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头条诗人 | 铁柔:我努力寻找一个失踪的人

2020年1月第2期(总第256期)

作者:铁柔   2020年01月07日 15:04  中国诗歌网    4517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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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柔,本名陈磊 ,1986年1月生于昆明宜良县汤池镇。2009年毕业后在禄劝金沙江边一山村小学任教,后调至禄劝县文联并编辑《轿子山文艺》,作品见全国各大文学刊物及年度选本,获滇池文学奖,昆明文学年会奖等。


推 荐 作 品



铁柔的诗

铁柔


◈  小学校门口


学生们早已放学

空荡荡的操场上空,残留

几颗星,像流浪猫的眼睛

多少年,鬼魅般被时光列车

朝反方向运载

还好,清凉的晚风把我截住

一张糖纸刮过去,又刮了回来

此时,扶着大门铁栏凝望

像个探监的亲人

小个子,入学那天清晨

是另一颗星,激动,羞怯

渴望b,p,m,f后的d,t,n,l

多少年后,追着我疯跑的

不是邻桌小娟

夜幕中看不清她的脸

有时我叫她命运

也许更像一种难以摆脱的责任

有时,她只是我的回声

我在门口喊,她爬上墙角

那棵幸存的银桦,晚风簌簌中眺望



◈  蝴蝶泉


爸,当我再次来到三岁时

你带我来的地方

我真不愿提起,整整过去了二十四个春秋

这回你没在场

我和诗友、老师们

各自打开竹笼,临泉放生了一批

不知何时被囚禁起来的蝴蝶

它们没有说话

其中几只,没扇动翅膀

直接掉进了水里

爸,你知道我说的

是大理,那会儿你还年轻

照片中穿着白族兄弟的衣服像一匹白马

把我高高举过白色石栏

置于清澈泉水上空。但我没在这

降生,爸,你知道我说的

那会儿你是一名农具厂的铁匠

我在你背上,像缚于一块铁砧

见证了铁的苦难。但你举着我

像举着一把刚淬完火的锄头

那些四溅的火星,应该就是

飞走的蝴蝶,一闪,在时空中变成了铁珠



◈  飞机轶事


1

好几条繁忙的航线

开辟在头上


深夜,飞机轰轰隆隆

发出闷而长的声响

像一个人在梦里哭


2

众星挂着长明的灯

每个人,都能看到

但很少人会再理睬

外壳闪光的钢铁仓库内

上百号人,频频穿过空气稀薄的高空


3

小时候我就担心飞机掉下来

那时飞机少,一架飞机飞过

站在地上的我一直仰送

直到,它消失在山的背面

大人们说:长大要有出息

争取坐上飞机


现在我不再羡慕

逼真的大鸟,终究不是鸟


4

汤池镇是高原上的一个小镇

我的出生地。我死之后

飞机能载我回到这里吗?

时间还长,我真的不知道

一只鸟在生命的枝叶间显身

最好,让我看清它的眼神


有一次,看到它在阳宗海里

的投影。我误以为是鲨鱼

转眼就刺穿了云朵


5

但怀念纸飞机

小舅折的最好

飞的高,滑翔的远

像无声无息的蒲公英


6

小舅是哑巴

已消失了二十多年

母亲说:如果他还在着

凭他的诚恳和勤劳

定能找到,一个不是哑巴的媳妇


报案远远不够,更不必说

外婆坚持贴寻人启事五年


失踪,难道就真的不存在了?


