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 | 乡愁、现实和精神成人:为诗歌说一点什么

作者:谢有顺    2019年04月01日 09:46  谢有顺说小说    2754    收藏


诗人都有两个家,一个家在故乡,叫“出生地”,一个家在心里,叫“异乡”,诗人的写作,是在这两个家之间奔跑和追索。不可能离开,也不可能回去。你此刻在家就永远在家,你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诗歌永远是不知道的,在路上的。

 —— 谢有顺


一、失语与发声

 

应该为诗歌说一点什么。在今天这个时代,小说可以畅销,散文可以名世,话剧可以成为政府文化项目,批评也可以寄生于学术场,惟独诗歌,一直保持着边缘和独立的状态。没有多少市场和版税回报,也没有多少文学权力的青睐,它坚韧、纯粹的存在,如同一场发生在诗人间的秘密游戏,有些寂寞,但往往不失自尊。我见过很多的诗人,他们大多以人生作文,以性情立世,热爱写作,尊重汉语,对诗歌本身怀着深切的感情,即便遭到旁人奚落,内心也不为所动,常为自己能觅得一句好诗喝酒、流泪。在这样的时代,还有这么多贵重的诗心活跃在生活的各个角落,确实令人感动。相反,小说虽然热闹,但越来越像俗物,有些甚至还成了混世哲学的传声筒。我见过很多小说家,他们聚在一起,几乎从不谈论文学,除了版税和印数,话题无非是时事政治或段子笑话。这和诗人们的生存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无意于在这种生存状态之间分出高低。我只是想说,细节会泄露一个人的内心,正如圣经所言,“他心怎样思量,他为人就是怎样”。心被物感之后,写作岂能不受影响?一个日益平庸和粗鄙的时代,势必产生平庸和粗鄙的写作;这个写作大势一旦形成,一个没有灵魂的时代就诞生了。

今天许多中国人正走在这条路上,作家们也普遍被这道洪流卷着走,缺乏自省,作品多为一时一利而写。无病呻吟,心如坚铁,自我复制,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通病,尤以小说、散文为甚。如果作家没有了悲伤和愤怒,没有了灵魂的失眠和不安,如果文学不再是有感而发,不再对人世充满理解之同情,写作还有何存在的意义?中国古人讲人如其人,知人论世,所谓“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这都是老调重弹了,今天却有重申的价值。不能奢望从一颗斤斤计较的心灵里会产生出广阔的文学,正如不能梦想伟大的作品会从浅薄的游戏精神中生长出来。一个时代的写作总是和一个时代的灵魂状况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越过写作者的灵魂图景奢谈文学,这不过是另一种精神造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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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文学应该向我们展现更多的信念和诚实,从而告别虚假和平庸;面对触目惊心的心灵衰败,作家们应该尊灵魂、养心力,积蓄健旺、发达、清明的生命气息,来为写作正名。在一个没有灵魂的社会,进行一种无关痛痒的写作,不过是在浪费生命而已——要意识到这一点,需要作家们有一种写作的胆识,真正在文学上精神成人。木心说,“五四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没有成熟。”[1]这话是很深刻的。没有精神成人,写作就如同浮萍,随波逐流,少了坚定、沉实的根基,不能以不变应万变,势必像洪流中的泡沫,很快就将消失。

诗歌总是不断地对这种生存境遇提出抗辩。我当然知道,诗人中也有玩世之人,迹近胡闹的写作更不在少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这正是当今诗坛的生动写照。但是,相比于其他领域的写作,诗人中有着更多的理想主义者,诗歌也比其他文字更纯粹,更真实,更见性情。文学已经落寞,诗人的激情依旧。真正的诗歌,不求时代的怜悯,也不投合公众的趣味,它孤立的存在本身,依然是了解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精神证据。

我甚至认为,这些年的文学,最热闹的是小说,成就最大的当属诗歌。在这个时代,仍然有很多诗人,穷多年心力,就是为了探索如何更好地用语言解析生命,用灵魂感知灵魂,这多么难得。当小说日益简化成欲望叙事,日益臣服于一个好看的故事这个写作律令,很多诗歌却仍保持着尖锐的发现,并忠直地发表对当下生活的看法。许多新的话题,都发端于诗歌界;许多写作禁区,都被诗人们所冒犯。诗人可能是受消费文化影响最小的一群人,风起云涌的文化热点、出版喧嚣,均和他们关系不大,他们是社会这个巨大的胃囊所无法消化的部分,如同一根精神的刺,又如一把能防止腐败的盐,一直在时代的内部坚定地存在着。优秀的诗人,总是以语言的探索,对抗审美的加速度;以写作的耐心,使生活中慢的品质不致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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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


