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脸谱No.525“鲁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 特展丨老井

作者:老井   2019年08月13日 10:08  中国诗歌网    1128    收藏

老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在《诗刊》《星星》《天涯》《草原》《扬子江诗刊》《诗选刊》等发过多篇作品。有诗入选各种选集。出版有诗集《地心的蛙鸣》《坐井观天》。获得过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第二届桂冠工人诗人奖、首届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等。作品入选过近年的话各种年度选本等,是纪实电影《我的诗篇》的主要诗人演员之一,中国煤矿作协理事、安徽省作协会员。

老井1


我读过很多震撼人心的诗歌。《地心的蛙鸣》是我印象深刻的一首,这是一个挖煤工人内心的田园诗。

在这首诗里没有发现工人诗歌里惯有的“控诉”,作者手里的硬镐并没有发出铿锵有力的质问,但是这“柔软的枝条”比质问更有力量。因为诗人意识到,底层的尊严可以首先通过内心的美好建立起来的。假如我们隐去作者身份来理解这首诗,我们就能获得更广阔的解读空间;假如不把采煤坐实为现实中的采煤,而当做一种隐喻和象征,你会发现这是一首境界极高的诗篇。老井写有一系列的“地心诗篇”,他无疑发现了“地心”的奥秘。

——流马


草根诗歌的发生机制值得信任。它是从诗人的日常生活乃至灵魂深处直接生长出来的,所以常情真意切,元气淋漓。像老井的《廉租房》乃煤矿工人困窘生存状态与内心焦虑的自我表述,上扬的房价令“女友美丽的脸在一夜间变成荒原”,“父母湿润的笑容里/掺上水银和黄连”,诗人无奈得企望“躲到清凉的井下”,恨不得被矸石掩埋,若那样“下辈子的廉租房”就“有了着落”,怪诞绝望的念头直抵矿工灵魂疼痛的真相,酸楚和艰辛更不待言。

——罗振亚


有着三十多年井下劳作经验的老井,是一个大地深处的体验者、地下事务的经办者,一个跟煤炭、矿车、巷道、硬镐、瓦斯、亡灵等一切地下事物展开对话的人,一个连哲人海德格尔也不曾想到的,充满劳绩,却又诗性地栖居在大地之下的矿工诗人。

多年来他的诗歌就是在神秘而危险的煤矿世界中不断向下深挖,致力于向我们揭示它那不可褫夺的丰富性。他深知这不仅是他写作的题材,也是其写作的意义、个性与根基所在。他的诗歌让地下一切沉默的事物有了悲悯、朴素的嗓音,让矿工的人生经验有了真正诗意的表达。

——第二届桂冠诗人奖授奖词


《我的诗篇》是一部非虚构电影。出镜的7个诗人中,有一个“老井”,不是“农民工”而是国有煤矿在编的井下工。他在某次研讨会上曾说:“工人是一种身份。他们也曾经有过自己的荣光,当年人民币五元的票面就是炼钢工人,两元的票面是车床工人,五毛的票面是纺织工人。”写诗于他是对肉身苦难的超越和救赎。我特别敬重他作为工人诗人的诗史意识。他说过:“两百年前世界上没有大型煤矿,两百年以后也许也没有,这是段特定的历史时期,我必须要写出能够对得起它的作品。”

——鄢烈山


阅读秦晓宇编选的《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我的感觉是,不少作品已溢出了底层文学的常见类型,贯穿了对于语言可能性的探索热情。像矿工诗人老井,他的写作有意回避诉苦、对抗一类主题,偏爱在劳动经验中引入神秘的自然感受,如《地心的蛙鸣》:“漆黑的地心,我一直在挖煤/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深绿的鸣叫”。地心深处黑暗又寂静,金属与地壳的持续撞击,仿佛唤醒了亿万年前沉睡在矿石中的远古生物,人的劳动与其说被田园诗化,毋宁说被嵌入了自然史的纵深中。

