他外缘语言的成分。

所以我说,汉语也带有间歇性的稳定和随机性的演化双重相平衡的进化动力。举例说,赵野的诗作,首先的目的,是要把心思转达到自听和他听二者的心灵中,然后才找出最能转达准确的语言习性中稳定一些他专属的个体语。那么,这个“准确”已经是他心灵事先规定好了的标尺,这个“准确”究竟是啥?我回答,是诗和母语被先后开源的心灵的说者。这个说者,像一只手猛力抓扯着赵野,使他摆脱了世上的一切说词,让它从幽深的峡谷隐隐升来,带着浓重的雾气,把他的灵魂慢慢掩去,只剩下飘忽的影子。

  

此心光明,万物不再黯淡

草木坐领长风,一派欣然

——赵野《正午》


大风吹乱苍山的云

吹乱红尘的白发,往世的微茫

——赵野《大风》


天上的人儿,随山灵游走

每处履迹都有我的乡愁

——赵野《连夕》


诗句“坐领”、“微茫”、“履迹”的词汇来源是传统古汉语骨架,这种词汇的好处是,可以组织和保持一个主干词项的整体稳定性,满足一个中心词义在受到不同歧义扰动作用后,可以还原到原平衡状态的一种基础的封闭性。


子夜醒来,天空清澈如水

龙溪发出好听的声响

——赵野《子夜》


黄昏苍山让人心醉

我的人生开始做减法

——赵野《黄昏》


苍山光芒万丈 ,云层下

飞瀑一样的光里飘满文字

——赵野《苍山》


这些我都毫无关系,我原是

存活在前朝的镜像里

——赵野《独自》


多年的低烧渐渐痊愈

远处烟岚像发亮的灵魂

——赵野《雨水》


落叶纷飞,闪耀末世的光

赋予诗和美新的合法性

——赵野《秋风》


诗句“好听”、“减法”、“云层”、“镜像”、“低烧”、“合法性”这些非诗歌词语,对诗歌词语的渗透,起到了对传统汉语词组、句子骨架基础上产生增长、衍生、改进的口语语言、术语语言、哲理语言、科学技术语言的一种整合作用,这种整合内在固有的迂回意指,在作品构句中是以“口语”、“科学技术语”、“古汉语”三位一体合成词的连接方式,来增加一种从句子的边界提取词语、分割词语的最大想象的手段,特别是从“科学技术词语”的语象信息源的字形中,构造出视知觉最容易识别出的图像诗意联想力边界。

在词语的技术本性中找出词语的纯粹诗性,到底有没有可能呢?我在赵野的诗作里看到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例如,赵野诗句中的“云层”、“零度”、“闹剧”、“方向”、“经验”、“词根”……这类技术词,也带有语言自身造化出来的显化性。

我觉得,从“云层”、“零度”、“闹剧”、“方向”、“经验”、“词根”……这些词语词义表述的固定方向性上,只能观测到语义特定表达事情的一部分,其余的就是各个边缘的义素和象素的混沌状态,它产生了补充语义固定方向上空缺点的连续性,其实就是赵野自己预造的不可测试出极限的边界。这样,技术化词语就变成了半诗性的纯粹词。


如果位数已定,那些追问

和卜疑,只与山风押韵

修辞不足以完成一种天命

唯在断魂处思慕先贤

——赵野《那么》


空明中一册无字书

投射大地,便作万千蒲团

鹧鸪不发浮世声,只为

崩溃的天下寻找词汇

——赵野《碧海》


诗首先排除了对词汇种类内含的分隔因素的考虑,然后赵野凭直觉中对应的万有语感性,用古汉语主观性很强的稳定点,来结合一些其他更广范围的技术化词语中的想象和联想增长点,衍生出各个不同的新生的混沌词性作用,在它们相互之间产生团块性的诗意要素。

我断言,一种普通的诗性语言——古汉语,在结合其他非诗性语系——技术化语言的越界活动中,会产生另一种诗性语言超聚变的突现、增长、衍生、新型的词性连锁效应,特别是能让诗性词和非诗性词的团块之间,起到有序的整体协同、均等协同的作用,来带动整个混沌词群,组成一种潜在的、交互的辅助性诗意。大量的辅助性诗意的词语,在赵野的作品中带有很冒险的主观预造性。例如赵野《二月》这几句诗:


