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诗,捡起岁月的落英——浅析王国伟诗集《两棵树之间》

作者:史映红   2020年04月20日 09:46  中国诗歌网    650    收藏

王国伟是我同学,相识于2013年春天的“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上。他房间号是610,我是611。平时上课、开饭、外出等,基本上相互敲敲门,一起乘电梯下楼。即便相处两个来月,直至现在,国伟给我的印象一直未变,一是善饮,酒量好。在同学之间相约的饭局上,他总是越喝越清醒,声音也越来越洪亮,有那么两三次,他是酒后担任班里文艺活动的主持人,且无任何差错,整个活动被他客串得意趣盎然、笑声连连。二是谦恭与低调。他不像当下文学圈里有些人那样,举着小喇叭咋咋呼呼、反复炒作自己。国伟为人处事很是谦和,但又掩盖不了他的出色:自2006年弃政从文,通过这些年努力,他已是文学创作二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黄河》杂志社副主编。已出版诗集《相思树》《神话》,文集《云心乃水》;电影剧本《浴血雁门关》(单行本)等作品;是电视连续剧《忽必烈》编剧之一。曾获《黄河》诗歌奖,赵树理文学奖,国家广电总局优秀电视剧剧本奖等奖项。

《两棵树之间》是国伟的第三本诗集。他在后记开篇就说:“如果要用文字来回忆或者记录,我漫长而短暂的生命之旅,我思前想后,还是愿意以诗歌的方式来做”。“写下的这些所谓的诗句,对我来说,许多时候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这段历史的时光中呼吸着、跳动着、思考着。它就是一种存在的表达,用以表达存在;存在是一切现实意义的基础。因而我写下的这些起码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它们可以说是我个人生命的简史……”看到这些话,我内心是感动的,突然想起老子在《道德经》里:“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论断。是啊,历史是多么悠远、浩大;宇宙是多么广袤、无垠;我等又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暂生栖于其中,我们真切感受到万物的神奇与伟大、自然的多样与无穷。在某一时刻,诗人与外界、与自然的灵犀和气脉被打通,瞬间获得了要表达的动机和力量,最后化炼成诗,完成了“一个个时间的片段或节点”的定格,完成了此刻的物我关照,对诗人来说,这就够了。下面从四方面浅析诗集《两棵树之间》。


