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蘭:诗歌的新月

作者:李美皆   2020年07月30日 14:21  中国诗歌网    993    收藏

一个叫孙文的女人,为了儿子,裂变出一个身份——诗人宝蘭。而且,这个身份是前置的。作为诗人的她,现在为更多人所知道。这个名字,也仿佛她“出家”为诗人的“法名”,有与世俗身份间隔之意。

固然,她写诗是出于对儿子刚性的爱和责任感,但这何尝不是她内心种子的萌芽?“文革”后期出生的她,作为第一代移植而来的深圳人,她的青春时期都用于生存的奋斗了,她的长诗《满眼春风》,就是作为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追溯深圳四十年汹涌澎湃的发展历程的。诗歌不在场的日子,仍然是她心头不时隐现的星光,她认为自己是一名诗坛“游子”、诗歌赤子,她的决意回归,不过是初心被唤醒。曾经爱诗,但只能把诗暂且推到远方,那么,当有一天,作为近景的目标已经达到时,作为远景的诗,就像摄影机的运动镜头,一下子拉近到眼前了。真的种子,总是要萌芽的,儿子只是给了她一个契机而已。

太多人都曾经有梦,但永远只是说说罢了,作为一种证明自己不甘平庸的感喟,点缀着人生,真正为了梦想说干就干的少之又少,宝蘭就是这少之又少的人当中的一个。在一个很多人已经羞于、怯于谈诗的年代,她坦然地踏进诗坛。她做到了,她成功了。因为,魄力与才情,她都准备好了,或者可以说,之前她所有与诗无关的人生,都是在为诗的破土而出做着储备,正如她在《又是一年春风》中说的:不觉间到了人生的秋天,遍地因果。有人在歌里唱: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你知道我只会用行动表示/承诺一辈子/守住了坚持/付出永远不会太迟!把“爱”置换为“诗”,对于她完全成立。她自己说得通达: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不再在乎。年轻时走得快,追求卓越……如今,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已是奢侈。不贪婪,不妄作,不轻佻,不将就。

毛姆以画家高更为原型写作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主人公是一个顺风顺水的股票经纪人,却怀揣着画画的梦想,有一天,他离开遍地的六便士,追寻天上的月亮(画画)去了。他并非看准自己是一个天才,才敢做出如此抉择。我从网上看到一句很棒的话:一个人,不是天才,依然可以自由勇敢,不负此生。正常的人生是不需要那么惨烈的,云淡风轻亦可以完成“月亮与六便士”的选择题,比如孙文,她在不放弃“六便士”的同时,欣然选择了“月亮”,这也正是她自己所说的“内不负心,外不负俗”。月亮与六便士不是不可以和解,不必非此即彼势不两立。毛姆自己解释“月亮与六便士”的含义:现在我们仍然看到天上的月亮,但我们是站在地上仰望到月光。这用来阐释孙文正好切题,诗歌就是她的月亮。她只想心满意足地活过一生尽兴而归,而写诗于她,就是美好地活着、活出审美价值来愉悦自己的一种方式。当然,她写诗不久,诗还是她的新月。

诗人赵俊说宝蘭是“诗歌淘金者”,是的,她淘的只是诗歌里的金子。她是秉持无所求的心态走近诗歌的。商而优则诗,官而优则诗,究竟为诗歌带来什么?相信这个问题已经为许多人所注意到,站位不同,答案不同。但我觉得宝蘭不属于此种情形。她是带着母亲对儿子的承诺、怀着向佛者对诗歌感恩的心态进入诗国的,为了诗,她甚至丢掉了一些东西。


母亲的身份,对于宝蘭来说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启,但她写给儿子的诗并不多。晋身为母亲的女人,最容易联想到的是给予自己生命的那个母亲,因为这种身份的重叠,那个远去的母亲再一次被唤回,甚至复活——如果她已经不在了。她在《出生地》一诗中黯然而悲伤地写道:

总有人问:你是哪里人?