正是因为存在这些“孤独的个人”,使我对诗歌一直怀着一份崇高的敬意。

在虚无主义肆意蔓延的今天,诗歌是“在”和“有”的象征。存在缺席时,诗歌在场;别人失语时,诗歌发声——理想中的诗歌总是这样。诗歌是诗人真实性情的流露,是诗人生命的自然运转和发挥;它为此在提供注释,为当下想象未来;它为生命的衰退而伤感,为灵魂的寂灭而疼痛。诗歌的存在是要告诉我们,在俗常的生活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在凝固的精神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精神的可能。“吾青春已逝/国家依旧年轻/少年们日夜加班/赶制新的时装/老同志老当益壮/酝酿新的标语/啊  人民  继续前进吧/吾一人独自老迈/落伍 腐朽/读《论语》  诵唐诗/韦编三绝  绝处逢生/在自己的秋天/蜕化为古人”(于坚:《便条集》),这是一种生活态度。“一个世界为什么不是一个梦想/请给我们看看那真正的容颜”(东荡子:《鸟在永远飞翔》),这是一个生活疑问。“我在五金厂,像一块孤零零的铁”(郑小琼:《水流》),这是一种生活状态。在这样的诗歌中,我能分享到一种自己生活里所没有的经验和感受。

因此,我常常在想,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了诗歌,我们到底会失去什么?毫无疑问,经济不会受其影响,社会秩序也会照旧,大家照样工作,照常生活,正如日头出来日头落下,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会因此而有丝毫变化,但我们能不能由此就证明诗歌是无用的、多余的?现在社会上流行的嘲笑诗歌的力量,正是源于对一种多余的、私人的、复杂的经验和感受的剿杀,好像一切没有实用价值和传播意义的微妙感受,都不应该存在。这个以诗歌为耻的时代,正被一种实用哲学所驯服,被一系列经济数据所规划,被冷漠的技术主义所奴役。而诗歌或文学的存在,就是为了保存这个世界的差异性和丰富性——它所强调的是,世界除了我们所看见的那些,它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关乎理想、意义,关乎人心的秘密和精神的出路。离开了这些个别而丰富的感受,人类的灵魂世界将会变得粗糙僵硬,一片荒凉。诗歌反抗精神的一致性,它激发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生活存着梦想和希望,因此,有多少个诗人就有多少种诗歌,有多少种诗歌就有多少种生活的可能性。试想,如果没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样的诗句,我们怎能领会汉语的壮阔?如果没有陶渊明,我们怎能想象“采菊东离下,忽然见南山”也是一种高迈的人生境界?

——这并不是对诗歌价值的高估,而是我想借此重申一种诗歌独特的品质。诗歌在今天遭到时代的冷落,试图用投合公众趣味的方式来改变自身的处境已经无济于事,诗歌的出路在于退守,在于继续回到内心,发现和保存那些个别的、隐秘的感受。诗歌不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但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多。钱穆先生说:“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2]他对诗歌的理解,说出了诗歌所固有的基本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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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精神气息的流转


诗人要为另一种人生、为更多的生活可能性,站出来作证。因此,面对诗歌,诗人们不仅是去写作,更是去发现,去生存,去信仰。

意识到这一点,诗歌境界会变得开阔。美国学者马克·爱德蒙森在《文学对抗哲学》一书中说:“哲学家是精英中的一员,而诗人是一个民主分子,众人中的一人。”[3] 这可以看作是对诗人精神身份的一种恰当描述。诗歌的“民主”,在于每个诗人都是“一人”,但这个“一人”必须是“众人中的一人”。说句实话,我现在越来越厌倦那种无视“众人”的小圈子话语游戏——经过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诗歌革命,用语言撒娇,或者用诗歌写隐私,都是肤浅的诗歌行为,不值得惊奇了。诗歌发展到今天,应该出现一个更广大的整体性变革的图景,局部性的修补或变革,意思已经不大。但是,越来越多的诗人,正躺在现成的语言成果里享清福,没有多少人注意,诗歌在今天正发生哪些整体性的、秘密的变化。