浮世,卑微地爱着


俄裔美籍诗人布罗茨基曾说:“任何一首诗,无论其主题如何,本身就是一个爱的举动”。我在反复阅读《两棵树之间》的时候,这句话也反复在脑际闪现。国伟的诗,很多作品都充盈着浓浓的爱,即便他一个爱字也不提。他爱晋西北那个养育自己的小村庄,爱村里质朴厚道的乡里乡亲,爱一路走过来的同学同事朋友,爱耸立于县城的阿育王塔,爱城北不远处的雁门关和它见证的金戈铁马的故事,更爱给了他生命、抚养他成长的双亲和陪伴他的家人。因为爱恋,所以动情,因为动情,所以难忘,比如《父亲》:“看,就是这个80多岁的老头∕他8岁之前没穿过一根棉线头∕赤腚在山坡放羊时吃到了人生第一颗果糖∕日本鬼子给的,换走了他的羊∥他开荒种地,当过年轻的贫协会长∕他走过口外,到过太原又回家乡当工人∕没上过学却认下了数百个汉字,还执意∕在我离家的时候,给我写错白字连篇的书信∥小时候我怕他也缠他,因为他常打我∕又给我好吃的。他带我掏麻雀、捉青蛙打牙祭∕背着十岁的我上车站、进故宫,为了逃票∕而前天我背他时,却压折了他的一根肋骨∥这几年他每年都要住一次医院动点小手术∕但这不妨碍他在小院种菜,出门去踏勘风水∕而去年的脑出血彻底打垮了他的身子∕他拍打着没知觉的半个身子哭嚎,生不如死∥有时我会端详他年轻时的照片,多么像没发福前的我∕恍惚在时间的光影之中,一条明亮的小虫在漫游∕他拉不下屎我只好给他掏,就如我小时候∕他尿了床那么害羞,我说小时候你也给我换尿布∥每年杏子熟时他都会搬梯凳上树去采摘∕如今他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笑着对我说∕今年你去摘吧。我突然看到树荫下他的笑容里∕忽闪着孩子般狡黠而无奈的水滴∥我知道,他时日无多正在离我远去∕而我常常黯然流泪,不想让他就这样离开”。这首诗基本上回顾了父亲的一生,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中年、老年,可以说,“父亲”就是中国他们那一代人的真实写照,首节就非常形象地写出那个年代中国农村老百姓的贫穷,整个旧中国的黑暗和积贫积弱。第二节写父亲“吃到了人生第一颗果糖”这一过程,把当时中国山河沦陷、国土任人践踏、倭寇肆无忌惮的真实现状跃然纸上。第三节一句“他开荒种地,当过年轻的贫协会长”,就把父亲当年意气风发、踏实肯干、勇于担当写出来了;闭目而思,我们似乎看到人们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开荒种地、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似乎听到晚上村委扫盲班上乡亲们认字、朗读的场面。诗人通过“缠他、掏麻雀、捉青蛙、上车站、进故宫”等动态词汇运用,一位年轻父亲不善于表达的爱,一位北方汉子贫困年代的爱,一位长者来自本能的舐犊之爱,一个儿子孝道之爱描写的淋漓尽致,让人有一丝一丝的温暖,一缕一缕的怜悯与恓惶。“父亲”也许不知道“贤人智士之于子孙也,厉之以志,弗厉以辞;劝之以正,弗劝以诈;示之以俭,弗示以奢;贻之以言,弗贻以财”(东汉·王符《潜夫论》)的诫训;也许还不知道“因人而施之,教也,各成其材矣,而同归于善”(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的教诲。但他的爱真诚、实在,表里如一。

诗歌中间几节重点写“父亲”老年生活,他的喜乐、情绪,他的病痛、无奈,他的执拗和一生怕麻烦人,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孩子。一位慈祥善良、饱经世间冷暖沧桑的老人,一位敬老孝道、善解人意的儿子就出现在我们面前。诗歌结尾“我突然看到树荫下他的笑容里,忽闪着孩子般狡黠而无奈的水滴”。读到此处让人动容,众所周知,国伟老家山西忻州,离他家不远处就是驰名海内外的佛教圣地五台山;被长城专家誉为“中华第一关”的雁门关,就在他家所在的县城以北,是万里长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县城有供奉北宋名将杨业的祠堂;还是这片土地,豪杰辈出,是中国近代历史上阎锡山、薄一波、徐向前等风云人物的故里。同样,这块历经苦难的土地,从古至今,无数的战乱、连年的烽火肆虐过、席卷过;被历朝历代的官僚残酷剥削过、压榨过;数不清的旱、涝、雹、蝗灾如影相随、从未间断。这块土地上历经艰辛的人们,养成了隐忍、坚强、执着、坚毅的性格。一代又一代,质朴憨厚的本性没有变,诚信守义的本色没有变,勤勉孝悌的美德没有变。国伟在这首诗的写作中,没有用过多的修辞技巧,也没有太多的跳跃和起伏,就这样像老百姓过日子一样平缓地讲述“父亲”的一生,就是这些质朴平静的诗行,描摹出一位乡下老人的平凡,一位父亲的伟大。

