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塞说：“诗原是我们久已尊为最有效能的一种艺术。”当年青海师范大学血气方刚的校园诗人甘建华，地理专业毕业后，诗歌一直隐藏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2014年夏天，甘建华前往德令哈，唤醒了潜藏已久的诗兴。到了柴达木盆地，写下了《大柴旦情思》《回到冷湖》《花土沟的梦》《格尔木故事》等诗篇，受到广泛关注。先在新闻界工作，最终回归昔日文学阵营的甘建华，试图在文学传播学上赢得更多诗歌的红利。他努力将远方和诗歌结合起来，为诗篇和地名的传播谋求更多可能。甘建华的足迹横穿祖国大地，凭栏怀古，留下激情飞扬的文字。乡村故宅、寺庙宗祠、学堂书院、古街古道、广场公园、书吧市场、坪坝墓塔、花草树木、山川河流，甘建华都愿意借助诗歌的表现形式，见证他这名地理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切情怀。

甘建华，祖籍江西丰城，1963年8月18日出生于湖南衡阳茅洞桥。1982年9月考入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创建青藏高原上第一个大学生文学社团“湟水河”。1986年6月，大学毕业分配至青海石油管理局教育处工作。1987年7月调入《青海石油报》，任新闻记者、副刊编辑。1990年1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青海省分会。1992年10月，调回家乡衡阳从事新闻工作。2012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获得青海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湖南省首届十佳青年记者、中国第四届范长江新闻奖（提名）、荣耀中国•2010全国文艺创作年度人物、第十届“中华颂”全国文学大赛一等图书奖。出版《蓝墨水的上游》《江山多少人杰》《天下好人》《铁血之剑》《西部之西》《冷湖那个地方》等十余种著作。2014年夏天创作的《西部之西：重返梦境之旅》（四首），被国内外几十家报刊读物发表、转载、评论。

明人陈嗣初曰：“作诗必情与景会，景与情合，始可与言诗矣。”清人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甘建华真正意义上的地理诗，是那些“情景会合”的亲历诗篇。《花土沟的梦》：“凌晨花土沟的梦中/忽然飘过了一首熟悉的旋律/从来都不曾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无法辨别的前尘往事/在漆黑的夜空飞鸟一样地划过/留下了翅膀的痕迹//远方校园里芬芳的丁香树/依然生长在我们必经的路旁/晨光中的苦读/落日下的一抹余晖/以及明亮的青春/与年少的忧伤/究竟是怎样穿过了我的身体/错失了一段美丽的沧桑//缓缓升起的潮水/在尕斯库勒湖的边缘/镶嵌一道道银白色的项链/赤金般铺满岸边的芦花/淡金般延伸天际的芦花/一片一片的叶子/绿得那样地深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范式//而无边的秋风已经刮起来了/卷起哗哗作响的落叶/正自阿尔金山北面驰来/繁华褪尽后的落寞/伴我一天天老去/相信依然有一双大眼睛/眺望着通往西部之西/这条世界上最孤独的公路”（2014/8/25凌晨，花土沟石油大厦1142房间）《格尔木故事》：“辽阔的夏季那棱格勒河/如果当年也有八座桥/或许洪水就不会阻隔/那一次期待许久的远行/我们的故事/也可能不会成了钗头凤//在你离开格尔木多年之后/我横穿整个柴达木盆地/第一次来到梦境中的戈壁新城/寻觅你的行踪/缱绻一生的嗅觉记忆/眼中摄入了/纷纷的斑驳陆离//那熊熊燃烧的乌图美仁红柳丛/是你五彩的头发吗？/那轻轻荡漾的金鱼湖水/是你明亮的双眸吗？/那高高挺拔的石化基地白杨树/是你颀长的躯干吗？/那缓缓起伏的托拉海沙梁/是你曼妙的睡姿吗？//而最残酷的一幕/在察尔汗盐湖的深处/一家陕西面馆/藏族少年和他的女友/轻声细语地坐等/一盘有劲道的拉条子/那么安详，那样羞涩/疲惫的身心为之一凛/前世令人心碎的镜像浮现了//格尔木，郭勒木德/因为多年以前/一个寒风中的回眸一笑/一个开花而未结果的故事/让我记住了这座城市/和它空气中微咸的味道”（2014/8/26下午，格尔木青海油田管道输油处宾馆2103房间）明人焦竑《竹浪斋诗集•序》：“诗非他，人之性灵所寄也。”辽阔的那棱格勒河，成了一道阻隔有情人的天堑。“错、错、错”，这些心碎的生命镜像，其实就是甘版《钗头凤》，是诗人对青春和爱情的回顾与祭奠。