最为根本的变化,在我看来,是文学精神气息的流转到了转折的关键时刻。

二十世纪以来,诗歌发生了革命,用白话写了,但我觉得,有些诗歌的品质不仅没有更朴白,反而更难懂了。尤其是这二十几年来,中国诗歌界越来越倾向于写文化诗,写技巧诗,诗人的架子端得很足,写出来的诗呢,只供自己和少数几个朋友读。这是不正常的。中国是诗歌大国,诗歌情怀在很多人心里依然存在,现在何以大家都不想读诗了?时代语境的变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问题可能还是出在诗人自己身上。诗歌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有一个很大原因,就是诗人把诗歌都写成了纸上的诗歌,这样的诗歌,只在书斋里写,和生活的现场、诗人的人生,没有多大的关系。诗歌一旦成了“纸上的诗歌”,即便技艺再优美,词句再精炼,如果情怀是空洞的,心灵是缺席的,它也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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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是有一个时代的生命气息的。唐代的诗人,生命力普遍是健旺的,他们诗歌里面的精神气场也强盛。李白等人的诗不是在书斋里写的,他们一直在生活,在行动,他们的诗歌活在生活之中,活在人生这个广大的现场里。李白那首著名的《赠汪伦》,就是汪伦来送李白,李白即兴写的:“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据说,汪伦的后人到宋代还保留着李白写的这首诗的原稿。李白当时是有感而发,而有感而发正是诗歌写作最重要的精神命脉。唐诗三百首里,被传唱的那些,基本上都是在生活现场里写出来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他登了那个幽州台,才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慨的。因为有了那个实实在在的“登”,诗歌才应运而生。他是登了幽州台才写诗的,并非为了写诗才登幽州台的。古代的很多诗,都是这样“登”出来的。杜甫写过《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还写过《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他还有一首《登岳阳楼》,“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这些,都和杜甫的生活现场有关。李白有一次登黄鹤楼,本来想写一首诗,结果呢,“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多么的真实。还有李白那首著名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题目就叫《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是送行诗。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样的名句,也是有一次李白在宣州谢朓楼设酒饯别朋友时写的。李白他们的诗几乎都不是在书斋里写的,他们一直在生活,在行走,同时也在写诗。他们的诗歌有生命力,是因为他们的诗歌从诞生之日开始,就一直活在生活中的,从未死去。而今天一些诗人写的诗歌,还没传播,就已经死了,因为这些诗歌从来就没在诗人的生活或内心里活过,死亡是它们必然的命运。

诗歌后来一步步地走向衰微,跟国人生命气息的流转不断走向孱弱有关。“五四”时期诗歌再次勃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诗歌盛极一时,这何尝不是跟思想解放运动使个体生命变得神采飞扬有关?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歌又一次沉寂,直到九十年代后期网络普及,私人经验、身体话语大量入诗之后,一种由欲望和宣泄为主导的诗歌热潮才再次席卷全国。在此之前,文学被思想、文化、知识压抑已久,大诗、史诗、宏大叙事、个人命运感等观念一统诗坛,在这个背景下,强调身体之于诗歌写作的革命意义、强调身体话语在文学写作中的合法地位,具有重要的价值。当时我专门写过一篇长文,就叫《文学身体学》,这算得上是比较早的研究身体叙事的文章了,引用的人很多。我在文章中说,“害怕面对人的身体的文学,一定是垂死的文学;连肉体和身体的声音都听不清楚的作家,一定是苍白的作家。”[4]但我同时也意识到,当诗人们把书写身体经验迅速变成一种新的写作潮流之后,必将导致另一种危机:对身体美学的简化。很多的诗歌,充斥着肉体的分泌物、过剩的荷尔蒙、泛滥的口水……这些其实并非真正的身体写作,只不过是对肉体(被简化的身体)的表层抚摩而已,如马尔库塞所言:“整个身体都成了力比多贯注的对象,成了可以享受的东西,成了快乐的工具。”[5]这个时候,诗人们写的不再是健全的身体,而是肉体乌托邦。我认为,“肉体乌托邦实际上就是新一轮的身体专制——如同政治和革命是一种权力,能够阉割和取消身体,肉体中的性和欲望也同样可能是一种权力,能够扭曲和简化身体。虽说‘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特里·伊格尔顿语),但是,一旦肉体本身也成了一种权力时,它同样可怕。身体专制的结果是瓦解人存在的全部真实性,使人被身体的代替物(以前是仁、志、政治等,现在是性、肉体和欲望)所奴役。”[6]事实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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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库塞