接着品析作品《我爱的都还在》:“如果,一朵花儿落了∕或许我会伤感∕但我不需要谁来解释∥如果,一只狗儿死了∕或许我会悲伤∕但我不需要谁来安慰∥如果,我爱的人走了∕或许我会殉情∕但我不需要谁来游说∥其实我不需要如果∕我只希望,如果我死了∕我爱的那些,都还在”。何其芳曾说:“好的诗歌要有好的构思。没有新鲜的构思,没有有特色的构思,哪能写出精彩的作品来呢?其实所谓灵感,就是诗人在想象中捕捉住了动人的不落常套的构思”。这首诗诗人运用了线条式的语句,短促的断句和排比等手法,层层递进,用“一朵花儿落了、一只狗儿死了、我爱的人走了”这些贴切意象,渲染内心情感的波澜,和平静生活的无常。整首诗在氛围营造上有些灰暗、落寞、甚至苍凉。但随着最后“我只希望,如果我死了,我爱的那些,都还在”这句画龙点睛式描写,映射出诗人的大爱与善良。可谓构思精致、独特,诗蕴的表现出其不意;让普通、平常的意象在国伟笔下给人一种陌生感、新鲜感,给读者留下较深印象。

评论家杨光祖说:“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发出一种人类的声音,他体现的是人类的尊严和良知。作家唯一存在的方式就是用富有文采的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他们是为思想活着的人,是为理想活着的人”。故此,好的文字应该是来自现实生活,来自普通民众,来自社会的各行各业,来自当下对社会现实存在的深刻观察和感悟。能反映广大老百姓的生存状态,表达普通群众的心声,让心灵与心灵对话,只有这样,才能达到社会的和谐,达到诗美诗意的共存。国伟不少作品就是这样,比如《克拉玛依》:“克拉,是钻石的称量单位∕300多克拉的钻石∕亲爱的,够不够永恒∥克拉玛依∕多么温暖的名字∕妈妈,阿姨∕请让我依偎∕在怀抱中,谁也不要∕大声呼喊∥即使有灾难降临∕我也不会喊出∕让我羞耻一生的声音∕我愿意与钻石一起∕再次被淬火,被抛光∕我会说,亲爱的∕你先走吧。我愿意为你∕在烈火中永生∥克拉玛依∕多么温暖的名字∕如灰烬中的余温∕被风吹走”。读这首诗,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纪念》里几句话怎么也挥之不去:“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纪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但是许多过往的事件,总有一些人铭刻于心,用他们的悲悯与善良,记录、记住那些鲜活的身影、稚嫩的面庞。那是1994年12月8日,新疆克拉玛依市组织学生观看文艺演出,因光柱照射幕布引发恶性火灾,造成325人死亡、132人受伤的惨剧,死者中288位是学生。组织方缺少最起码的安全预案,剧场多个安全门紧锁是造成惨剧的主要原因。也是这次火灾现场,唯一的喇叭声反复高喊:“让领导先走”,火遍全国。引起很多人的愤怒。诗歌前半部分,诗人用沉痛、悲愤之笔,表达他的痛惜、悲伤和情感上的难以自抑。“妈妈,阿姨,请让我依偎”等称谓描写,极具震撼力。曾几何时,在当下这个多元消费主义盛行、个人享乐主义大兴其道、很多人道德之堤全面溃塌的时代,读书与写作人群的锐减几乎是必然的,但是在一些特定时期,文字,特别是诗歌,以它语言上的短小精悍,节奏上的明朗舒展,情感上的直抒胸臆,还是给很多人提供了情感释放的出口。诗歌后半部分除了继续表达作者的悲痛之情外,进而对一直存在的官僚主义作风进行抨击,对英雄主义、雷锋精神和为人民服务思想的强烈呼唤。正如俄国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国伟的诗,不是简单喊口号、摆花架子的那一种,不是酸涩矫情、故作高深的那一种,更不是烟云缭绕、无病呻吟的那一种;而是把内心的同情、情感上的悲楚、现实中的不平与无奈糅合在一起,提炼成诗。


