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

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毕业于杭州大学。先后任职于政府、媒体、企业、大学。1978年开始诗歌创作，1982年参加诗刊社第二届“青春诗会”。北回归线诗群骨干。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1984年）《独翔之船》（1992年）《狂暴的边界》（2004年）《将骰子掷向大海》（2013年）《冈仁波齐》（2016年）《浑天仪》（2017）。另著有随笔集、批评集、艺术鉴赏集多种。诗歌多次获奖，并入选各种诗选。   

岛屿、渡口、潮汐）哦！领航员（工业、贸易、关税

脚印不见了，骨骼不见了，脊椎骨下了半旗。

金融家，就是赫德逊河岸的垂钓者。

布鲁克林布鲁克林布鲁克林

桥，就是道路。所有的道路通向大桥。

——那么桥堍呢？钢架呢？桥墩呢？那么——

海鸥。纵帆船。游艇如匕首，划破水面。

是你，“看到黄色闪光如何照亮了它们

身躯的局部，而把其余部分留在浓重的黑影中”。

水流动。气垫船冲浪。惠特曼欲死欲仙。

布鲁克林布鲁克林布鲁克林

奉献等于接纳，货物等于阳具，海关等于私处。

人贩子不见了，黑奴市场不见了，鲸骨撑裙如降落伞。

创造就是考古，纳斯达克就是大苹果。

在这里可以看到纽约的盲目全景。

“那就是空气脆弱的婴儿

将新生的血液撒在无休止的黑暗”。

天空追逐天空，洛尔伽追述禁果。

在这里，1929年，他吟唱过樱唇——

“爱情在枕头下面黑暗、刺人的吻上”。

布鲁克林布鲁克林布鲁克林

不见棕榈，不见豹子，疯狂的蓝色马也不见了。

里根不认识普京。布鲁克林大桥因惊异

而美丽：晕眩症患者拜谒地。

微软，花花公子）哎！救生员（亚马逊，甲骨文

▎2、帝国大厦，新寓言

         帝国大厦成就了新帝国。它位于百老汇和第六大道以东，麦迪逊大道以西，第33大道以北，第36大道以南。一个帝国住在帝国大厦里。帝国内部清单如次：6500个窗户，73部电梯，从地面到第102层计1860层台阶。总建筑面积2768591平方英尺。每天21000名员工在大厦工作。7113公里长的管道，760公里长的电线，大约9000个水龙头。帝国重量：340000吨。帝国大厦支撑帝国于每一层，每个房间，每一处黑暗，每一缕光线。

        世贸中心庇护了帝国大厦，双子塔上空的浓烟笼罩整个帝国。幸存的帝国。玻璃帝国，水泥钢筋帝国，管网帝国，生意人与作家的帝国。轶闻帝国，纹身帝国。因轶闻与纹身而出色的帝国。蜘蛛侠、金刚与泰山帝国，狮子王、可乐与好莱坞帝国。虚无的帝国等于非帝国。哦，太多帝国，太多的仪式与炫耀：罗马帝国，第三帝国，香奈儿与斯特拉文斯基联合帝国，亨利·福特帝国，纪梵希帝国，乔布斯帝国。

        帝国与蚊子同居，与恐龙对话。纸老虎帝国，恰巧是第一个登月的帝国。一分钟左右登上帝国大厦的102层，开门见国：广袤、延展、神秘，时而朦胧，时而清晰。风撕裂了五官共同体，云团托举倒影与虚无。到处是眼睛与窥视，心留在沼泽，石油挤压在岩石夹缝。帝国疆土可以俯瞰，可以平视，甚至视而不见。在帝国长廊里，怎么可以有游说集团？以舌头当枪使的雇佣军，套上大使面具的诗人，迷恋科普兰音乐的律师。医疗机械、生物学与微电子发达的帝国，决不是手工与非物质文化传人的帝国，也不是茶馆、病梅与姿色的帝国，京杭大运河、蜡染布与评弹的帝国，煤炭与西门庆荒淫院落的帝国，作凄楚状红狐狸能从窗棂探出半个身子，身子里有了孽种的帝国。无情有意的帝国，走私思想比走私武器受到更重处罚的帝国。