只看到生命的阴暗面,只挖掘人的欲望和隐私,而不能以公正的眼光对待人、对待历史,并试图在理解中出示自己的同情心,这样的写作很难在精神上说服读者。因为没有整全的历史感,不懂得以宽广的眼界看世界,作家的精神就很容易陷于偏狭、执拗,难有温润之心。这令我想起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一书的开头,劝告我们要对本国的历史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7]钱穆所提倡的对历史要持一种“温情与敬意”的态度,这既是他的自况之语,也是他研究历史的一片苦心。文学写作何尝不是如此?作家对生活既要描绘、批判,也要怀有温情和敬意,这样才能获得公正的理解人和世界的立场。可是,“偏激的虚无主义”在作家那里一直大有市场,所以,很多作家把现代生活普遍简化为欲望的场景,或者在写作中单一地描写精神的屈服感,无法写出一种让人性得以站立起来的力量,写作的路子就越走越窄,灵魂的面貌也越来越阴沉,慢慢的,文学就失去了影响人心的正面力量。

因此,在诗歌界,也需要重提一个诗人的责任——词语的责任和精神的责任。我知道,很多诗人都会以“写作是个人的事”为由,逃避写作该有的基本责任。“写作是个人的事”本是一句很好的话,但今天已经成了诗人们放纵自己的借口。个人的事,如果不联于一个更为广阔、深远的精神空间,它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写作是个人的,但写作作为一种精神的事业,也是面对公共世界发言的。这二者并不矛盾。萨特在《什么是文学?》里说:“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但紧随而来的则是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他被赋予了某种社会作用。”当萨特说他是一个“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的作家时,他强调的就是一种个人的创造性,这是萨特得以存在的基础;在这种存在之上,萨特没有忘记他还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他还有一个面对公共世界该如何担负责任、如何发言的问题,如他自己所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个人创造是基础,在这个基础上面对世界发言,这是一个诗人的理想境界。尤其是在当下的中国,苦难和眼泪还如此普遍,面对这些,诗人和作家如果普遍沉默,拒绝担负写作在个人心灵中的责任,这样的写作,确实很难唤起别人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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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萨特提倡作家们“介入”时代,但这样的“介入”,并非简单的社会运动,而是要求介入者首先是一个存在者,在“存在”里“行动”,才是真正的“介入”。艾利斯说的“内心谈话”,萨特说的“存在”中的“介入”,如同鲁迅所说的要作“韧战”准备的忠告一样,其实都可借用来解释诗歌写作。这表明诗人要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对众人,面对现实;他写的诗不仅要与人肝胆相照,还要与这个时代肝胆相照,只有这样的诗,才是存在之诗,灵魂之诗。

 

三、大地的伤怀

 

要了解近年的诗歌现状,或许,黄礼孩主编的两本诗集——《出生地》[8]和《异乡人》[9]是极好的选本。把写作当作“出生地”对他们的馈赠,同时又用“异乡人”来为另一些诗人命名,这不仅是一种出版创意,更是对一种诗歌精神的体认。事实上,每一个诗人身上,都兼具“出生地”和“异乡人”这两个心灵标记。写作既是精神的远游,也是灵魂的回家。你在故土的根须扎得越深,你的心就越能伸展到远方。你走得越远,回家的渴望就会越强烈。因此,诗人都有两个家,一个家在故乡,叫“出生地”,一个家在心里,叫“异乡”,诗人的写作,是在这两个家之间奔跑和追索。不可能离开,也不可能回去。你此刻在家就永远在家,你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诗歌永远是不知道的,在路上的。

卡夫卡说,“由于急燥,他们被驱逐出天堂;由于懒散,他们无法回去。”[10]这是他为现代人画出的生存地图。天堂就是终极的家乡,“无法回去”则决定了人只能“流离飘荡在地上”,只能做一个永远的异乡人。由于人类远行太久了,家园的记忆已经淡漠,回去的道路也已经衰朽,我们一切的生存努力,都不过是在时间里,在天堂和尘世之间挣扎而已。真正的诗歌,既是朝向天堂的沉思,也是面对死亡的讲述。到二十世纪,诗歌更是成了人类破败人生的记录和见证——都是伤口,充满绝望,不可能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记不清是谁说过,“我们不得不经过这么多的污泥浊水,不得不经过这么多的荒唐蠢事才会回到家里,而且没有什么作向导,我们惟一的向导是乡愁。”——幸好还有“乡愁”,它成了现代诗歌中最为温暖的情感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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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