7

他用牛皮纸折的火箭

冲进一棵茂密的苦楝树

让我舍不得地找了很久很久


连日秋梦,我站在一片收割后的稻田

拆看高空拋下的信件

却没有署名



◈  如此爱


她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说爱。他问她同样的问题

得到同样的答案。接下来

出现的并非拥抱,她哭泣,而他笑

仿佛同时体悟到了,谎言喷薄的快感

和经此确认产生的绝望。然后,他们热吻

公交站台,仿佛长出一株合欢

淹没了分叉的人潮



◈  白鹭


那年

工厂的砷,注射进故乡阳宗海


苇荡后的白鹭,波浪上空盘旋、哀鸣

优雅的罪证,喉管里卡着乌有乡的密室


有些字,尚未在我心中显现

除非漂白剂从我体内抽出,凝固

举着长长的喙,沿浅滩自在涂抹



◈  叙利亚难民潮


去路太拥挤

又无路可退


沙滩上,溺死小男孩

蜷着,如缩身母腹


希腊,希腊在灰茫的大海上

小男孩,小男孩如此清晰

做着一场没有颜色的梦


海浪冲回来的

一枚扇贝

迎着辛咸的海风

敞开



◈  拖地

          ——给妻


无论悲伤或欢乐

每天你总把地拖一遍

已经够干净的地板,还要拖

几年来,一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像个幽灵,像

上了发条停不了的人形玩具

有次已经睡下

你想起忘了拖,又爬起来

床头灯拧亮的刹那,淡蓝睡袍里

仿佛装着一个天使

几年来,你几乎没怎么变

好像地板不干净

天花板会长出结满灰尘的蛛丝

房间会刮起风暴

你,像患了强迫症

强迫寄居之所,染上你平静的洁癖

但强迫于你,似成了一种绝望之美

犹如蛾子,扑腾着撞向灯泡

并非垂涎光明,而是要把灯火撞灭

好像你的梦,永远是一座孤独的花园

绝对的黑,才配容纳它静谧开谢

时间长了,你让我觉察到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在广阔人间,相互拖累和爱

强迫彼此长出一只翅膀



◈  没有家谱的人


一个没有家谱的人

来到世上,纯粹出于偶然

他多么羡慕赵家庄

角家营,毛家坪子,张家梁子

王家坟塘,以及立在姜家山祠堂前的

姜姓功德碑。一个没有家谱的人

注定没有指路经,魂路图

他在炎热的印度洋航行

每一阵来自虚空的风

却涌起北冰洋的浪。一个

没有家谱的人,身如飘蓬

心似鼹鼠,暗中和卡夫卡串亲戚

指认佩索阿的诸多脸谱

运气好,捡到一朵青头菌

以为是兰若寺的聂小倩

一个没有家谱的人渴望下雪

覆盖不属于他的答案

北风,从空白处刮来

世界如此辽阔又如此寂寞

他要去昆仑山取泥

恒河取沙,长江取水

捏回,杳无音讯的亲人

雪化后,他们脱去棉袄

小草般从土里冒出来

新奇,谦逊,有礼貌

嗨,你好,石头

嗨,你好,鸟儿



◈  向阳菜市场


爷爷,未满月失父,二十岁

失母,做过生产队长,如今爱干净

患哮喘,是泥里挖出来的莲藕

奶奶精明,仿佛有两个脑袋

养大两男两女,七十九岁了

像未剥壳的花生

爸爸不爱读书,一辈子干苦力

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扁豆

身体精瘦,小腿毛系发达

像山药,额头泌出的汗珠像糯玉米

妈妈寡言少语,一句南瓜

够全家分食一星期,雨水的泪

聚成块茎土豆,闪电的明亮

造就田野低垂,稻米留给我

做良心的遗产,我是个芋头

一圈戳人的毛,想起番茄王小菊

金沙江边高山上

希望小学里我教过的一名学生

雾露中,浮出冻得通红的脸

朝天椒般渴望飞翔的两根短辫

苦瓜是八十八岁外婆的脸

外公,我只见过他的遗骨

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他在

门口,那家面食店里,暂叫馄钝

早上九点,阳光和风

最先从那里侧身涌入



◈  路过冥器铺


纸扎的房子,汽车

家用电器,应有尽有

许多年后,若我

先你而去,记着给我加烧

一个纸扎的女人

照你的发,你的腰

你的两座金山银山

一个缩小版熟睡时