诗题是诗篇的眼睛，李季说：“一个美妙的标题，会把你百思不得其解的构思、结构，一下子解决了，并且解决得那样巧妙，简直出你意料之外。更多的时候，则是由于题目的确定，奠定了全诗的基调，这时候，题目简直成了全诗的定音器。”甘建华《在斗山桥水库大坝读心经》，全诗如下：“湘南大山深处的一道长城。斗山桥/两千万吨绿色的诗歌，风流蕴藉/春雨里，草木皆兵，南竹拔节有声/夏至里，轻鲦出水，垄亩生机盎然/秋风里，潜龙在渊，渔火温柔以待/冬天里，风雪载途，野菊灼灼盛开//手持一卷心经，从大坝这头到那头/喃喃念叨：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面带微笑，看尽世间虚无，那些/垂钓者，荷锄者，挈妇将雏归乡者/都是生命中注定要遇到的人/都是菩萨，都是山中的草木与繁花”。（2019/7/21晨，衡阳）从文学传播学的角度来看，甘建华的短诗更容易获得成功，如《衡山邺侯书院》：“寒冬夜，忽起一阵高亢嘹亮的/梵呗之音，继而苍凉凄婉/愈来愈清新激越，响彻山谷//精通音律者，忽有命途之悟/跪见懒残和尚，牛粪火堆/半个芋头，许做十年太平宰相//风雨安宁的石屋，邺侯遗像高张/唐朝时的烟霞袅袅，名山事业/无数人说起，谁又曾真的归隐林间”。（2020/3/11，衡阳）《福严寺的福》：“山门前的三株唐朝银杏/一场秋风冷雨之后/披上了杏黄色的袈裟//树下的老娭毑双手合十/向着银杏各作一揖/菩萨啊，感谢你赐我以福//她沧桑一样的掌心/握有三枚/饱满如月亮的白果”。（2019/11/5，南岳）斗山桥水库大坝、衡山邺侯书院和福严寺，这些地理空间，因为有了诗歌的温润，就显得愈加神秘且有了人性和神性的光芒，完全可能演绎成为一种新的文学景观。

文学景观是地理环境与文学相互作用的结果。古今中外许多景观虽然存在，但起初知名度并不高，后来借助文学家与文学作品的影响和传播，它们才名得以满天下。有长期新闻传播实践经验的诗人甘建华，想通过自己的诗歌创作，造就新的诗歌和文学景观。他呈现这样的《断桥意象》：“一只鸟在水面上飞速滑翔/另一只鸟在后边厮赶/其它的鸟立于芰荷上观望/这禽类的嬉戏如此优雅迷人//一只小船从断桥前行过/船头的游客心内惆怅/四望不见那伞那人/也不见传说中的那场残雪//我们在湖边观鸟亦观人/有花衣老妪招呼看相/且只许清风徐来/做一个南朝北朝的梦”。（2019/6/24，杭州）好的诗题，简洁，醒目，不仅可以引发读者阅读的强烈愿望，还可以揭示作品的主题思想，起到引人入胜、画龙点睛的作用。天下名叫“断桥”的太多，甘建华写的是杭州断桥，从地理诗歌的命名方式来看，《断桥意象》更名为《西湖断桥》，诗篇借助杭州这座名城的翅膀，或许更具有地标意义和文学传播学的价值。