就此而言,我一直很关注那些有地方经验和精神扎根地的诗歌。一个诗人,如果没有灵魂扎根的地方,没有精神的来源地,是很难写出好作品来的。所以,像雷平阳、鲁若迪基、沈苇、叶舟这样一些诗人,他们的诗歌意义远远超出了地方性的概念。他们的诗歌视角往往是有限的,具体的,窄小的,但经由这条细小的路径,所通达的却是一个开阔的人心世界。我喜欢懂得在写作中限制自己,同时又不断地写作中扩展自己人生宽度的作家。米沃什说:“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11]像鲁若迪基,长期居于云南边地,泸沽湖畔,典型的小地方人,不缺“小地方人的谨慎”,这使得他在大地、生活和人群面前,能够持守一种谦逊的话语风度,从而拒绝夸张和粉饰。他的眼中,泸沽湖,小凉山,日争寺,一个叫果流的村庄,都是具体的所指,他注视它们,敞开它们,和它们对话,感觉它们的存在,写出它们和自己的生命相重叠的部分,如此平常,但又如此令人难以释怀。


天空太大了

我只选择头顶的一小片

河流太多了

我只选择故乡无名的那条

茫茫人海里

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五斤的男人

做我的父亲

一个叫车而拉姆的女人

做我的母亲

无论走在哪里

我只背靠一座

叫斯布炯的神山

我怀里

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

——鲁若迪基:《选择》


这样的诗歌,是小的,也是有根的。鲁若迪基是真正以小写大、以简单写复杂的诗人。他不空洞地抒情,而是扎根于那些细微的感受,从感受出发,他的细小和简单,便获得了一种深切的力量。中国不缺复杂的诗,但缺简单、质朴、纤细的诗心,因为在复杂中,容易黏附上许多文化和知识的装饰,而简单、质朴和纤细里,所照见的就是诗人自己了。格林说,作家的经验在他的前二十年的生活中已经完成,他剩下的年月不过是观察而已。“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时观察世界,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他整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解说他的私人世界。”在这样一个崇尚复杂和知识的年代,鲁若迪基的天真、简明和有感而发,显得特别醒目;正如在这个世界主义哲学盛行的写作时代,鲁若迪基笔下那些有根的“小地方”经验,照样能够把我们带到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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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再来读读沈苇的《吐峪沟》: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通过一个村庄的景象,写出一个地区的灵魂,这是当代诗歌经常使用的精神修辞。正如沈苇的诗中所象征的,由村庄、由死者获得“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而所有的诗歌,其实都是在寻找观察世界、观察自己的角度,并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世界、发现自我。如果从精神景观学的角度来解读诗歌,就会发现,新世纪以来,诗歌精神的内面,主要是通过身体和欲望这一载体来表达的——在网络和民刊上,可以读到大量以此为题材的诗作,并以“下半身”诗歌写作为代表,突破了诸多写作的道德尺度。或许,这种写作的革命意义大于它的写作实绩,但它确实引发了一次诗歌写作的热潮。我们不妨读读尹丽川那首短诗《情人》,“你过来/摸我、抱我、咬我的乳房/吃我、打我的耳光”,以及“你都出汗了”,“很用劲儿”,这些都是身体细节,然而一句“这时候,我们再怎样/都是在模仿,从前的我们”,迅速揭开身体背后的苍白和匮乏,一切来自身体的努力,“都没用了”,因为“这时候”不过是在努力“模仿”“从前”——激情和快乐,爱和欲望,原来都经受不起时间哪怕最为温柔的磨碾。而比时间更为可怕的,是人心的漠然。“这么快/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既是时间的杰作,也是人自身的深刻困境的表现——生活成了一种模仿:现在模仿过去,未来呢,必定是在模仿现在。尹丽川通过书写“情人”间激情与欲望的衰败,洞悉了人内心的贫乏,以及人在时间面前的脆弱。她的诗歌告诉我们,欲望和存在一样,都是一个错误,但它不容修改。除了欲望的书写,更重要的成就,我以为还有那些扎根于地方经验、并由此呈现出精神地理学特征的诗歌,这些诗歌以乡愁和赤子情怀为核心,呈现大地质朴的容颜和诗人对生命、故土的正直理解。关于这一点,或许我们可以想起雷平阳那首著名的《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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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