天涯,轻轻地走过


慢慢翻阅《两棵树之间》,国伟多次写到一些地域名称、名胜古迹、河流山川,比如《张壁》《襄垣》《织金洞》《三清山》《和顺小记》《在右玉,被秋天击碎》等,写山川河流的亘古永恒、广袤壮美;写名胜古迹的博大恢宏、沧桑历史;写树木花草的青翠美艳、四季变幻。通过这些物象描写,表达浓烈的个人情感和较为深刻的情感内涵。美国诗人苏珊·桑塔格说:“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充满各种不同的要求、区域和经验。”我们一起品析《曼德拉的石头》:“这些黑油油光亮的石头∕吸足了天地间的精气∕夹杂在极易风化的∕灰黄色的砂岩中∕饱满,展阔,底色纯正∕风雨已无法侵蚀它钛金般的铠甲∕而内心是天空般深沉的青蓝∥平展的石面,是多么好的画布∕沉着,冷艳,不惧刀凿的砍斫∕它们在曼德拉山上自由地奔跑∕想停在哪就停在哪∕布局诡异如神秘的石阵∕当我站在山谷∕流水曾经淘洗过的沙地∕仿佛看到那些骆驼、骏马∥阳光恍惚,天空湛蓝∕我眯上眼∕牛、羊以及各色人等∕立刻散漫在曼德拉山上∕呼啸,歌唱,追逐,打闹∕欢喜,悲伤,沉醉,放浪∕而在我睁开眼的一瞬∕它们一下子都被吸附到∕施了魔法的石板上”。以地理物象和人文景观描写,展示诗人为大地讴歌,为自然抒怀,进而让久居钢筋水泥囚笼里的灵魂展翅飞翔。诗人在第一节写石头的形状、色泽及构造,对这片土地上放置了数千万年、上亿年的石头给予敬畏的目光,它们经过了多少岁月更迭、光影荏苒;走过了多少斗转星移、苦风凄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形状和色泽,在这些看似普通的石头面前,人的生命何其渺小,属于个体的生命何其短暂。作为读者的我们,也会产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感叹;不得不心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感慨;也会产生“映顺流而颓叹,眄过隙而兴悲”(东晋·葛洪《抱朴子·任命》)的唏嘘吧!诗歌后半部分,句式普遍短小精炼,但意蕴复杂,尽可能饱含了诸多思想容量,给读者提供了不少信息,有一种视觉和思维上的胀满感。自然的宏阔与苍茫,历史的深邃与久远,生命的卑微与艰辛,国伟把人类比较常见的命题有序地安放在作品里,不难看出他在诗歌创作上比较深厚的功力。

继续品析作品《仰望:沉沦与飞翔》:“大雁没了∕门朽了∕门洞留着∕贯通着亘古的风雪∥在雁门之上∕在雁门关静穆的峰峦之上∕在翱翔的大雁的脊背之上∕在天之上心灵的翅膀之上∥仰望∕或者俯视∕没有声音没有景象∕沉沦与飞翔都将面对∕寂静和空茫∥如果我能抓取∕一丝意外逃逸的羽毛∕它是否会如刀∕将我重重地刺伤”。一位文字工作者,他也许会写很多作品,也许会写出很优秀的作品,但我敢肯定,他在写自己家乡的时候,感情投入肯定浓烈,笔墨投放肯定饱满,对这片土地生活过的历祖历宗的怀念肯定真挚,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劳作的父老乡亲肯定悲悯,感同身受。在这亲切亲近的痛感中,乡亲们的生存、生活、生命及对未来的担忧,总是萦绕在作者心头。德国思想家歌德在《格言和感想集》中感叹:“逃避这个世界,再没有比从事艺术更可靠的途径,而要想与世界紧密相关,也没有比艺术更有把握的途径。”文学艺术原本是一种栖居着人类心灵活动的文化样式,国伟的文字就是这样。回到作品里,看他笔下的雁门关。雁门关是古代宋明两代的历史标志。相传每年春天,南雁北飞,群雁口衔芦叶,飞到雁门关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故有“雁门山者,飞雁出其间”之说。雁门关作为长城的重要关隘,与宁武关、偏关合称“外三关”。自建雁门关后,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雁门关关城墙高约10米,周长2000米,是国务院公布的第5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第一节,诗人以沉缓的笔调,写雁门关的现状:金戈铁马没了,烽火连天没了,战鼓雷鸣没了,宋朝的明月和羌笛也没了,感叹历史的悠长、岁月的飞逝。第二节,写耸立的雁门关,静穆的峰峦和北方大地,诗人语言玲珑剔透、灵气十足、想象丰富;他用特殊的温情之手,抚摸自己的家乡,抚摸遍体鳞伤的雁门关,也抚摸此刻不知翱翔于何处的大雁。后两节,诗人用“仰望、俯视、沉沦、飞翔、抓取、逃逸、刺伤”等词语应用,表达此刻强烈的复杂情感。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写作,特别是写诗,就是写情感、写情致、写情绪。只是在表述上,有人厚重、朴拙,有人轻灵、脱俗,有人精致、细腻。总之,这首诗与国伟大多数诗歌有所不同,特别是当他面对家乡和那片土地及历史的时候,能看出诗人深邃、厚重、宏阔的一面来。