        从帝国大厦高点俯视，是健身器、蓝色小药丸和反堕胎的帝国，淡色薄雾中建筑如符合审美条例的文明蜂巢，妻子上了脱口秀节目而奶爸恪尽职守的帝国。大厅的壁画天花板，图案是以机械齿轮的形式绘制的行星和恒星，用来向机械时代致敬。这是上帝、红色消防车与沃伦之鹰同在的帝国。1931年以来一直矗立于此的帝国大厦，在一个衰微而混乱的年代，代表量子力学、火星和鳄鱼，向我们所居住的淡蓝小点，星球与自我，不分昼夜地行注目礼。

▎ 3、地 铁

疾驰的列车切割着站台上

十几根高大的廊柱，切割声浪，

这是一条没有风景的路线，

指示牌、香水广告和涂鸦痕迹，

合伙谋杀崇高。疲于奔命的人们，

踩扁了滚动着的锡皮罐，它哭泣：

为过早闭合的车门，凋谢的机会。

每分钟都有人坚定地奔向地铁，

旅行或求偶，逃亡或追捕。那扇

自动门底部暗中闪光的铜质凹槽里，

还藏着约定在这儿阅读的短句。

那位设计师的血是暗红色的。

从十九世纪末开挖，直到吉他断弦，

终于在地铁找到人类进化的反证。

而大众有一个反乌托邦的念头，

就是营造黑暗中的庇护所，可以

格斗、交换、接吻和窥视，

而且适合朗诵与交媾，让

孤独者在这里继续另一种孤独，

自恋的家伙愉快地照着灰色的镜子。

这些日子不再流行刺杀，

许多人喜欢上网，去地铁约会，

在纵深地带制造非凡的拥挤。

不停地弹奏，轻柔拨弦

死亡云集，罗德里格的

曲调勾引夜色，另一个广场。

最后一班地铁，与凌晨首尾相连，

就像消失的欲望，在体内重新出现。

而一朵玫瑰盛开在报亭的角落，

无比夺目，也许是毒枭的暗号。

地铁：完美的罪行与温柔的恐怖。

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列车未到，还有

想象和纵火的时间，你这暗藏利器的疯子。

▎4、百老汇

                          一

没有人对“百老汇”一词的音韵感到胃部不适。

也没有人对百老汇的汉译心存疑惑。

很离谱，也很美。去百老汇

接受感官之虐待。

音乐剧高潮过后，才发现——

光就是色，声就是空。

                          二

歌剧魅影是悬浮的，回家路上还被它追逐：

一种撼动的怕，而街灯如此沉稳。

美女遇野兽意味着另类乌托邦——

防范与释然，人与兽并无界线。

哦，西贡小姐很符合美国男人口味，

始乱终弃，直升机抵达剧场

意味着“拯救”一直在上空盘旋。

看完《极限震撼》，裘德洛说：

“我的每个细胞都会为之震撼，

感觉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而我的感受相反，从未如此宁静过，

重返宇宙之心，挤入一滴黑色的血。

                             三

去百老汇吧，那儿有戏外戏。

那儿有铜质顶廊与海报。

进入剧场你会明白：观众就是演员。

不远处传来的咳嗽和低语，

满眼是坠饰、胸针与项链。

戒指闪耀在白色纤指上，

话剧就要开始了。

当孩子们惊异地发出喊叫，

而老男人嘴巴张得如同勺子，你一定

置身于《狮子王》场景。

                              四

进入百老汇剧场，有饥饿感。

快乐、惊奇与美，没有人能拒绝这个三明治。

音乐与舞美就是果酱。

从百老汇到百老汇，你不会怀疑——

“从现在乃至永远”。

此刻，你正在这条街的一家剧院

观看话剧《怀疑》。

百老汇从不怀疑，从不！

从现在乃至永远。

这份快乐、惊奇与美，贯穿了曼哈顿、