变薄的你

在这边,我有足够的死寂

与孤独纠缠,向新愁

开炮。我的坟堆,就是

一座坚不可摧的暗堡

等一个趁黑摸上山的你

少女的你,童年的你

一个恨别,重又在星垂遍野

初恋的你



◈  我努力寻找一个失踪的人


我惊慌失措

我魂不附体

我沉思,也许更是困惑

我敏锐,也许更是迟缓

我听着讲座想睡觉

我逛商场就迷路

我常到水边问候倒影

爬上山冈,只为茫然四顾

我感恩白云,没让蓝天空着

我敬畏乌云,其中栖息着闪电的花苞

我在努力寻找一个失踪的人

一个哑巴,沉默得像从未来过世上



◈  归途


匆匆果腹,离开食堂

催理发师,推个毛亮蛋

意欲改头换面。混迹人群

一直垂首,紧盯路面

会不会有一颗散落的草籽

发芽。紧盯脚尖

怕走偏,与一棵树撞怀

落下愧疚悲凉的叶

抬起头,如果满眼都是落日

亡魂和空无一人的楼盘,都是

强颜欢笑、心不在焉之人

那改了等于没改

并非故意离群索居

只是热衷自由

甚于整齐排列的路灯和沿河垂柳

那个傍晚,我会爱上

一个从背后蒙住我眼的人



◈  日偏西


房间内,光线大面积溃散

墙上老照片,爬出战壕

一些屈辱,直抵他纯真的防线

跨过去,是碉堡似的稻草垛

再跨过去,是阳宗海,可以水葬

一些子弹如此冷酷

在他脸上,留下痤疮的弹洞

提前惊醒了他的白发


猫头鹰钟表转动着,目光如炬

越来越老的父母,和一天天长大的儿子

替他扯起地平线


那幅摹写东坡

《明月几时有》的扇形小楷

甚至已经,提前闪闪发光



◈  午餐


满大街都是人

每一个都那么新鲜


远处,大尖山葱茏依旧

一场雨后,雾气缭绕于山腰。

它像把锥子,雾气里

戳个窟窿

直指虚空的蓝


排骨汤,映不出我的脸孔

已经三十一岁

骨头上尚有些肉没啃

随筷要扔,才看见

老家的小灰

没伏在桌角


埋头,吃个干净——

好让小灰,不再牵挂

好混入人群,像一头熊



◈  追捕

           ——致祝立根


电,毒,网之后

身边的掌鸠河与鹧鸪河

在斜风瓦浪中呜鸣

钓鱼,成了一件难事

“鱼已绝迹,你还守着?”

路人的关心,加深着我的犹疑

粉碎着我沉潜下来的耐心

但近来,我又喜欢上夜钓

从光和喧声中撤退,内心

更荒凉了,眼睛,却因此更亮

看——星空下他们乘充气划艇

用消声电瓶,又在电鱼

他们以为喜欢钓鱼的人

都是退休老者,不可能深夜

出现在这片被逼到荒郊的水域

追击的电筒,探照灯一样

把我从夜的沉默和浩渺中,扫了出来



◈  俯卧撑


面朝大地,肚腹离尘

汗水已经尽可能排出

大海的盐粒。我精疲力竭

再做一个,地面仿佛就会下陷

四根柱子似的四肢,就会轰塌


我想起那台起重机

几天前,它趴在路基边缘

钢索从内部的齿轮绞出

绷紧,好像就要断

却从悬崖下吊起了一辆

几乎比自身大一倍的坠崖车


亡魂们升上来的时候

它像一只产卵的龟伏在沙滩上



◈  天狼星的告白


我是来自乌有乡的贫困户

缺自然富足的光照

缺明净的雨水,真诚的稻穗

缺太阳狂怒的烈焰

缺流星一剑封喉的胆气

我是狼窝里的独生子

缺资金,道路,算盘的教养

缺实用的道德,实用的亲戚

缺知识,缺科技,缺眼界

缺成功学,缺一张彩票

缺时间的诱惑,浪漫的建构

我在狼山上,抱缺守黑

嗥叫人世边界失踪的狼群

嗥叫成对狼的情侣,觅食温暖

但我不缺背景,裂陷而成的阳宗海

波浪在春风中发情,从海心

涌来朵朵枯谢又开放的花

我不缺爱,漫长冬夜的黑子宫

源源不断,朝我输送发光的燃料

无路可走时,正是我的路

当阳光碎在沙滩上

确曾遗存一串孤独的小脚丫

像来自未知秘密涉足的吻

我不缺我,不缺我们



  雨中登白塔山


妈妈,我想起你告诉我的一件事

小时候刚学走路

你蹲在二楼楼口

鼓励我向上爬,哭也不拉我

只是一直鼓励

现在,我以同样的方式

爬白塔山,喘着的粗气

替代清亮的啼哭

委屈的泪,换作浊重的汗水

快到山顶的时候,天

就要落雨,那片伫立在高处

黑云笼罩着的山毛榉林

弥漫出被围的焦虑

一个闪电,在里面刚刚分娩

妈妈,随之而来的雷霆

和降下的雨,是否如你当年瓢泼的阵痛?