接着看作品《织金大峡谷》:“抽刀断水时∕没有人会想到∕水,也是一把刀∥切割山川的∕是温婉的流水,默默∕雕凿出峻拔的山崖∥草木葱茏,水雾蒸腾∕峰峦与深渊∕在目光中攀升或陷落∥我常常不需要更多的想象∕便能感受到阳光∕停留在山岩上的温度∥那些静美的事物∕在水流悦耳的缠绵声中∕锋利地呈现无与伦比的定数∥许多的美∕是不需要赞颂的∕它就在那里,或增或减∥岁月的笔意了无痕迹∕就如石板路上∕不会留下行人匆匆的脚步∥然而这是一轴时间的画卷∕在天光的明灭中∕闪耀着刀锋沧桑的力度”。前两节就很有意思,字里行间溢涌着哲思与禅意,“水,也是一把刀”可“切割山川”,可“雕凿出峻拔的山崖”。柔软的,有时候是强大的;强大的,有时候却有致命的弱点。在现实生活中,往往看到一些暴发户、土豪,这些年走马灯一样来来回回的明星们,花钱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出行鹰犬众多、前呼后拥;其实这已经表明他们在另一方面的羸弱,只能用金钱来维护自己可怜的虚荣心和存在感;出版的一本又一本书,错别字满篇;书柜里塑料膜永远不曾撕开的世界名著,都只是拿来装点门面和唬人而已。而往往一些博学笃行之人却是低调的、默默无闻的、知道敬畏的。牛顿曾说:“如果说我能看的更远一些,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杨绛也说:“我只是一杯清水,不是肥皂水,我不会吹泡泡。”“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谁能不说他们在精神上的强大?谁能不说他们为人类做出的重大贡献?诗歌中间部分写织金大峡谷的自然风光,草木、水雾、群峰、山岩、阳光,动与静结合,光与影相映。诗歌在国伟笔下似乎变成了摄像机,捕捉着美,捕捉着瞬间,定格着永恒。文字在这里就是一种美的力量,但这种美的力量,需要诗人精神和内心的宽广、柔软与坚毅去体验、品味。这首诗结尾依然有一种禅哲意蕴。文字间、诗行里有一种高洁感,似乎有一种美妙的音乐在流淌,让闻者产生一种高天无痛、浑然忘我的感觉。既能感受到大峡谷壮美的自然风光,又能感触到浑厚岁月的沧桑感、匆促感。诗歌脉络清晰,层次分明,节奏舒展。