这首诗,书写出了一个大地的囚徒如何在大地上行走的悲情。诗人“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的爱,隐含着强烈的对故乡和生命的伤怀,照见的是一个忧郁的灵魂。雷平阳说:“我希望能看见一种以乡愁为核心的诗歌,它具有秋风和月亮的品质。为了能自由地靠近这种指向尽可能简单的‘艺术’,我很乐意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12]乡愁是地理学的,也是精神学的,所以,伟大的作家往往都热衷写自己所熟悉的故乡。鲁迅写绍兴,沈从文写湘西,莫言写高密东北乡,贾平凹写商州,福克纳写自己那像邮票一样大小的家乡——每一个伟大的作家,往往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写作根据地,这个根据地,如同白洋淀之于孙犁、北京之于老舍,上海之于张爱玲,沱江之于李劼人。没有精神根据地,盲目地胸怀世界,他所写下的,不过就是一些公共的感叹罢了。


四、时代的镜像

 

还有很多的诗歌,它的精神核心并非“乡愁”,或者说,“乡愁”已经内化到了每一个诗人的心里,它更多的是关注此在,关注身边的生活,关注脚下这块变化中的土地。他们是想通过自己的写作,重新唤起人们对当下生活的信任和对未来世界的想象。

黄礼孩说,“诗人的存在是用诗歌去见证并影响自己的时代。”[13]确实,有很多诗歌,都是来自生活现场的心灵草稿,是解释人与诗、诗与时代之关系的重要材料。即便是在商业化程度最高的广东,也还有很多人用诗歌守护着灵魂的羞涩和自尊。在别人愤怒的时候,他们同情;在别人悲伤的地方,他们祝福;在众人都沉默的时候,他们抗议;在身体自渎的时代,他们为灵魂伤怀。面对比个人强大得多的现实,面对这个时代日益复杂、混乱的经验,很多诗人散落在办公楼、出租屋或工厂、车间里,如同隐藏在现实内部的敌人,随时准备站出来为这个时代的丰富和荒凉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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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礼孩


和小说家、散文家的慵懒和自得比起来,我更尊敬诗人。很少有诗人愿意对生活取旁观的态度,他们都活在具体的生活中,被具体的生活所裹挟,也被具体的生活所塑造。他们普遍对此在生活有一种强烈的热爱,为此,他们所出示的理想,有着比许多小说更为结实、人性的面貌。这些年,在中国独特的现实面前,诗人用诗歌发出了强有力的声音——这种声音不同于政府工作报告,不同于媒体报道,甚至不同于街谈巷议,它是诗人关于这个时代的精神意见。在我看来,要理解当下的中国,这份诗歌意见不容忽视。

谁都知道,这三十年来,中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变化。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奇迹,国人多有论及,而由此产生的数以千万计的移民,将对中国社会的精神生态造成多大的影响,却还没有引起太多作家的注意。这么多人同时在中国大地上迁徙,他们中的多数人又都选择南下,在那里工作,生活,扎根,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盛大景观。很显然,这是一个大变动的时代,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一个希望和绝望交织的时代,一个高尚和污秽混杂的时代。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作家,能做些什么呢?坦率地说,现在的小说并未成为时代的强音,配得上这个时代的小说,太少;散文多是一种书斋生活或优雅的抒情,看起来更像是时代的装饰;相比之下,诗人们在时代面前显得更加敏感,更加尖锐,和现实短兵相接的写作也不在少数,尤其是那些属于新移民的“异乡人”,他们的介入和书写,为命名这种大变动中的生活,提供了崭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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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


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

他们都有一个身份,

纨绔子弟,傍大款的美女,公交车上的小偷,天桥下的拾荒者,

法律顾问,营养专家,家庭主妇,化妆品和春药推销员,五星酒店厨师,

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歌手,退休工人,古典音乐、女权运动和长跑爱好者,

警察,司机,清道夫,士多店老板,

他们都有一张脸,一个口音,和一些癖好,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活在哪个朝代,

所有的人,

衣衫褴褛者和西装革履者,

大腹便便者和骨瘦如柴者,

滔滔不绝者和沉默寡言者,

狼吞虎咽者和素食主义者,

全都那么惊慌,那么笨拙,

他们对着镜子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对着孩子说不出斩钉截铁的誓言。

——杨子:《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


这是某个广场的真实写照,又是新移民生活的象征性图景。那么多的人,不同身份的人,混杂着挤在一起,说出的却是“荒凉”二字——这首诗对当代生活的精练概括,在我看来,甚至超过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杨子在另一首诗中还说,“那么多滚烫的欲望/压在一座灰色的大桥上,/加上咫尺之遥的银行、商场和夜总会,/加上那些紧贴在一起又无比疏远的心,/名字就叫——荒凉。”(《荒凉》)除了“荒凉”,还有这样一种生活极为著名: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地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郑小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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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