我继续向上爬

我想爬到山顶,并不为证明什么

只因想起当年你在上面

你成为一个年轻妈妈的

喜悦和幸福

现在我已而立,现在更多的

闪电和雷声来白塔山与我作伴

唯有继续向上爬

去靠近你,才能报答你的恩情

隔着毛玻璃的雨雾,我感到孤独

和辽阔的苍茫,打在伞上急促的雨脚

像头顶一个瀑布,让我温习受苦

和受苦背后,你难言的爱

妈妈,我仿佛能感觉到你

就在山顶,望着我揪心地笑



◈  轿子雪山


瀑布被冻住

保持电击的抽搐之态

苍松和云杉,犹如死过一回

饱满的浓荫里,骨相肃立

群峰之上,太阳朝人间安插发光的避雷针

我想叫,封口的寒风

立即灌进喉咙

替我叫的是一群神秘的乌鸦

我想跑,没跑出去百米

心脏顿生缺氧的恐惧

像要跳出来,原地钙化成一块岩石

而山下的草,一口气跑到这里

冰痂下,它们沉默

举着岩石,紧紧拥抱

像在异乡华丽的重逢

它们想亲自倾听,解冻的雪水

怎样穿过它们的身体,流向山下

想亲自看见,一片一片

洁净的雪花,勋章大小的雪花

怎样从灰茫茫的空中落下、沉实

一种因团聚而大面积辐射的白光

垒高着山的海拔



◈  傲骨林


隔着群山望轿子雪山

轿子雪山像一座空中监狱

一座云朵旁的精神病院

一个孤儿院,停尸间,孕婴所

博物馆,众山的故宫......虚构在云雾里


而它们死在最接近纯净蓝天

倾斜的山坡,木纹保持着挣扎的姿态

像隐居的闪电。一群罪犯,精神病人,孤儿

天边的流浪汉,伟大的入殓师

助产士,标本,地下的煤

到过山顶又徐徐下降的朴素

顶着薄雪跳起黑犀牛之舞



◈  夜宿雪山乡


鹰盘旋着投下阴影

地面,随即滑过一封天书。

入夜后,人间无语

山川寂寥,我看到马鬃岭上的雪

被湛明的月光点燃。

“我想把我献给你”

沉默的黑瞳随之升起悲怆和祈祷。

这次,你显形于一顶雪帽,像恢复真身的

白雪公主,骑马穿过茫茫雪野回家。

而山下正历经夏天

我不得不赤身,与炎热肉搏。



◈  雨夜


数日炎热

把我蒸发了


今夜才回来

浪子,罪人,残废回来

成人世界的叛逆者

孩子世界的沧桑者回来

瞎子,聋子回来


道路,消息回来

沉默的失踪者回来

闪电照亮的脸庞

涂满雨水、泥和青草


(内容选自《滇池》2020年第1期)


诗 歌 评 论


“从光和喧声中撤退”

——关于铁柔的诗

文/霍俊明


此前在给《滇池》杂志推出的云南和昆明的青年诗人群落进行扫描的时候我留意过铁柔的诗,但是随着写作的逐渐积累和丰富,一个诗人到了一个节点总是需要予以细读和整体考察的。当朋友说起铁柔近年一直在昆明远郊山中默默写作,我就有了一种好奇,对其目前生活方式以及诗歌文本之间所存在的特殊关联所怀有的那种好奇。也许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写作态度会发生诸多角度和侧重点不同地对应,而语言文本显然要更为隐曲和复杂。在不久前由北京往昆明的飞机上我偶然读到了东航的机上杂志,里面做了云南诗人张翔武的一个小辑,我注意到一个信息是张翔武已经在2019年初辞去了报社的工作,每天跑步和自由写作。在精神自由和生存之间我们总是身不由己,我对张翔武这样的选择表示敬意。

我又上网查了一下铁柔的相关资料,资料寥寥。铁柔,1986年1月出生于昆明宜良县汤池镇,现居昆明禄劝县,深居昆明远郊山中。这在热闹无比甚至甚嚣尘上的诗坛并不多见——很多写诗的人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事儿都放到公共空间去炒作和推销一番。那么,一个人的“诗歌传记”该由谁在什么境遇下来完成呢?这一完成过程是如此轻而易举还是波折坎坷?这才是我要所关心的 。