思悟,于俯仰之间


美国诗人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里说:“第一种声音是诗人对自己说话,或不对任何人说话;第二种是诗人对听众说话,不管人多人少;第三种是诗人试图创造一个戏剧性人物在诗中说话;这时他说着话,却不是他本人会说的,而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对另一个虚构的人物可能说的话。”于国伟而言,那就是以“梦”的方式来说话,比如作品《南华梦记》:“蝴蝶,看似缓慢地飘飞∕飘忽中透露着诡异∕你捉摸不透,它短暂的生命∕究竟在想什么∕它混乱的飞行轨迹∕绘制出一团纠结的丝麻∕就如人生的无奈和怅惘∥蝴蝶可以入梦∕因为它是人睡眠中的精灵∕人可以化蝶∕因为人原本是一条虫∥欲欲飞翔的梦∕就如蝴蝶的飞行一样∕蹒跚,飘忽∥它在虚空中将我喊醒∕‘如果你能发现,我将与你再见’”。第一节就以蝴蝶这一物象“缓慢地飘飞”和“飘忽中透露着诡异”,映射世俗的纷乱与芜杂。国学大师王国维说:“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在滚滚红尘、物欲横流的都市,在吵杂人间、竞争激烈的职场,你是年迈双亲的孩子,要养老、尽孝,要像儿时他们呵护我们一样呵护他们;对下,又是儿女的父亲,无论风吹雨打,还是受尽千辛万苦,在孩子心中,你的肩膀永远是那座最高的山峰;在爱人心中,她职场的劳累与疲惫、奔波中的无助与委屈,你必须又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在亲戚朋友跟前,他们的求助与渴盼,你不能熟视无睹,但很多时候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单位,恶人的陷害,小人的算计,领导的喜怒无常等,这就是生活,就是“一团纠结的丝麻”,让人“无奈和怅惘”。第二节诗人在特定的空间里,把“人、蝶、虫”加以置换,营造出一种疑惑之境,完成一种向自然、生命和生活的致礼。最后一节饱含着诗人对自然和生命本体的无限敬畏,对自身现状和处境的略微不满,渴求向人生更高境界的追求和迈进。整首诗显得超脱、豁达,富有禅宗意蕴;隐含着反思、内省与自我拯救。

诗人写下一个个汉字,写下或长或短的句子,都是诗人在向美的路上,或者说向自己心灵之路上探索的足迹。每首诗都是作者对真善美的发现,是自己内心的揭示和映射。希腊诗人奥季塞夫斯·埃利斯蒂说:“美是一条——也许是唯一的一条领我们向未知部分,超越自我的道路,这也是诗的另一定义:使我们能接近超越自我的艺术。”在仔细品阅《两棵树之间》的时候,国伟无论在人生回望上,还是诗意探索上,他始终在总结、调整,或者说改变,让自己更加出色。来看作品《一生》:“对于我来说∕生活就是一场∕貌似灿烂的无休止的漩涡∕我所过眼的∕其实和盲人一样∕所谓的黑与白,乃至光亮∕都倏忽而逝∥我所感知的∕甚或比不上精神患者∕没有更多∕没有什么是要带走的∥惟愿者而来∕惟无悔者而去∥天空湛蓝∕我只是在它空茫的脸庞上∕淡淡地∕点了一颗痣”。第一节诗人就对自己和生活加以剖析,隐含着深层次的心灵反思,在平淡普通的生活里既寻求和解,又生发出人到中年壮志未酬的不甘;诗人借助这些长短不一的文字,倾吐心声,寻求慰藉。生活的确不是文字和诗歌所能支配的,但文字和诗歌对诗人来说,却值得永远信任。第二节诗人似乎在做形而上的思考,思考生活、思考人生和命运的终极去向,“没有什么是要带走的”,似乎在追问灵魂的出路,诗行间透出一股人到中年的沧桑感,一种感悟生命真谛的沉痛感。整首诗并未使用多少修辞技巧,只是按自己的感觉和情感逻辑,以沉郁之笔,营造出一种寂静、幽深、富有哲理的意境。表达诗人对人生的一个顿悟,一种哲思,以及心灵的渴求与存放。让人意犹未尽。