低音迟到,深陷轮回诅咒

我感受到前朝诰命

在每棵树上隐藏的杀气

从此只寻章摘句

或者考证寒山的衣袖

——赵野《二月》


有些时候,2加2会等于5

历史就是无尽的丛林

——赵野《面带》


无限眷恋这个人世

一片虚空中把自身归零

——赵野《业风》


世界的眼泪是一个常数

有人哭,就一定有人不哭

——赵野《春秋》


诗中“低音”、“2加2会等于5”词和句子,恰当地融进诗行突转中的诗性材料句“历史就是无尽的丛林”中,“2加2会等于5”就会带上那种化静为动、化无象为有象的超常的脑海联幻性,列数字“2加2”,就变成了活的有气息的能辅助“穿过种种恐惧的细节”句子的诗意性句子。诗里面“低音”、“人类”、“归零”、“常数”这类现代技术化语言,是被诗性的宿慧重新逼出的、某种物性没有被完全遮住的词,从构句上看,这种现代技术化词语,是一种技术性脱胎于一种物性的双性词,而且人们一般都看不出这种技术化词语中孕含的物化本源。技术性从本源上到底有没有一种物性呢?

这个问题是我要和海德格尔讨论的。我的说法是:技术性根植于生命物对物的运作方式,技术是生命唯一展现出的又是在生命中潜在的纯的本性之一,属于第二自然。技术是生命本性在技术层次的显现。当然,技术也凭生命发明出了——能提高生命自身的实现方式和同时产生的降低方式。这正是大诗人在词语规则用法中,要去冒险的地方。

赵野用技术化语言组成的诗句“2加2”列数句,和古典诗句的列数句“三千尺”、“九天”、“千里江陵”、“八九十枝花”从显出技术性和生命性关联的本质角度上看,同样是在追求技术化词语孕含于生命化词语之中的血脉和经络连着的两面性。列数诗句“2加2”,展现了一种次序的运作,那正是从诗人心里说出的显化之言,它就递现在列数的大化中。


心智语言的先验性


1.海德格尔写道:“人是道说者,人才能言说”。这个提法,究竟是他对“道说”综合推演的呢?还是“道说”自身对“道说”颖悟,再让他来代言“道说”呢?我觉得海德格尔对“道说”提法本身,实际上,都是人思考和人言说的范围所引导出来的——逻各斯的一部分影子。

老子就觉得道不能被人语说出来。我想:道,意味着处在不断造异的永显的决断中,这种永显的决断,能不能用人语来代言,道不可说的先验性和道又可说的经验性?如果没有语言,没有人,道化的过程还会不会自行显化?老子为什么和海德格尔的提法处于冲突之中呢?这说明,道之显,本身很可能就排斥了我们现成语言——甚至是思想对道与言的关联性。

我如果从内意识上看,这个“道与言”的宿思是特别潜在的永远无澄的,同时又是有明的事实上的。它本身就是过程中的一种显异。那么,我只能这样讲:语言只显化人语的自言,不显出纯粹的道说。纯粹的道说只通往道化的永在,通往显异和绝对的大化,从不降身于人语的言说。借人的“贵言”和“善言”所代言出的道说,总是人心灵对道推演的暂说,但从不会有道的本意表显。心灵对道的暂说,是不能借现成语言来代替道化的言说,它像神幻一样只是偶现在心灵潜在语式的闪瞬中。心智的潜在语言是独立的东西。我在赵野诗句中见证了他类似的敏悟:


天设更高秩序,投射出

一个玉石俱焚的象

——赵野《眼看》


我觉得,某一个词语对物的表达,总要被这个词语身上隐藏的另一个主角语言潜在地引导着,先决地支配着,词语对物的命名,只能是对物外表或某些不变本性方面的命名,而不是对物所有内在本性那种变化方面的命名。物所有内在本性那种变化,就像“天设更高秩序”,置身于词外的更广泛处。“天设”是由赵野的心灵引出的、说出的诗意语言,但这个诗意语言中隐身的主角语言的潜在方式,是一种所有现成语言不能准确表达出,但又在内心能开启某个自明感觉处的暂脱之言,它是藏在现成语言表象下面的心智自语,既不是现成语言,又不是非现成语言,它常常在介于二者中间,所以带有先验的无和有。

赵野在《我听》和《至暗》这两首诗里,悟到了比他《字的研究》诗里对道与显、心与言深邃得多的境界:


词语知气数,执着把疆域

深入到变易和无明

——赵野《我听》


语词激荡,中间若有光

和通向自由的路径

——赵野《至暗》


我曾经和欧阳江河多次讨论过语言的智力机制问题。我敢说,天智决断词艺,词艺不能还原天智。一个词语的表达之前,一定有内心深层中先行启动的自明的语式闪映,这种自明的语式用隐身的意指和意谓,先决地指导着、超越着人的一切现成约定的符号。庄子说的“忘言”,我看就是用心灵里的潜言机能,来先决地指导着、超越一切现成约定的符号之言的禁忌和固定范围。

所以我要说:“词语破碎处”,总是有心灵的存在。

语言是潜在心智运动整体衍生的产物,潜在的心智语言是后继词语语言的语源——那个血族的亲属,它只是“可意会”的。人类当代的语言哲学和符号学都忘记了这个事实:如果在语言现身之前,没有一种潜在的心智先行地造化,后继的分音节语言咋个能凭自身就能发明出言语?我们看赵野诗里指出的:


苍山泪水倾盆,天发杀机

一切重坠黑暗丛林

……

异乡人,必得在无明里

找回自己的精神记忆

——赵野《苍山》


“在无明”的语言里,心灵首先是有澄的,但天作的心灵既是有澄者又是无明者。这样的话,潜在的心智语言才会真正代言人语,具有和道化同一显异过程中那种内在的语场。我觉得,心灵的内在的语场,应该是让现成语言外在体验的词场,发生一种“让言说”的变化——这种敞开中的在这儿的状态,让语言自己有很多自明的先天凭附,不是单纯地把语言和它的技术约定合在一起。我想,安排语言自行显出的力量是哪个呢?技术语言那种对物的常遮,恰恰从自身内在就是对物的常显,它是自组的。

我可以说,如果一个外在语言的词场,没有和内在心智语言的决断性的主角词场,结合在一起,那这个外在语言就不是诗性的语言。


祖语组建的诗性


我要说:祖语是对原居性现身的一次共现东西的纯述,它分属人对神、物共身命名的诸元,作为它偶现的第一性地位,祖语和后继语却是这样的另外现身,几乎又同时存在,创化万物之义又应和万物之在的那种致明。祖语也许就是显化的一切递照,化育,和由此而来的关乎。祖语的灵魂中,可以显出词和物的内在源泉——当词显出物的空形之无,物就映现出词的隐形之有。以词观物,物必自生万词之法,以物观词,词就悬望日月列空。我试读:


我与苍山脉气相连

动静之际,若有天人密钥

东方虚空或能思量

万法犹镜一心可照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狭路相逢唯是渔樵

青鸾传回云外的消息

陌上花开,汝何时归来

——赵野《我与》


诗句第一行,用古汉语最简约的句法——“名词-动词”主谓结构类型,来构成诗意成分的奠基句:“我与”-“苍山”-“脉气”-“相连”。从语源上追溯中国上古祖语,可以发现“名词-动词”构句的祖源,我觉得,这种句种,属于中国人思物方式中特有的诗性始祖思维,后来我发觉,玛雅人、印度人的言和思中也有类似的诗性始祖思维变体。全域的看,人类的语思表现史,都演历过诗性、神性、灵性统一在一起的一致渊源史。

这个渊源来自思维自识的宿命,本质上是一种关联性聚合和流通的宿慧现象,这种思维可以表现出相互的奠基和关联的递增所在。

也许,人类思维的本质也是有诗意方式的。诗句“我与”-“苍山”是“相连”的,诗句“我与”-“脉气”也可以是“相连”的,这就增加了“我与苍山”和“我与脉气”两层诗意词场和句场的动态关联、二者动态地相互奠基。诗中古汉语“脉气”一词,本身就形成了主谓结构的关联性,“脉”和“气”两个名词中,“气”这一名词,可以诗意地活用成为动词,仿佛“流动之气”。这一点,赵野是继承了古汉语名词活用成动词的构句法,让诗句在简约中孕含万义的预设和不止的续解,这种用词的定量,来达到意指义群和句团变动的词的定性效果,只有中国古汉语构句法可以办到。

很难的是,“我与苍山脉气相连”的祖语句式,也暗含了日常口语辐射句感的广达性和进化歌音的音群韵流。我觉得,要平衡古汉语语法效应和现代口语语法效应两个不同意指效果的诗意点,只有让古汉语句法中的简约词,和现代口语句法中的缀附词,二者相互接近并融合两个诗意直示出的语用点,才能衍生出第三种词境中带来的新语境的自在性。祖语句法的实质是化一物为多义,化一字为多用。