娘就是我的出生地

我两岁半她就走了

那是一块移动的国土

她走了

我也就没有了故乡

儿子的到来唤醒了她的母爱,也唤醒了她无母的遗憾。从自己成为母亲的那一刻起,自小失母的伤感就笼罩了宝蘭,她一次又一次,固执地在诗歌中寻找着母亲。

宝蘭的《我终于知道了娘的名字》一诗,开篇即是:我也是有妈妈的。这个迫不及待的确认蕴含着一种隐痛,类似于小孩子被小伙伴们歧视:你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它也隐含着一层自卑或残缺心理:我是没有妈妈的人。第二句:虽然我不记得她的模样。她多么想知道母亲的模样,那也是母爱的模样。一个连母亲的模样都不知道的孩子,不管多大多老,都难以祛除满怀的孤儿之感。为母则刚,然而,儿子的到来却触动她血缘之爱的神经,使她的孤儿感骤然强烈起来,面对永远缺位的母亲,她前所未有地柔弱。虽然她不可能知道妈妈的模样了,但是——我相信您也是有名字的。于是,寻找母亲的名字,也成为靠近母亲的一种方式:

向一切认识和可能认识您的人打听您的名字

就像打听一个丢失的时代

妈妈呀,仿佛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您的名字

一个不知来处的孩子

一个形只影单的女人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今天,终于从归来的乡亲处知道了您

我捧着您轻轻的名字

我捧着您沉重的名字

我捧着您纸一样薄薄的一生

妈妈,我捧着您——

严少清

当严少清这个名字终于来到嘴边,我们感觉到的是泪的喷薄,仅仅深情呼唤这个名字,就仿佛投入了母亲的慈怀。对于母亲的呼唤,使作为女儿的她柔弱无依,内心堕入永恒的流浪与填充不了的虚空。这溅泪溅血的诗句,令人柔肠九转,心酸难抑。

用母爱唤醒的对于母亲的爱和渴望,亦是含着母爱成分的,她在诗中幻想着:溯回到母亲生命的最初,与孩提的母亲拉着手奔向岁月,一同成长,把所有母亲般的疼爱宠溺都给予那个小小的母亲。这个闪着黄金岁月之光的诗意空间是美的,也是含泪的。在《妈妈少清》中,她直接喊了出来:多想穿越时空去爱您,妈妈。那遍寻宇内而不见母亲的女儿,心里是有多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与无奈,使她不加修饰的呼喊冲决而出。爱到极致,也就朴素到直白。

缺憾有多深,渴望就有多深,她在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瞬间情境中,都会猝不及防地看到想象中的母亲,内心被酸楚所淹没。比如,《南风古灶》一诗中:

突然间 我似乎看见一生守着小土灶

为一家老小烧火做饭的娘

正蹲在古灶口摸挲着刚刚出窑的宝贝

就像摸挲着自己初生的儿女

我甚至感觉到娘手中的盆盆罐罐像刚刚离火的碳 灼人肌肤

传统农业社会中,在灶间劳作的通常是母亲,所以,她在现代文明焕然的今天,在一口古磁窑的灶口,蓦然看见了母亲劳作的身影,这说明她心里有一根与“母亲”相通的神经,始终是醒着,母爱的缺憾与爱母的渴望,不绝于缕。

血亲的缺憾是无法弥补的,然而它可以改变一种形式,还回生命中来,她体恤心疼怜惜着女人们的世界,并从中得到熨慰,得到“花好月圆”的美好暗示。她的《花好月圆》中,那撒向女人们的大爱慈悲,构筑出一个以女人为中心的理想家园。