落基山脉，悬崖、岩石与心。

▎5、中餐馆奇遇

                        一

你，将东海鲳鱼与太平话一锅煮，

紫气西来，不经意抬起老兵额头。

有失远迎。你与我握手的姿态，

与撤离大陈岛那天的悲哀一挥

恰成对比。不断有人前来就餐，

老哥的烧鹅和鳗干炒芹菜远近闻名。

                        二

哎，乡党见面会勾起多少往事？

以所有人听不懂的方言，我们交谈，

如国民革命军，番号、码头与心绪，

岩茶、甘蔗、哭泣，女人最后的俊俏。

对大陆的最后注视，演化成儿子

耶鲁毕业典礼的最初影像：正负时间。

撤退等于前行。溃败换得远渡。

悲苦像海门港码头，远看成虚像。

葭芷在哪里？你父亲的渔民习尚

留有酒味和暴力碎渣吗？在纽约：

一条不知名街道，一个午后老兵。

老哥，尽管以中古的白雪遗音

抵御难听的北平腔官话，再说，

中正已经偏颇，乡泽成了工业园。

                        三

你把这份鲜美无比的鲳鱼送给我，

而我留下的只是68°的酒话：

“台州与台湾都有一个台字，台风是经纪人，

天台藏在李白的册页里，台属气息

留着档案馆的地契中，甲午岩伫立

从不绝望。老哥，你的元气未绝！”

说话间，正好有个纽约大学女生，

带着花蝴蝶与小女巫的神情，

走进中餐馆与老哥四目对接。

纽约中餐馆并非伤心咖啡馆，

万有引力之虹充满诱惑。                   

▎6、奥哈拉看纽约

弗兰克·奥哈拉，有人说你的诗句

来自市场牌价、闲言碎语、电话号码，直至广告，

就像你身体里的元素，血肉的组合。

“烟雾还没有从纽约湾散去”，

这样句子谈不上重要，却有意思。

“一只黑虫子代替了天蓝”，你还谈及

悲哀的玻璃，俏人儿的花柳病。

哦，纽约上空，“平庸的月亮就像

一只下流的小柠檬”，挂在枞树林。

一条皱巴巴的工装裤！

袋鼠！金币！巧克力苏打！

口琴！胶糖！阿司匹林！

“这些事物每天与我们在一起

甚至在滩头阵地和尸架上”，

纽约事物“像岩石一样强壮”。

“而痛苦正是我的生命力”！

纽约不是管风琴，而是整座教堂，

门口还有一些无家可归者，

避雨者，好奇的人，观光客。

我佩服阿什伯利：天才、犀利、高产，

但过于高蹈而晦涩。

你站在第五大道就像灰色的树，

市声与尘嚣，霓虹灯下的所有事物，

你都能领受其中之妙，之不堪。

“而真实的事实就是我是一个诗人”。

我来到纽约才能与你交谈，

不仅因为你是纽约派诗人，你的“试探性过去”，

你被灰冠鸟串起的一半身体。

我想说，对于你纽约是一次焊接，

一个电火花迸溅，一次装卸：

对于灵魂和身体的部件，感官和语言，

生活破碎却完整了精神版图——

某些入侵如同蔼如的纳粹，

友朋接连死去，精神仓储乏善可陈。

你认为，没有另外一个世界，

确证“我们的脸渐渐变小在庞大的黑暗里”，

你，直至死于车祸也没有怒斥光明的消逝，

这个世界由纽约这样的城市来代言，

而近郊近于天堂，未曾彻底糟蹋的领地。

你所许诺的藤蔓燃起绿色大火，

而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巴尔蒂斯

那只孟浪的猫，那个半褪下衬裙

露出半个乳房而羞耻心尚在的女孩，

正突破睡意的围困，那色情的梦

上帝也无法阻挡。

        《地铁》写于2003年，其余均作于2019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