而很多人的生活实际上并不为我们所了解,我想到了铁柔在小学任教时的特殊情景,如此真切而恍惚,又如此真实不虚地发生在这个时代,但是又似乎远离了众人的视线。这是被忽略的个人生活和并不轻松的精神境遇以及存在情势——“三年前我在的地方,适合做梦。距省城二百多公里,隔着金沙江,对面是四川;学校就坐落在江这边的一个山包上,抬头满眼苍莽,虽不是在泰山,但已经小天下。我知道,我已经来到云南北部的边界,并将长久地在着,每夜枕着深切下去的大江安眠。与我同路分配到这里的是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年轻伙子,整个学校,就我们两个二十多岁的老师,教着全校二十一个学生,学前班到三年级,我们像包工头,融语数体美思于一身。上下课,早起晚睡的时点,靠的是一块铁轨的断片。这里不通车路,更不必说铁路,但那块铁轨的断片,我们来之前,已经挂在大门口那棵老核桃树上,两个人轮流敲“钟”,声响传遍整个只有一百多口人的村庄,随即,传来学生们欢乐的笑声。”(铁柔:《乡村教师回忆录》)

显然,“日常”并不是不言自明的,尤其对于写作者来说更是如此。显然在诗歌实践中诗人需要具备崭新的观照“现实”的精神能力和求真意志,反之,只是在日常中处理日常就往往会成为等而下之的表层化文本。在诗人的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之间存在着一个按钮,诗人对二者进行隐秘的沟通。与此同时,在象征的层面,日常生活又犹如黑夜里的一匹黑马,它在寻找着属于它的独一无二的骑手——诗人。

当读到“公交站台,仿佛长出一株合欢 / 淹没了分叉的人潮”“时间长了,你让我觉察到 /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 在广阔人间,相互拖累和爱 / 强迫彼此长出一只翅膀”以及“近来,我又喜欢上夜钓 / 从光和喧声中撤退,内心 / 更荒凉了,眼睛,却因此更亮”“隔着群山望轿子雪山 / 轿子雪山像一座空中监狱 / 一座云朵旁的精神病院”等这些诗句的时候,我想强调的是诗歌写作对于个体来说无异于一次次的精神事件,是体验和想象对应于个人生活以及整体存在境遇的特殊结构,“诗表现为一个事件——事件这个词在这里具有体验之意,包括可能的和现实的、自己的和别人 的、过去的和现在的体验。诗表现为事件,作为事件,当然是源于生活关联、归属于生活关联的东西,但同时又是一种构拟出来的真实的外观,是诗人经过重新体察生活关联并且为了经受这种重新体 察而创造出来的,是被从生活世界与我们的意志与志趣的关联拈出来的。事件呈现为一种生活场景,但它已具有了诗的结构。在这一结构中,生活的某一侧面的意义呈露出来……诗的语言及其表达方式已包含着对既定的、直接的思想现实的把握。通过事件呈现出来 的生活场景不再是晦暗的,而是透明的了。正是由于以诗的内在形式所呈现出来的事件,展示出了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事情的意义。”(伊格尔顿)作为精神事件的写作,无论是诗歌中的意象、场景还是各种空间都具有了精神气质,而这些精神性又是与个体的生活环境、生存境遇的日常关联在一起的。例如在《向阳菜市场》一诗中,铁柔在涉及到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等家族人物以及相对应的命运时使用了大量的高密度的乡村作物和植物的意象,比如莲藕、花生、山药、糯玉米、南瓜、土豆、稻米、番茄、芋头、朝天椒、苦瓜等等。由此可见,意象、生活和词语之间是相互打开、彼此深度关联的结构。

童年成为了一种最典型意义上的“仪式时间”(ceremonial time),可以在反复的回忆中获得穿越和重新的凝视。童年也类似于利奥塔所说的不断把时间推向远处的极限语言的运动。童年是遥远的过去时,但是又像古老的破损但是又温馨无比的秋千一样不时地荡回来。我们总会在成人的诗人世界中与一个过去时的影子和坐在门口的孩子相遇,他是记忆中永远都不能抹去的最值得回望和抚慰的部分,类似于精神胎记和成长的档案。他或她的存在构成了打捞往日的沉闷的回声,这是诗人精神命运中隐秘的对应的核心,“夜幕中看不清她的脸 / 有时我叫她命运 / 也许更像一种难以摆脱的责任 / 有时,她只是我的回声 / 我在门口喊,她爬上墙角 / 那棵幸存的银桦,晚风簌簌中眺望”(《小学校门口》)。诗人的回忆使得那个童年时期的他不断回到过去的现场,并将这一记忆的细节放大、挽留,将过去时的时间拉长为精神的波长。