艾青说：“诗人必须首先是个美好的散文家。”甘建华的散文写得很精彩，《冷湖那个地方》一文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但诗与散文毕竟是两种不同的体裁，它们的文法也不同。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说：“诗有三法：事、情、景。”甘建华的地理诗歌对“事、情、景”的处理，有散文化的倾向，笔触喜欢落到实处，感情朴素真挚。从诗歌阅读审美期待的角度来看，文字还可以更节俭空灵些。如《番椒》就是一篇微缩版的精美散文：“母亲在鱼塘坝头上种植的/两块辣椒地/曾是我家夏秋时节的主菜/土里含有红壤和黄泥巴/秧苗得用鸡粪做底料/行间得用茅草铺垫以隔热/浇水最好在清晨或傍晚/还要十天半月地/施以人工肥//白色的小花朵开过后/一只只青翠的辣椒/星星般点亮了我们的眼睛/用它炒肉、炒鱼、炒鸡蛋/这是难得的奢侈生活/更多的时候/炒茄子、苦瓜、豆角、蕹菜秆/调味园子里的各种瓜菜/甚至辣椒炒辣椒/只是担心锅里的米饭不够吃//辣椒吃不赢的时候/慢慢地变红了/母亲有意地留下/几株尖翘而结实饱满者/让它们变得更红/红中带乌/大红大紫/成为辣中的凌厉之神”。（2019/9/29，衡阳）关注过多实质的生活细节，也许是散文的长处；对于“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诗歌来说，这也许恰恰成了甘建华地理诗歌流传的负累。

列维•道勒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叙事因素》指出：“抒情主要用的是想象性语言，这种语言不需要替代性的人物和具体因果关系，它以不连贯的句法创造引人注意的节奏效果和生动感。叙事性作品主要用的是陈述性语言，它要求有一个代理人物出场（这个人物被某个代词或名称指谓），由他导出一系列情节。”在《茅市完小附中》，对五位老师散文式的排比铺陈，就略显笨拙：“班主任全先芳老师/鲁迅先生的忠实信徒/声情并茂地朗诵《藤野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百草园与/三味书屋的那条戒尺/一步步引我走上文学之路//英语老师周道炳先生/用纯粹的衡阳南乡口音/模仿地道的牛津腔/带领我们去了想象中的欧洲/四十年后的英国杜伦大学/女儿圆了我的梦//教数学的李良广老师/邻县白鹤铺人/印象中是一个讲古的高手/梁山一百单八条好汉的武功/尤其是出场时的各具声势/祁东渔鼓略胜京韵大鼓//业已作古的刘诗古/一个山区少见的音乐教师/曾是茅洞桥上空最亮的星辰/那年教唱《洪湖赤卫队》的歌曲/和他组织排练的大合唱/一直在我的脑海激情奔涌//慢腾腾的刘景时老夫子/板书写得龙飞凤舞/政治课上大讲礼义廉耻/如刀一样镌刻在我的心头/士当弘毅任重而道远/总能感觉他无时无刻地提醒”。（2019/9/21，旅次南宁）这种闪回式对过去时人物和事件的追忆，容易让含蓄的诗歌染上散文直来直去的的写作笔法，从而造成行文上的缓慢与拖沓。与散文的线性语言不同，诗歌是非线性语言。排比是用三个或三个以上的“结构相同或相似、语气一致的”线性语句，成串地表达相关的内容。诗人甘建华用排比的修辞手法，对语文老师、英语老师、数学老师、音乐老师、政治老师的事迹一一列举，这些同质的内容独立、平等、并列，在结构上有粘合功能，能体现语言的均衡美，董季棠《修辞析论》分析得很到位：“用排比法作文，最容易说得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周洽是它的好处之一。”但语意上没有实质的递进和升华。这种费力不讨巧的散文式写作，没有给诗歌的意义增值，正如宋人周紫芝《竹坡诗话》所云：“词费而意殊不尽。”洛夫说：“诗的价值是在‘以有限暗示无限’。”诗人甘建华大学毕业后，二十多年专注散文、文史笔记的写作，这种“线性语言”的散文思维，无疑会深刻地影响他的诗歌写作。在不少诗篇中，诗人用了太多类似的叙述语气写作，容易让诗句掉入散文“一往无余”的直白泥潭。杨志学在《诗歌传播研究》指出：诗人的编码方式，是诗人前期传播中传播能力的具体体现。有什么样的诗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编码和表达。现实主义诗歌容易出现的弊病是过分黏着于事实。应尽可能与现实拉开一定距离，从而实现审美超越，使作品具有空灵之美和韵外之致。采用什么手法编码，码写出什么风格的诗，虽然与选取的素材有一定关系，但主要取决于诗人的气质、经历、经验、审美取向等。有记者多年生活经历的诗人甘建华，码写出来的诗歌，无疑会鲜明地印上他或褒或贬主题鲜明的新闻写作风格。