请你在空中点一盏比满月还亮的灯

让我看见千里之外的家乡

那些花是否还开在母亲的庭院


她们是二十四节气里的花信

她们有着自然界一样悠长的呼吸

她们把男人和孩子搂在怀里

就像大地让花儿开在自己的身上

这些女人是我的母亲和姐妹


在我的家乡 以花命名的女人

都不懂什么是折桂攀蟾

无论初一还是十五

无论你两手空空 还是烽火狼烟

只要推开家门就见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写得元气充沛,荡气回肠,呈现出诗人地母一般的胸怀。母亲是温暖慈悲的化身,母亲不在了,她代替母亲,向人间打开慈怀。当母亲的慈云广被人间,母亲便得以活着,活在爱的万事万物之中。她的母亲虽然不在了,但她在世间所有慈祥的母亲身上,看到心中的母亲,她温暖的泪,流给她们,就是流给母亲。“这些女人是我的母亲和姐妹”,这深深的共情之感,把女人纳入一个共同的温暖的怀抱,而女人们又以自己天然的慈爱,给世间一个温暖家园:推开家门就见花好月圆。母亲在,家园就在。爱和温暖是双向的,当诗人去拥抱世界时,世界也拥抱了她。

也许,现世的一切圆满之后,最大的残缺就凸显出来,“母亲”,因此就前所未有地成为宝蘭心中大写的一个词汇。对于母亲的渴望,又成为诗人去爱一切母亲以及像母亲一样的美好女人的原动力。《致小梅》是宝蘭献给诗友小梅的一首诗,在她的笔下,诗友小梅就美好得像一首诗。“你及腰的长发是八百里水泊梁山”,该有怎样的激赏,才会这样去写一个女子的柔与刚。那根与根相握的情深意笃,甚至使她感觉二人相伴的一天是神的赐予,是生命中“多出来的一天”。她一向欣赏和爱悦优秀的女人,如同欣赏和爱悦自己。只有胸襟博大阔达的足够优秀的女性,才有可能这样欣赏同类。

在《不做人间的俑》中,她为跪了千年的女俑心痛:

又见汉俑

一个女人在博物馆橱窗前

为另一个跪着的女人哭

那是忍了两千年的泪和心疼

那些遥远的悲壮和惊心

再次得到证实

两个重叠的灵魂

是大地上同一个心跳


这个世界上有谁禁得起一个母亲的跪

起来吧 挺起脊梁

女人也可以血气方刚地活

不做人间的俑

诗人“为另一个跪着的女人哭”,因为“同一个心跳”,但毕竟,两千年过去了,那两千年前的“人间的俑”,到今天已经挺直脊梁站了起来,“女人也可以血气方刚地活”。这首诗的情感是有层次的,从“泪和心疼”的共情,到玫瑰的铿锵,由压抑到高昂,女人如涅槃的凤凰,冲出火的海洋,气势如虹,飞向碧空。

在《水乡女人》中,一个母亲、一个家庭主妇,因为雨季惊现的阳光,心里起了一丝既惊且喜、既喜且疑的波澜,波澜闪过后,则又是女人千年不变的日常。

我不敢确定

今天是不是一个好日子

但我此刻必须起来

摇筏送娃上学

再去干下辈子也干不完的活

然后再想想晚餐的事


突然出现的光

不知是一种经历

还是另一种试探

我在想如果今夜来得迟一点

我和我的娃可以在天黑之前

——回家

虽然还是那样的日常,但毕竟,那一道光来过了。有光闪过的女人的心里,转瞬想到的是天黑的问题。天黑带娃回家——这,才是女人生活的法典。而那束光,不管是“经历”还是“试探”,毕竟闪过了,女人会留存心里,好使自己更有勇气继续那从天明奔向天黑的尘世人生。