相逢,不想说再见


诗集《两棵树之间》有一首诗,标题叫《桃花潭》,于是就很自然想起诗仙李白的《赠汪伦》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人的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次相逢,又要经历多少次别离?有些相逢,可以重来,有些相聚,注定永远不会。国伟不少作品就写相逢与别离。本人最喜欢的当然是《鲁十九》:“如果一生永不再见∕相拥便是吻别∕如果一生只见一面∕最好就在鲁院∥为何要相遇在春天∕我们走出巢穴又进入巢穴∕为何会用19朵玫瑰来∕命名,番号早已注定∥沙尘暴笼罩京城∕天南海北,50名信徒∕汇入了春风∕步履匆匆,来此朝圣∥不需要忏悔∕只需要打开心扉∕脱去厚厚的冬装吧∕殿堂里早已荡漾着春天的暖意∥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因缘际会,相聚在这里∕语言似乎不再需要语言∕一切或许都是天意∥鲁郭茅、巴老曹∕文学的殿堂如此地亲近∕铁凝、一鸣,晶明、吉民∕所有的师长都那么和蔼可亲∥聆听,春天里的声音∕在这爿情意涌动的大院∕处处流荡着诚挚的笑语∕“要把爱交给所爱的人”∕尾巴上的青春∕在春天的枝头上呐喊∕绚丽地翘起∕拴马桩上游弋的困意∥无法忘记那场破天荒的大雪∕厚厚地覆盖京城大地∕仿佛是为了纪念,相遇∕在最美好的时光里∥一生最遥远的爱∕在这里。玉兰花开的季节∕丁香花开的季节∕我们相拥、相泣∥西柏坡的早晨依然清冷∕温塘的篝火点燃了内心的激情∕而我在长安的大雁塔前∕遥望玄奘,默诵《心经》∥从相聚的欢颜到临别的缱绻∕人生的相逢总是一段时光的流连∕谁将用围巾缠绕伤感的昨夜,或许∕就如在中澳文学论坛见到的两个字:莫言∥那些泛着光亮的冰面∕在相聚相别的纷乱中∕不知何时∕已温润成一池春水∥何忍要将这春天∕缩短为两个月∕幸福与忧伤结伴而行∕刚刚开始,便已结束∥群生世家、三苏∕我们总是逃不脱人间的烟火∕在醉意慷慨中敞亮自己∕在千里婵娟的祈愿中彼此怀念∥我们必将老去∕我们曾经年轻∕我们必将分别∕我们曾经聚首∥自从别后∕祖国与我而言∕便是散布在版图上的∕老师和同学,闪耀着的星星点点∥我们注定是过客∕却将爱留在了春天的鲁院∕我愿将我在此囚禁∕默默等待所有人的归来∥我爱这囚城∕如果爱是罪过∕作为罪人,我愿于此∕终老一生”。显然国伟在深情描写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感触。鲁院前身是中央文学研究所,1950年12月经中央人民政府批准成立;1954年改名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1984年定名为鲁迅文学院;被外界誉为“作家的摇篮,文学的殿堂。”院训为“传承、创造、担当、超越”。在近70年的鲁迅文学院的讲台上,闪耀过灿若星河的名字:郭沫若、胡乔木、茅盾、周扬、郑振铎、叶圣陶、老舍、曹禺……同样,在鲁迅文学院的课堂上,坐过玛拉沁夫、艾克拜尔·吉米提、蒋子龙、张抗抗、莫言、毕淑敏、王安忆、周大新、迟子建、麦家等……