当诗人说出“爸,当我再次来到三岁时”(《蝴蝶泉》)以及“妈妈,我想起你告诉我的一件事”(《雨中登白塔山》),我们注意到铁柔已经不止一次而是反复地回到了定格的“童年”,回到当年的那个深深錾刻进身体的瞬间。这类似于苏珊•桑塔格对摄影作为挽歌艺术的说法,而诗人则是反复凝视着过去时照片的那个人。当照片和瞬间与个体的记忆直接相关,与童年期人格的成长以及父辈的命运血肉联系在一起,由此产生的诗歌必然是“记忆之诗”和“命运之诗”,因为诗歌并不是从外部产生,而是从骨头缝里挤压出来的血珠和混茫的往日盐粒的簌簌掉落,“照片中穿着白族兄弟的衣服像一匹白马 / 把我高高举过白色石栏 / 置于清澈泉水上空。但我没在这 / 降生,爸,你知道我说的 / 那会儿你是一名农具厂的铁匠 / 我在你背上,像缚于一块铁砧 / 见证了铁的苦难。但你举着我 / 像举着一把刚淬完火的锄头 / 那些四溅的火星,应该就是 / 飞走的蝴蝶,一闪,在时空中变成了铁珠”。更多的时候铁柔成了一个失语者,成了一个不断寻找失踪者的在路上的犹疑者角色。他的诗有时候面向内心的渊薮,是告白也是自我劝慰。

从长远的整体性来看,一个人的一生甚至整整一个时代也许只是一瞬间,但就是这一瞬间却是与每个人乃至家族、故乡、群体、阶层发生密切而复杂的关联,“诗人——同时代人——必须坚定地凝视自己的时代”。(吉奥乔•阿甘本:《何谓同时代人?》)当然,性格和文字命运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但是我们从精神分析阅读的角度出发总是会在性格禀赋以及深不可测的未来命运间发现不可言说的偶然性和必然性,而对于一个写作者的文字命运而言更是充满了岔路。当我们从一个人出生的那一刻起再到他的童年期以及成长期予以格外关注的话,他的成人性格、观察和感受事物的方式总会在文本中得到成都不同的对应和印证。性格也许不一定决定命运,但性格大体会对写作的命运发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既来自先天的家族基因又与后天的生存空间以及情感生活有关。约翰•沃森在《T.S. 艾略特传》中如此分析艾略特冷静的性格成因:“第一次婚姻中‘个人和私密的痛苦’,磨炼出了艾略特超常的冷静性格。他习惯根据‘纯粹的智力和理性’做出决定,‘给出意见时小心谨慎’,在日常生活中也表现出‘冷静的精神’。他的一位熟人对此‘印象深刻’,甚至‘深感压抑’。凡此种种,都表明他是一位小心谨慎、冷静客观、低调沉默的人,有时甚至会刻意掩藏个性、深埋自我。”(魏晓旭译)

诗歌必然是确认自我以及精神还原的有效方式,而在铁柔这里确认自我的方式却有着某种特殊性。这不仅与性格有关,更与他的生长环境、家族履历以及现实生活密切关联。黑白叠加,必然是岁月的遗照。我想到多年来一直铭记的已逝诗人张枣的话:“就像苹果之间携带了一个核,就像我们携带了死亡一样。它值得我们赞美,讽刺在它面前没有一点力量。”每个人都是偶然性的碎片。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区别于其他人,但是当你和其他人一同出现在地铁、公交和电子屏幕前的时候就成了集体复制品。这在一个技术化的时代更为显豁,也许诗歌能够在真正意义上维护一个人的特殊性和完整性。