宝蘭是信佛的,诗与佛,是她灵魂的两翼,而佛又先一步到达。她说:“一路走来,我发现与其相信时间,不如相信因果。”是的,她找到诗,不是时间问题,而是因果问题。对她来说,佛是一种渡,诗也是一种渡,当她在诗歌中上岸,即是莲花开放,即是菩提树下的拈花微笑。写诗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修行,近似于佛光浸润,增加了自己内心的能量密度。她说,我本已出家,为诗歌还俗。诗是她灵魂之泉与溪的自然流淌,浣洗尘心,唯余净慈、法喜。诗是她内心的磬鼓梵音古刹浮屠,一行行诗句,就是一串串佛珠。皎然《支公诗》写:得道由来天上仙,为僧却下人间寺。如果说佛是她的“天上仙”,诗就是她的“人间寺”。她的“月亮”与“六便士”的和解,即是在入世中出世,当来自于佛的启悟。因为习佛,她内心有极好的平衡和通达,她说自己写诗是一个寻根感恩的过程,她既感恩自己故乡那个民风淳朴的文化村落,也感谢城市化和技术文明,前者使她有所回望,后者使她有可能回望。这完全不同于在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之间厚此薄彼的习见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就是在世的佛,即便母亲不在了,她依然把向佛之心与在世之爱浑然融合成“母亲”的大爱意象,化出行走世间的佛,使自己使他人感受到佛光可仰、人世可亲,并欣然呈现于诗中。

中国诗人“以佛入诗”,往往是以佛语、佛典、佛理、佛境或者禅意、禅境入诗的,讲究的是诗禅融汇、以禅喻诗。以禅境来提升诗境,澄明净化的结果,就是指向虚空或平静。比如诗佛王维,诗中传达了水平如镜的空寂禅意,但他是否真的释怀与平静了呢?人心向佛,最终是为了达到坦然平静之境,达到了,就是“得道”了。所以,诗人礼佛,未必诗中一定要多么玄空虚静,境界到了,就是得其所哉。宝蘭的“以佛入诗”是无迹可求的,是佛心大爱的无声浸润。诗与佛的平和晤面,即使不求禅音古韵,一样可以法相庄严,予人安稳之意态。她诗中敞开胸怀的心态,来自佛的智慧慈悲力量,传达的是向光向善的能量。

宝蘭的《立秋》一诗,是直接谈及佛的。

那以后 我以为有你 就有温暖

你说 “我就是一个自了汉

根太深 连根拔起也活不了

就当我是出家人 为你

我已还俗一次”

大乘佛教中,正果分为三等:最低是阿罗汉,即自了汉,自身明白佛法,但无法渡人,只能自渡;其次是菩萨,可以渡人;最高是佛陀,能普渡众生。这个“自了汉”,让我想到诗僧李叔同。

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时不会去想遇见谁

各有各人的命

有些人是树 有些人是叶子 有些人就是果实

这几句,将前半首诗的挣扎最终平息为随缘的安宁平淡,心空止于澄净之境。

《回忆》一诗,则是由佛境逆推到人境,是一种溯回。

我朝拜过众多的山

不是每一座山上都有菩萨

我走过很多的路

每一条路上都拥挤着孤独

我趟过数不清的浑水

跨过无数的桥

我坐过的轿子

乘过的船 喝过的酒

都是力气活儿

没有一次是白醉

当诗人以朝拜为目的上山时,自然已是内心有佛了。但她的佛心还没有那么彻底,所以她有时候找不到山上的菩萨。她的不静,在于还会回望红尘往事。“没有一次是白醉”,首先说明她有过无数次的醉,而且醉得不轻,因为“都是力气活儿”。这时候你会蓦然心惊:她经历过什么?自然,凡夫俗子在礼佛之前,必定经历很多颠簸跌宕,而后才能找到佛。但,毕竟没有白醉,那个蜕变的过程,一言以蔽之了。

那个一天给我发三封电报

那个让河水从我的颈下退去——

让我好好活着的人

你现在还好吗?

这几句里面,是有诗人更惊心的经历,惊心到直逼生死界线。好在,最后一句是纷扰过去尘埃落定,只要能问出:“你现在还好吗?”必是已经与某种介怀的人事和解了。这首诗的情感是在出世与入世、今日与过往之间一波三折的,从心扰到心定,一首诗走完向佛的历程。