这个班是十八大召开之后鲁院举办的第一个高研班,中宣部和中国作协指导下举办的,名称叫“作家的责任与使命”。回到诗里,多次品读这些饱含深情的诗行,作为同学的我,似乎又回到那段永生难忘的岁月。这些虔诚的文学信徒,不追求功名利禄,不祈求加官进爵,在这个物欲横流、人们普遍现实功利、一切几乎被物质和欲望吞没的时代,在文学和文字与很多人渐行渐远的时候,在远离公众视野的京城一隅,“50名信徒”,“步履匆匆,来此朝圣”;聚精会神地听讲,气氛热烈地互动,唇枪舌剑地探讨、交流,平和静寂地创作,游弋于浩瀚的文学海洋。五千年文明古国,出现了多少卷帙浩大的文学作品:《离骚》《诗经》《史记》《三国演义》《西游记》《桃花扇》《红楼梦》《呐喊》《野草》《围城》……涌现了多少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李清照、关汉卿、陆游、辛弃疾、曹雪芹、鲁迅……面对这些光耀千秋的文学作品,面对这些下笔如神、吐纳风云的文学巨匠,你就能感受到鲁迅文学院不仅仅只是一个学习的地方。正如北宋学者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上课、学习、散步、外出,几乎每天好几次都要经过刻有“传承、创造、担当、超越”院训的巨石,每个人的心是热的,血是烫的,肩上使命是沉重的。国伟是重感情的,在节目主持上、在诗歌朗诵中,在分别的挥手间,我就数次目睹了他的泪水,那么真诚、真挚,显然是发自于内心。这首诗,正如国伟在鲁院的每一天一样,他尊敬和亲近老师“铁凝、一鸣,晶明、吉民”;也亲近每个同学,那“50名信徒”。以前是,现在还是。国伟在这首作品里不炫技、不苛责、不花里胡哨,就如品茶聊天一样,节奏舒展、情感浓润、笔墨饱满;通过这些悠长、略带阴沉的文字,表达着诗人对母校的爱、恩师的爱、同学的爱和对那段岁月的留恋。

结尾来品析《南方女子》:“我知道她已经给了我∕以某种方式∕这样她就轻松了∕不用再惦记,再寻找∕与我适合说话的,时间∥她已离开我数年∕我不骚扰她∕她也不给我电话∕好像一枚树叶∕落进了长江∥我相信忘记∕是彼此坚持的一种信仰∕然而那淡远的风景中∕常常氤氲而起的∕却是潮汐”。第一节诗人简约交代了与“她”的关系,而这个关系,应该是志同道合、无话不谈的异性朋友;甚至大胆想一想,还有可能是相互倾慕、心有灵犀的红颜知己。紧接着“她已离开我数年,我不骚扰她”,“她也不给我电话”。这就让人印象十分深刻。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说:“只有驱遣人以高尚的方式相爱的那种爱神才是美,才值得颂扬。”俄国作家冈察洛夫也说:“爱情就等于生活,而生活是一种责任、义务,因此爱情是一种责任。”茫茫人海,滚滚红尘,芸芸众生,既然能有幸相识、相逢、相知、相爱,达到心灵上的同频共振,是多么不易,这并没有错。但是彼此都有家庭和家人,为了更多人远离情感上的伤害,避免更多无辜的人卷进情感伤害的漩涡,这个时候,选择放手和错过,个人认为是明智的,是爱的升华。最后一节,“我相信忘记,是彼此坚持的一种信仰”。但彼此真正爱过,却又怎能轻易忘记?时光流逝,岁月更迭,在内心深处,总会在心里留着一个只属于“她”的位置;而“她”也一定不止一次地回到诗人的梦里,这便是“常常氤氲而起的”“潮汐”吧。整首作品短小精悍,清丽自然,在字里行间溢涌着真情实感。诗歌语言淳朴清新,特别是结尾使用的比喻贴切而通俗,让浓浓情感释放得适宜和自如。给读者留有思索和想象的余地。

与国伟前两部诗集《相思树》《神话》相比,《两棵树之间》显然更加厚实了,创作技巧和修辞手法运用更加娴熟、多变,更加游刃有余了。随着生活积累量的增加,阅历的丰富广博,社会承载力的增强,他的创作视角更加独特了。在此基础上,还融入了哲思与禅宗意蕴,让作品的可读性、耐读性大大增加了,这是极好的现象,我们祝福国伟。



作者简介: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现居山西太原市。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学评论集正在出版当中。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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