家庭环境以及自然环境对人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聂鲁达就曾说过“我在多雨地区形成的迟钝,以及我长时间保持的沉思默想的习惯,持续了比所需更长久的时间”。但是铁柔在诗歌中强调自己是一个“没有家谱的人”,“一个没有家谱的人 / 来到世上,纯粹出于偶然”。为此,他只能在文字中安身立命和借尸还魂,一次次寻找魂路图和指路经。在铁柔的诗歌中会反复出现一个精神的坐标,这就是作为日常空间和精神空间的“汤池镇”“阳宗海”。这是一种自然的天性和情感的本能使然,至于强行到来的外置式的现代性和城市伦理则使得这一回望的过程更加艰难。铁柔诗歌中的这一精神空间已然不再是封闭和凝固的,而是同样受到了流动的、液态的工业化、城市化和工具化时间的冲撞与挑战,“那年 / 工厂的砷,注射进故乡阳宗海 // 苇荡后的白鹭,波浪上空盘旋、哀鸣 / 优雅的罪证,喉管里卡着乌有乡的密室 // 有些字,尚未在我心中显现 / 除非漂白剂从我体内抽出,凝固 / 举着长长的喙,沿浅滩自在涂抹”(《白鹭》)。

这个时代的世界地图看似越来越清晰,快速抵达、时时导航,看起来一切都是确定无疑的。然而,快速移动也导致了认识装置的颠倒(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感受力的弱化、体验方式的同质化。读到铁柔的《飞机轶事》的时我们都会对位思考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类似的现代性事件——“汤池镇是高原上的一个小镇 / 我的出生地。我死之后 / 飞机能载我回到这里吗? / 时间还长,我真的不知道 / 一只鸟在生命的枝叶间显身 / 最好,让我看清它的眼神 // 有一次,看到它在阳宗海里 / 的投影。我误以为是鲨鱼 / 转眼就刺穿了云朵”。显然,铁柔的这首诗体现了精神和语言层面的求真意志。而我想提醒的则是当下的诗人,一个重要的诗人必须具备把一首诗写成具有重要性的范本,反之,诗歌往往容易导致失效和浮泛。由此我想到的是90年代于坚的长诗代表作《飞行》(还有王小妮的《在飞机上》《飞行的感觉》《在夜航飞机上看见海》《飞是不允许的》《抱大白菜的人仰倒了》等关于“飞行”的系列诗可供比照阅读),我也建议青年诗人有时间比照阅读一下。作为现代性意识的新的地理学风景是以消失地理和标记(精神印记)为代价的,整体被切割法则撕裂为光亮的碎片,视网膜和透视法被快速的工具和物化的权力机制遮蔽。与此同时,快速、无方向感和碎片还形成了一个个暧昧或诱惑的假象。工具制度性的现实需要的正是诗人的反观和还原能力,而这一反观、还原的过程在现实中可能比写作的境遇还要严峻。诗人的责任是要寻找和维护的正是类似于希尼的“来自良心的共和国”。这是诗人的精神能见度,这是求真意志的坚持,这是维护人之为人的合理性,也是现象学意义上的挖掘、呈现和还原:“我在良心共和国降落时 / 那里是如此寂静,当飞机引擎停止转动 / 我能听到一只麻鹬掠过跑道上空”“那儿雾是令人畏惧的预兆,可闪电 / 却意味着天下大吉因而暴风雨来临时 / 父母们把襁褓中的婴儿挂在树上”(希尼)。

也许铁柔是自己的守夜人,是驻守者,也是浪子和游子,是“成人世界的叛逆者”和“孩子世界的沧桑者”。他的诗确实构成了一次次的精神事件,像一个夜钓者从光和喧闹声中撤退而一次次找回自我,“从光和喧声中撤退,内心 / 更荒凉了,眼睛,却因此更亮”。

他像一个幽微不察的发光体,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像小小的闪电一样照彻自己。

此时,我想到了同是云南诗人的祝立根写给铁柔的一首诗:


如果能平复心中的波澜,或洪水,

我也愿意

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水边,

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

                                       2019年10月下旬于北京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诗人、批评家,中国作协创研部研究员,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于坚论》等十余部,发表论文数百篇,编选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年度中国诗歌精选、天天诗历等。曾获政府出版奖提名奖、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河北省政府文艺振兴奖、2018年度十大好书奖、第二届草堂诗歌奖年度•批评家奖、第四届袁可嘉诗歌奖•诗学奖、首届金沙诗歌奖•年度诗评奖、首届扬子江诗学奖、首届刘章诗歌奖以及《人民文学》《南方文坛》《诗刊》《星星》《诗探索》《山花》《滇池》《名作欣赏》《诗选刊》《后天》等刊物年度批评奖。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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