《那个人》一诗,也写了和解与释然,从中可以看到佛的开悟与人的愿力。

爱得太早,怨又太迟

如今,一切都散了

浮生若梦,因为有你,算没白来人间一趟

什么都见了

爱怨聚散来去,是最考验佛门弟子境界的,一句“什么都见了”,透着满,也透着满之后的空,往事成空对于佛家来说不是伤感,是负累的去除,是解脱。

《我靠着一棵树》写的也是生命中的来去。

无意间明白,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诚意

你不用去看花,那些花会来看你

这句诗,给我一种“想那句时,它就来了”的默契之感。生命行进到一定时间一定境地,你就会有这种悟,想对匆匆赶路的人说一句:不用急,该来的总会来,在恰好的时候。当你有了在时间中拈花微笑的从容,还用急着去看花吗?花已经来看你了。这一句,是有禅意的——或者直接说:禅悦。

《途中的根》意味更为神秘内隐。

心中有个春天

身体的根,习惯把自己

埋在土里

懂得爱在低处,才能开出花来

这种“低”,可以解读为在佛面前的谦卑;谦卑亦是虔诚,莲花得以开放。同时,也可以解读为凡间男女的“一低头的温柔”,或者“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根”可以理解为佛教的慧根,但它又是身体的,在途中的,所以又可以是入世的。好的诗歌,是可以有多重意味,可以作多种解读的。

《海南记事》抒写隔了三十年,诗人再次来到三亚的感怀。

我,当年那个不知死活

一蹦三丈高的女子,去哪儿了?


我不敢谈及,也不诉苍凉,人越活越矮小


一生要拿起多少东西,就要放下多少人

放下,是佛教的重要教诲。当年那个生龙活虎的女子来时,是充满青春的蛮勇。三十年,足以分出河东河西的三十年,那个女子变成了“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沉静的佛家弟子,她拿起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她不再有青春的自大,而是让自己“矮小”下去,懂得颔首,有所敬畏。


宝蘭说,写诗是对生命的深读。她的很多诗,表达的就是对生命的感悟。比如,《南风古灶》中她悟到:窑变靠天意,人又何尝不是。

她写茶,写的不是味蕾的感觉,而是生命之味。《古树茶》如同写沧桑到无言的一个老人:用苦难堆积的馥郁,成就了别人口中的壮阔。《红茶》则是写中年人:独立或牵手,没有你团结不了的味道/茶界的江湖喜老爱幼,你是尴尬的中年/一生中难免总是招呼过客。宝蘭的茶组诗,几乎构成了一个生命的完整年轮。

宝蘭的《远山》这首诗,让我看到强大是如何练就的。

你知道不能停下来 那将成为另外一个人

最终 穿越雷区 以收割者的姿态

我看尘世的厚度厚度

顺路 看见

一棵柿子树 上面结满了厚厚的果实

她写的是自己的人生。歌德笔下的浮士德说,“真美呀,请停留一下”,美就消失了。如果不拒绝停下来的诱惑,如果没有生命意志去“穿越雷区”,怎么可能达到“一本书的厚度”?怎么可能收获自己的“因”后之“果”?一个人的强大未必要有金属的质感,能够豁达洒落,能够随缘且喜,能够笃定踏实,都是一种强大,而且这样的强大才是不易折断的。

《我的一双脚》这首诗,宝蘭淡写沧桑,她懂得尽头在哪里,也感恩遇见。生命的饱满未必是浓烈,有时可以是浅淡。

隐姓埋名的脚不一定读懂路的沧桑

只有磨透了底的鞋最懂

“太远了”不是借口而是尽头 是结局


我走了很多路 但没有几步是为自己

直到遇见你

《不再仰望什么》颇见风骨劲道,诗中可以感受到她情绪的律动。

我期待一场暴风雪

雪要厚到不让悲伤冒出来

风要足够大

大到可以吹走身上的寒冷

这种铿锵,这种遒劲,内心没有足够的力道是难以企及的。内心要有强大的能量,才能不避寒冷,呼唤风雪,压倒心中悲,驱走身上寒。

宝蘭最令我着迷的是小诗《那一夜》:

一个女人

从山上下来

她知道山顶的秘密

她想革命

全诗不过21个字,极短,却蕴含巨大的神秘能量。女人为什么上山又为什么下山?山顶的秘密是什么?她要进行怎样的革命?都不知道,又好像都知道。一个女人一生的历练,似乎都包孕在这几句诗里了。这种似乎未知又似乎洞悉全部生命密码的神秘表达,构成诗歌巨大的张力空间,把人带入,牢牢吸住。这令我想起杜拉斯,她的表达总是支离破碎语焉不详,却又建构起气场庞大的语义空间,神秘莫测而令人着迷。杜拉斯的成功之处,即在于有一个自带引力的语义场,你会莫名被吸住。在宝蘭这首小诗里,我也看到这样一个语义场的存在。


宝蘭还有一些历史叙述类型的诗歌,有崇敬,有隐喻,有审视,有反思。

《界石》是对英雄的崇敬,有花岗岩的质感。

一个英雄

高举着什么迎风而立

在你面前,一只鸟也必须倒退着飞


前方的将士,一座沉默的山

你高昂的头颅就是一堵挡风的墙

你身后每一寸土地

写满祖先的名字和儿女的生计

迈开一步 就是生死离别

你是站立的海域、城邦

你是江山、是戒律、也是地平线

这种悲壮雄健的诗句,按照我们的文化传统,似乎该来自男儿的胸襟,然而却出自一位女诗人之手,正是践行了她在《不做人间的俑》一诗中所写的:女人也可以血气方刚地活!

《异乡人》一诗,有探问历史的意图,但未展开叙述。

《桃树的原罪》是一首展开的历史叙述诗,其中的政治隐喻,是对一个扭曲的历史时期的变相追问,也是对一些政治符号的嘲讽和拆解。

我家后院有棵桃树 没人知道是谁栽的

老地主的房子,打了土豪

成了无产阶级的家,我和兄妹的出生地


这是一颗资产阶级毒瘤,一株

野种

底下一定有阴谋和罪恶

村里干部说,不能让它活


父亲拿起镰刀从上往下砍了几刀

算是划清界限

并在不远处,种了一棵石榴

和一棵枣树,正义地活着


父亲每年都要用刀表白立场

桃子依旧不争气地长出是非

大大的,红白相间

等到它羞红了脸,被人打掉在地


父亲砍不死的桃树,如今子孙遍布十里八乡

结着光明正大的果


地主的桃子,我和父亲的秘密

甜了半个世纪,味道还没散

全诗凝练紧凑,用的是当年通行的口号化的政治语言来进行反讽,以毒攻毒地消解特定时期的荒谬政治,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有共同历史记忆的人,对于那种直白背后的美感都会发出会心一笑。无论是资产阶级的还是无产阶级的,来自于自然之馈赠的桃子自管甜蜜,就算每年被无产阶级的刀砍上几下,还是会变本加厉地流出资产阶级的甜——原本,桃树砍几刀流出桃胶,就是可以为桃子增甜的。吃到人嘴里的甜,更是难以划清界限,好像故意跟村干部捣乱似的。这种巧妙得有点调皮的历史叙述诗,真是让人像喜欢一个麻辣俏皮的小姑娘一样地喜欢。

宝蘭曾经坦白地说:“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写诗,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诗被写出来,我就写自己唯一的那一首,如果有好东西,可能留给后人评说,没有能留下去的东西,也就让此生充实。”我从宝蘭的诗里,确乎感受到让生命踏诗而来、不虚此行的欢喜,那欢喜,如习佛之人的神清气爽、“法喜充满”。

宝蘭的诗,不时的灵光一现似惊鸿一瞥,令人叫绝。但要形成自己丰满的诗歌语系和深厚的内涵根系,还要假以时日。她期许的“做一棵小树,每年花开”似可达到,但要根深叶茂花果繁盛,还要经过更多的熬炼。“我更爱那些被埋藏的幸福/那是,诗歌也无力抵达的远方。”(宝蘭《海南记事》)但是,文字毕竟是最不负人的,正如她自己所说:“文字最是厚道,看过的书如吃进的饭,你若心中有它,它绝不让你挨饿。”期待着宝蘭诗歌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责任编辑:祝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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