——姜涛



老井诗十首




祖国的体温



雷暴乍起的时候,谁还敢吹嘘

用浅蓝色的闪电作为上衣的纽扣,又到了上班时间

我带上矿灯,一寸寸退守至幽暗的地心

此处炙热、潮湿,仿佛散发着整个祖国的体温

每一块煤中都可能躲藏着,一个尖叫的生命

混淆着一块雷霆的情侣,我割煤时分外小心

尽管如此,还有一些细碎的领土钻入我的肺管内



敢于抚摸雷霆的人

必管雷霆叫兄弟,在上井的时候

我的胸中也揣上了年轻的矿脉

头顶还冒起了缕缕青烟

仿佛已经被新时代的阳光点燃





开采生活



八百米地心深处。有一些光明的词汇走动

像孔雀,衔来夕阳。像火箭,怀揣春光

多少年来,我们在高温中开采生活

在梦境中虚构鸟鸣

在侏罗纪和石炭纪之间,敲碎岩石坚硬的蛋壳

面带庄严地剥开深埋的真理



地面的祖国气象万千

地心的村庄深邃蛮荒

钢轨、枕木,支架、电缆

低矮的巷灯下潜到乌黑的人影里淘金

亘古的森林缩成一团,上下翻飞的镐尖

缓慢地拆着时空中里搁浅的沉船

用地心最深刻的劳动对应着地面最飞快的发展

矿工们面向岁月乌黑的深渊,这陡峭的暖意

已经变得小心翼翼





沧海桑田



高压风镐割伤地心月亮的狂想

溅起的细碎固体火焰,在我脸上镌刻着羊齿草状

的纹理。通风机依靠当代科技的神力

制造出刮过原始森林的亘古海风

驱赶开工作面上温热的瓦斯

那么多气急败坏的脸在瞬间消失

巷道扭着史书般冗长的身躯

吃力地向前爬,地压让它收缩,炸药让它扩大

在地心的房间小住,我的眼睛或许只能看见大炭

岩层、挑梁、铁柱,黑色寂静内部包裹的呼啸大雪

关上矿灯就是地心的长夜

关上矿灯以后我的灵魂会走得更远

一来一回应该有上亿年

从古生代、中生代到新时代

岁月眨眨眼,沧海桑田皆成为

饱含深切情怀的煤块



大海从头顶蒸发,山顶洞人

从头顶站起。宇宙飞船在头顶盘旋

在地心深处我捧起一块不忘初心的大炭

把它带到地面上,将其点燃

辽阔的大地上立刻有了

一颗精忠报国的心脏





最深的谜底



煤块体内的黑暗一定是由

最亮的光明所构成,不信你用思想将它点燃

它是闪电的婴儿,月亮的根须

深邃时空海底里道德的准绳

地球童年梦想和不幸的结晶



在采煤时必须默默无声

拉紧身体的弦,射出劳动的箭

头颅内的海啸,心房内的家国

被高高抡起的铁镐,划出远海的光

黑暗中的织女星蓦地一现,煤流滚滚,

地心的梦想喊出来,地表的运载火箭应声上天



时空里最深的谜底就埋在负八百米地心

一群群半裸的汉子撕扯下地心的黑暗

做长袍、做短褂、做工业粮仓里的精米细面

升井后的煤块在新时代的炉膛里挥洒热血

无数面鲜红的国旗在一瞬间扯起





每节车厢都是一个风驰电掣的省份



黑色的风暴刮过平原

烈火的巨轮飚向天边

钢铁的巨龙从我的血脉里切过

带来了遍体的颤栗。飓风初起

我听得见雷霆的怒,却看不清闪电的脸

一列火车像是砥砺前行中的祖国

每节车厢都是一个风驰电掣的省份

那么多黑色的诗句往哪里开

苍白的天地正宣纸一样地舒展

从矿山到城镇,从地心深处到云间烟囱

从蛮荒岁月到新时代

穿过稻黍稷麦菽,高原平地山川

次次的占领、覆盖、湮没

次次的鸣笛、冒烟、启动

轰轰隆隆地,咽下一地的黑暗





提升信号



井架耸立、天轮旋转。一声、两声、三声

口齿清晰的机器吐出的提升信号

插翅飞出矿墙以外。在大地上传出很远

一声停、两声上、三声下

虚怀若谷的大罐按时代的指令行事

两只巨型的水桶

沿岁月深邃井筒来回运转

把材料车皮运送至祖国的纵深处

把炭化火焰和人形大炭提升上来

大绞车女司机,屏住呼吸望着仪表上

不断变幻的地质深度

从负800米地心直至地面

车车亘古的煤炭搭乘大罐匆匆地往崭新的时代爬

来自地心的黑暗即将被复兴之梦点燃