第二行“动静之际/若有天人密钥”赵野用“动静之际”的“名词-名词”结构来让前一个名词“动静”活用成动词,形成动词-名词的主谓结构。这种少言得义的句法,让诗句不管是默思、默读、还是幻读都能境生象外。关键的是,在名词所能意指的非修饰的平静中,孕含动感的有所泛指,提供的诗意来源是,顿悟、混觉、和彻观思维方式的祖语句境。我常说,从几个字的用法和创造,就可以看出一个人一生的致思能力。

第三行“东方虚空”用“名词-形容词”对古汉语“名词-名词”活用主谓结构,做了结构上和词源上的改造,让“能思量”的佛境词源中,顿生一种凌空妙觉的奇怪诗境,这比雅各布森的“对普通语言有组织的违反”的俄语形式,有更多不能诠辨的自在的泛指面。我觉得,泛指就是诗意不限定第一义的绝象和弥散,雅各布森说的“违反”只是讲诗意的转换。

第四行“万法犹镜一心可照”以古汉语“名词-名词”配合“名词-动词”主谓结构,强调了名词的主体作用。

第五行“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又用古汉语“名词-名词活用成名词动词化,省去了结构助词和介词,诗句由了“离言”的空灵,美得更像是神作之句,而不像是真实意义里的遣词。但它不用怀疑的是真正的祖语,它的幻实性也许太容易转变为真像——它也许太令人有穿越感,又太令人错愕,因为它几乎作为一种幻觉而侵入了我们的心灵。

第六行“狭路相逢唯是渔樵”用主谓结构句“狭路相逢”搭配一个结构助词“是”,又和副词“唯”搭配,辅助动词宾语“相逢”前置,形成了语坡一样起伏的古汉语的句势。这种词和词之间靠副词的非修饰化所带来的动感句式,反映出赵野对祖语古老词式结构灵活拓展和改造的能力。

第七行“青鸾传回云外的消息”这句按照主谓结构安排,但重在用古词语中那个非修饰化的“云外”一词,作为心灵的神话,并不是隐喻,隐喻式思维是初级思维。“云外”在古语句中一般都是用来写实。

第八行“陌上花开”的主谓结构有五代十国的古句渊源,和“汝何时归来” 主谓结构中的代词“汝”对应,第八行整行诗句就重在回归古词语中的可以继续演绎的诗意本体句。

对赵野诗作《苍山下》的读解,我可以回看他30多年创作中,一直把祖语最能动的词源和句法的诗性方面,做了继承性的后续演绎,我从三个方面来说:

1.从祖系语言各方面感性的内部,他找到了一种神一样沟通心灵的永恒的原诗性,同时,把祖语中最原型的心灵语感,提升到当下创作和阅读可通约的一种言语语感。

2. 他在祖传的简词语法中,重新组建了和一切永恒诗性都有关联的同源语用词法,陈述、句子、句法超越性地塑造出一种祖语语体本身潜无穷的再生性,

3.他专门选用的祖语词性的表达状态,与他的心灵凭附和天生见悟的个性,有很密切的关系,他让心灵的多个侧面和祖语的潜在的侧面,能平衡性统一起来。

我断言:语言内身有自己万变中的最高本源,是不灭的,它委化于心造之痕,先于所有经验对象,它用居间的方式构成后验隐喻的基础。同时,它自明的心造之痕,处在隐喻之前,又比隐喻更多;它让隐喻事先根本无法预喻出自己的形而上来源。另外,它还让隐喻对自己的网,失去一种根源论证的原基。隐喻代表的概念也是有限经验奠基的,它咋个能单独就代替精神运动?隐喻世界的迷幻在于可能性的迷幻。


2018年12月



陈亚平:内意识空间哲学家。著有《内空间意识论》《生成的哲学》《过程文学论》原创学术著作。学术文论见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符号学论坛》、《前沿理论与研究》。2013年与中国20所大学学者合作编撰《新世纪中国后先锋文学编年史》专著,2014年与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刘悦笛、北京大学王岳川合编《中国学者新世纪学术贡献》学术专著。2015年受邀于美国过程哲学研究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联合主办的美国克莱蒙大学“世界过程哲学论坛”,2016年学术研究成果入选《第一届文化与传播符号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学术文集。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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