在这样的生活中,人就像“一块孤零零的铁”,这是何等深切而又个别的经验。人生变得与“铁”同质,“生活仅剩下的绿意”,也只是“一截清洗干净的葱”( 郑小琼:《出租屋》)。这个悲剧到底是怎样演成的?郑小琼在诗歌中作了深入的揭示。她的写作意义也由此而来——她对一种工业制度的反思、对一种匿名生活的见证,带着深切的、活生生的个人感受,同时,她把这种反思、见证放在了一个广阔的现实语境里来辨析;她那些强悍的个人感受,接通的是时代那根粗大的神经。她的写作不再是表达一己之私,而是成了了解这个时代无名者生活状况的重要证据;她所要抗辩的,也不是自己的个人生活,而是一种更隐蔽的生活强权。这种生活强权的展开,表面上看,是借着机器和工业流水线来完成的,事实上,机器和流水线的背后,关乎的是一种有待重新论证的制度设计和被这个制度所异化的人心。也就是说,一种生活强权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更大的强权,正如一块“孤零零的铁”,总是来源于一块更大的“铁”。个人没有声音,是因为集体沉默;个人过着“铁样的生活”,是因为“铁”的制度要抹去的正是有个性的表情。这令我想起卢卫平笔下的《玻璃清洁工》:


比一只蜘蛛小

比一只蚊子大

我只能把他们看成是苍蝇

吸附在摩天大楼上

玻璃的光亮

映衬着他们的黑暗

更准确的说法是

他们的黑暗使玻璃明亮

我不会担心他们会掉下来

绑着他们的绳索

不会轻易让他们逃脱

在上下班的路上

我看见他们

只反反复复有一个疑问

最底层的生活

怎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

才能挣回


类似的表达,在过往的诗歌中,我们不常读到。它的意义已经超越了底层本身。一个有切身之痛的人所写的生活,有别于其他人的虚构和想象,它的存在,记录下的是这个时代最容易被消灭的渺小的声音。假如这个声音不在了,我们的生活就会出现残缺。像郑小琼的许多诗篇,可以说,都是为了给这些更多的、匿名的生活作证。她的写作,分享了生活的苦,并在这种有疼痛感的书写中,出示了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对生活本身的体认、辨析、讲述、承担、反抗和悲悯。读她的诗歌时,我常常想起加缪在《鼠疫》中关于里厄医生所说的那段话:“根据他正直的良心,他有意识地站在受害者一边。他希望跟大家,跟他同城的人们,在他们唯一的共同信念的基础上站在一起,也就是说,爱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因此,他分担了他们的一切忧思,而且他们的境遇也就是他的境遇。”——从精神意义上说,郑小琼“跟他同城的人们”,也有“爱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的经历,她也把“他们的境遇”和自己个人的境遇放在一起打量和思考,因此,她也分担了很多底层人的“忧思”。这也是她身上最值得珍视的写作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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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许多的诗人,都写到了这种异乡人的日常生活。除了诗人,我还没有看到有哪一个群体,会对这些碎片式的经验抱以如此巨大的书写热情。我一直喜欢读这种小视角的、有真实生活气息的诗歌,包括更早以前读到的杨克的《天河城广场》和《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都令人印象深刻。我当然知道,诗人的写作所关注的远不止这些(比如宋晓贤的《月光症》,“一个人病了/他得的是月光症/在有月亮的夜晚/他就发病/独自在月光下 哀鸣/这病多美啊/我都有点跃跃欲试了”,也是对人心生活的一种描述;比如李明月的《成为你的最初》,“一个人经过怎样的火候/才能把内心的阴暗蒸发/怎样的脱胎换骨/排毒  才能改变肉身的质地/过好红尘中清淡的日子”,也表达了一种内省的生活向度;比如莱耳的《无题》,“你的脸上,有一种遥远荒芜的表情/这使得今晚的月光,有了凉薄的意义/这苍白的,潮湿的/一朵,一生都不懂得愤怒,也不在乎枯萎的,茶花”,也未尝不是对生活精美的隐喻),但我重视他们对当下生活的讲述,重视他们笔下的语言与现实相互搏斗时所留下的痕迹,我相信,这是当下诗歌中最有活力的部分。