无数热能达八千大卡的目光

在井筒混凝土的表面留下许多烫伤的轨迹



钢铁的语言,电力的语言

夹带着信号工铿锵有力的几声对话

汇入半空中母语的河流



升上地面的煤炭涌入发电厂、炼钢炉

成为祖国胸腔里最亮的那团火种

高铁奔驰,火箭飞翔,航母开动

所有的设备意守住内心的电流

听命于声声信号,步调一致地推动着

一个波澜壮阔的新时代飞速向前





上升的梦



电车头飞驰向前,有三十张载满固体火焰的矿车

三十座乌黑的光阴小城

在地心深处铺开亘古的墨韵

车上的炭块们,歪着脑袋窃窃私语

一张口便会溢出些酿造亿年的酒香

巷道两旁没有被采下的煤层

望着这些欢呼雀跃的伙伴们满心地渴望

思想里洁白的雪花一个劲地往外刮



没有被采下的煤炭

梦见的是综掘机、液压支架、割煤机

被割下的煤炭,梦见的是牵着岁月根须飞奔的矿车

没有升上地面的煤块

梦见的是岩石里弥漫的绿意花香

升上地面的煤块梦见的是通红的炉膛

沸腾的钢水,时代的铜鞘内折叠起来的电力之剑

春天的清晨,这块储量巨大的矿藏

依次燃烧过一次

梦里的珠峰雪高耸,南海呼啸

祖国的河山火红壮丽





地心的月光



那天下井以前,眼见一地月亮挤出的乳汁

忙拿出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倒出里面的凉开水

装了满满的一钵的月光,揣入到怀中



到了深邃神秘的地心,我拿出瓶子挂在巷壁上

一声不吭地和工友们一起

去干活,吊好机器、打好点柱,撑起煤炭工业

低矮的天空。把钻杆的尖锐旋入到旷古苔藓腐化的

根系里,钻杆扑扑地往里进,煤灰和沼气如同

时间的胃酸,哗哗地往外淌。我一直没看放在旁边的

塑料瓶。感觉到平日里漆黑的巷道,一直明亮着

李白目光里的浅霜,桂花树体表的幽香

浸泡着黑色鲤鱼们飞天的梦想

一夜甚至不用打开矿灯



满瓶的月光一直在呢喃

我们一直在埋头去从地心的城堡上,拆下山顶洞人的壁画

上井的时候已是清晨,太阳的电炉丝刚好烧红

我拿出了矿泉水瓶,倒出了一地惊心动魄的黑暗





钢铁的脉搏



只有在深夜两点钟,变压器们的心跳

才可以被巷道顶部的防爆灯看见

钢铁内部埋伏的电流像一群

牢笼中的豹子,低头擦拭自己内心的力量

在负八百米地心的变电所,来自天南地北的设备



高压开关用工业的牙齿

咬紧入口的电缆。低压设备慢慢翻动着时代

的琴谱。谁都懒得出声或者踱踱方步

我开始例行的巡查,用沾满地心清泉的抹布

擦去它们脸上涂满的岁月海底之淤泥

电流的梦柔软无边,铺开就是辽阔的锦绣河山,收紧立刻

变为耸背的刺猬。可以近听而不可以触摸也

我的一只耳朵伏在了大肚开关的腹部

它像根螺丝将我的脑袋,拧在钢铁的脉搏和呓语上





运煤码头



车车的煤炭拉至淮河岸边卸下

转载至大大小小的船只上

河岸边,宽大的煤场上

堆堆的煤炭构成祖国大地上

可以移动的能源山脉,有那么多的乌亮的面孔

每一块都怀揣着锦绣的山河

在焦虑地等待着

大河里有许多的机船、拖船

敞开大工业宽敞的胃口

把饥饿的目光投向岸边连绵不断的休眠火山

几辆推土机和铲车忙得不亦乐乎

淮河晃动粼粼不断的波光

一条清凉的白毛巾擦去蓝天肌肤上

溢出的油汗



许多尖叫的煤炭乘上装载机

从淮河起航

终点站是长江、东海或者太平洋

时代的喉管里有一只高昂的歌

每一声呐喊都由熊熊燃烧的煤火所支持



岸边不远处机械们有力劳动号子

是空气中开动的另外一些大船

它们航行的速度更快些

可能会在一瞬间驶到天外


责任编辑: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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