甘建华2000年获得“范长江新闻奖”提名，他的不少地理诗，实质是对新闻人物和新闻事件的诗性表达，称之新闻诗并不自掉身价。正如蒋子龙《新闻诗》所言：“新闻激发了诗兴，境界开阔朗健，蕴藉深厚内敛。诗，提高了新闻的品质，给了新闻以灵魂。”从事多年新闻工作的甘建华，喜欢用外视角观察世界，骨子里有“铁肩担道义”的记者写作意识，他因新闻事件写下的诗歌，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如《湘中风声》，诗人用漫画的笔调，勾画一张长着“鲢鱼”嘴巴、“金鱼”眼，每饭“必招异性”作陪的要员：“西门大官人/他的名声实在有点那个/所有人都知道他会出事/却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是在某个/正午时分或者半夜”（2016/5/26，衡阳）《兰花何辜》：“贵州两高官被双开，其中一个原因/‘违反生活纪律，痴迷兰花，玩物丧志’//浙江临海某小吏，自诩‘兰花局长’/千古幽贞，披上‘以兰会友’之幌//兰花何辜，竟被尔曹绑架以售其奸？”（2019/10/21，衡阳）诗人写的是外省痴迷“兰花”的官场人物，仿佛是黑色喜剧《官场现形记》的续篇。《南宁雇凶杀人事件叹》：“200万雇凶杀人，却被层层转包/酬金从100万元，跳水到27万元/再20万元，最后的瘦小杀手/面对10万元，感觉不划算/密谋与被害人演戏。戏剧的高潮/也是尾声，连警察都不敢相信/榕树下，一个百分百真实的案例/智商几近为零，而法网恢恢”。诗歌结尾诗人笔锋一转，直刺现实：“嗟呼！多少政绩工程亦如此，才有了‘豆腐渣’一说”。（2019/10/18，衡阳）明人陆时雍《诗镜总论》:“叙事则伤体，议论则费词也。”诗人置诗艺不顾，使用新闻叙事，亮出语言犀利的匕首，直刺现实世界的豆腐渣政绩工程，是诗人为病痛时代写下的愤怒悲歌。

相对外视角的宣传视角，我更喜欢甘建华内视角的诗歌写作，这些内视角的诗歌往往将自己的感情，移植到具体的物象和事象上，比如《村口》：“柞树的刺去掉后/就是一杆笔直的秤/也是祖父传奇的一生”。（2019/3/28，衡阳）《我的外公》：“生性胆小却也有过壮举/不怕受牵连，将大女许配落难的甘家/我们每次去上布冲，他都会拿着网罾/蹲在门前长塘边，钓些小鱼小虾/让外婆烧出一碗好菜，喂饱外孙的饿相”（2020/3/15，衡阳）《老宅》：“清风明月之夜/几回回梦萦老宅/尚在十几里以外/欣喜地呼唤着爷爷奶奶/总会听到亲昵地应答/这时候，门前橘花的馨香/便弥漫了整个山冲”。（2019/3/28，衡阳）读这样温婉的地理诗篇，让读者仿佛回到了亲切的故乡；写下这样温暖的地理诗篇，让在时代大风中疾走的诗人，内心有了更多的美梦与甘甜！

（秦宗梁，1972年生于江西吉安，现任吉安市吉州区文联副主席。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校外指导老师，吉安市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