我以为,当代中国的许多作家,在骨子里其实并不爱这个时代,也不喜欢现在这种生活,他们对人的精神状况,更是缺乏基本的信任,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总能读到一种或隐或现的怨气,甚至是怨恨。而作家心中一旦存着怨气,他就很难持守一种没有偏见的写作。这令我想起胡兰成对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的批评。苏东坡与王安石是政敌,两人相见时的风度却很好,但胡兰成说,“林语堂文中帮苏东坡本人憎恨王安石,比当事人更甚。苏与王二人有互相敬重处,而林语堂把王安石写得那样无趣……”[14]这样的批评不无道理。在当代文学界,“帮苏东坡本人憎恨王安石”式的写作,何止万千?但我注意到,很多诗人却开始对生活取仁慈的看法,他们心中能不存怨气,原因就在于他们还有爱,他们对生活还有一种信任感。怨气使人变得窄小和计较,而仁慈却通往宽容和饶恕,“无法惩罚的,就宽恕吧”(郑小琼:《内心的坡度》)——这种写作伦理,在今天尤其值得重视。


过去,我们常在一起聚会,

锉锵的声音要多于梦呓,我的朋友说:

“需要时代的有力的发言。我的诗篇

 

无一例外都是源于生活的歇斯底里。”

现在我改变了想法,

我更喜欢安静,

下午的安静、文字的安静、床上的安静。

——凌越:《虚妄的传记》


从“歇斯底里”走向“安静”,从怨恨走向仁慈,这是对生活的热爱,也是一种生活的勇气。安德列·纪德在《人间粮食》中感慨说:“你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诗人也需要努力,需要在热爱中往前,从而看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比道德更高的精神核心,存在着一个超越善恶的伦理境界,看见在天地之间,一切都本于尘土,又将归于尘土,“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看见这些之后,你心中还有何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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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画像·东荡子,马莉作


大地将把一切呼唤回来

尘土和光荣都会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也将回来,就像树叶曾经在高处

现在回到了地上

 ——东荡子:《树叶曾经在高处》

 

这就是一种清澈和澄明了。诗歌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镜像,从它映照出的,是一个时代的面影——这张面影的出现,为文学重新介入现实探索了一种可能。从“一人”走向“众人”,并不一定就会演成新的公共写作,正如写作从黑暗走向光,也不一定就是一种精神的造假,重要的是,诗人必须重获一颗大心,诗歌必须在生活面前留下真实的刻度。诗人从欲望叙事走向精神成人,诗歌从纸上闲谈到重返现实,这不是对旧有写作的取消,而是对已有的写作边界的拓展,对新的诗歌境界的打开。

我看重这样的努力。多年来,诗歌的路越走越窄,一方面是因为消费主义对文化的蚕食,另一方面也和诗人自断出路有关。所幸,许多诗人没有中断对梦想的追寻,没有熄灭自己对生活的热情,仍旧相信伟大的生活将继续滋养诗人的灵魂,相信诗歌创造的激情依然扎根于此,这就为他们在这个生命流转的大时代里重新出发,找到了坚实的精神基点。

或许,在诗人们丰富的话语实践里,隐藏着许多根本不同的诗歌路径,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每个诗人都想准确地描述出灵魂苏醒之后的现实。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那些能够通过诗歌达到精神成人的诗人,他的灵魂一定是生动的——我相信,这样的诗人会越来越多。

                                        

参考文献:

[1] 木心:《琼美卡随想录》,第77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2] 钱穆:《谈诗》,见《中国文学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

[3] [美]马克·爱德蒙森:《文学对抗哲学——从柏拉图到德里达》,第7页,王柏华、马晓冬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

[4] 谢有顺:《文学身体学》,载《花城》2001年第6期。

[5] [美]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147页,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

[6] 谢有顺:《文学身体学》,载《花城》2001年第6期。

[7] 钱穆:《国史大纲》(修订本)上册,第1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

[8] 黄礼孩:《出生地》,花城出版社,2006年。

[9] 黄礼孩:《异乡人》,花城出版社,2007年。

[10] [奥]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4卷,第3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11] 转引自西川:《米沃什的另一个欧洲》,见[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米沃什词典》,西川、北塔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

[12] 雷平阳:《片断感想》,载《诗刊·下半月》2004年10期。

[13] 黄礼孩:《用诗歌去见证并影响自己的时代》,见《异乡人》,第345页,花城出版社,2007年。

[14] 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第119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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