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风吹进山中的时节

修路的号子此起彼伏

这条路是我求学的路

踩着脚板宽的堰坎，经过老鹰岩

跳墩像一排咬着白龙河的牙齿

这方凉水长青苔

一不小心，就滑入刀子一样的河里

激流卷走童年的哭喊

这一场春风不同于往年

山岚不再隐喻什么无尽的命运

拓宽硬化过后，路不再受荆棘欺负

烤烟运得出去了

苞谷运得出去了

红苕运得出去了

驻村干部的锅碗瓢盆运进来了

第一书记携带的信息量运进来了

宅基地上的脱贫摘帽会

开得像马桑树上的鸟鸣一样热闹

沉寂的山寨

不再出现人贩子、牛贩子、假药贩子

坨底下的跛脚咪公

跛脚走出三柱二瓜的小黑屋

搬进敞亮的安置房

他眯着眼追问——

应周呢？应周书记呢？这是他

落下的眼镜

应周，我的堂哥，农校毕业

方圆几十里出的第一个中专生

没几年就要退休了

2018年平安夜倒在扶贫路上

再也没有醒来

你春天回来，为我们写首诗

现在路好走了

一脚油门就出山

我记得他的话，一如记下

漫山的红马桑，和凉水生养的青苔

他很注意自己的用语，在他们面前

每次去，他喜欢用“走亲戚”

他说，既然上面把你列为我的帮扶对象

（在这里，他用帮扶对象

而不是贫困户或帮扶贫困户称呼)

我们就是亲戚了。跟别人提起也是

他一定会用“帮扶对象”来称呼他们

他十分注意这些细微之间的差别。这次

他给他们送去了小礼物

做地地道道的农家女去摘窨茶叶

剪棕榈做蒲扇与寨子妯娌话桑麻

养蚕槌布缝衣，越说越多

蓝袍子及白棉花相关的事物

苦槠可用来喂猪么

多云不晒，再背竹篓到深山采药草

便民（随时笔记亦给众生以民感）

遵循天道，莫叫一日闲过

东坡上拾得“金枝银枝”

颇有所获的满意度

如何在中峰建个简易小木屋

首要事缠紧葛藤搓成的绳子

盖房栽桑种葵

一朝忽觉

把不知名的植物命为梦笔生花

周公解析：摘很多果木分享预示品德高尚

天经地义，十大功劳树都像人类榜样

赋诗百首是自然赐予我们驻村的奖赏

注：图为作者驻大崮子中峰村与山嫂的合影。

我不会说上饶话

不会说嘉兴话

不会说杭州话

不会说武汉话

不会说北京话

这些地名，都是我生活过的地方……

父亲，我在上饶

在你的坟前

我把《我说嗯》给你看

把《余音》给你看

火苗在朗读，我不知道

你是否听得懂

因为你从不在，这些年

我四处辗转

把石头看成月亮，把月亮看成

最深情的石头

你一直在。

我什么话都不会说，什么

也不想说

麦田青，火苗红

中间的沉默

是我……要和你说的，心里话。

一湾又一湾  陈氏在云端

寻找到这个村子

我必须由湘入鄂  再由鄂折返

导航失灵了  只有一只鸟带路

它忽隐忽现

像云中神仙

我深信它是陈家湾派来的向导

鸟语含着浓重的当地口音

它最后歇在一块巨石上

顺着它的目光

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

我看见春风，这个大自然的艺术巨匠

正把大地点染上色彩饱满的衣裳

我看见遍地的桃花

怀抱着一个曼妙的小村，楚楚动人

我看见江南的山色氤氲里

那些美好的词汇正随着春风汹涌而至

我感到所有幸福的闪念

就要脱口而出

溪霞十里，最美仙里

在英雄城南昌城郊

一个名唤新支的小村

我看见竹林在轻盈摇曳

一首首田园诗正在悄然苏醒

一只小甲虫沿着桃树的枝条漫步

构成了一个乡村唯美的特写

而远处的西山葱郁如黛

渲染成一个乡村水墨的背景

一段廊桥，一口古井，一帧新农村的墙绘

都是新支村的故事，也是这个时代每个人的故事

冷不丁伸出院墙的一枝广玉兰

它硕大的花朵引来寻访者的惊呼

而小村的万事万物，安然相处

不紧不慢，不争不宠，坐落在时光深处

粉墙黛瓦，柴门轻掩

如果可以，不妨择一个向阳的院子

泡一壶茶，读几本书

跟着老农学学农事，亲近人间烟火

西山斜阳将落未落，而你有大把的时间

闲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此时的溪霞仙里新支

才真正不辜负忘忧村的称呼

民主乡雪峰村像爬山虎

生生不息地葳蕤着一座空山

进村入户的羊肠小道远不止十八弯

一条瀑布穿过西宁湾，如蛟龙出海

鳞片下坠中，强烈的视觉冲击

能测试贫困的深度与厚度

第一次进村，想起一位彝族诗人

这样写自传:“小时候，老师告诉他，

跟着一条溪流，可以走出大山，走向大海。

大海的波浪，是一代代山里人起伏的心跳。”

这些话，仿佛一颗远方飘来的种子

在他心里扎下深根，长成参天大树

如今，那些荒芜的时光已经翻篇

奇迹令“史迪威公路”也会汗颜

最后一公里，也是最难啃的骨头

山路盘旋，九连环的水，要拐

32道弯(最陡的一公里有24道弯）

翻过一道道槛，才能一步跨越千年

让世世代代血与火的脐带、旅程

溯流回大山，而不落下一户一人

路通了，闻讯我急切地赶来

沿“龙”型公路蜿蜒盘旋而上

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斜坡上

目睹了最美的落日，从山顶至山脚

到燃烧的荞麦花地。滚动丰收一样

滚动玛瑙般火红的日子，让绚烂春天血管里

哗哗流动的久违的幸福，如岩浆喷涌

扶贫工作队的小慧提着刚买的菜

在扶贫户张大娘的家忙活起来

离异多年的张大娘腿有不便

耳朵失聪的女儿已嫁外乡

靠扶贫公益岗和政府补贴独自生活

围在一起吃饭时，她突然泪如泉涌

这些位子空的太久

她把干痩的手摁在胸口

"三十多年前，因女儿有患，他离开了我"

"三十多年来，我息事宁人，和女儿相依生活"

......

人间甚难，生活有时只是不停地疗伤

她给出了不轻易示人的疼痛

小慧沉默地注视着，任何语言都显得轻薄

平复情绪后，她聊起了家常

在独女户奖抚金的册子上按下了指印

四方桌玻璃垫红鲤鱼的图案上

大写着年年有鱼

她拿出了纸，努力抹掉留在手上的红印

像在擦拭不小心渗出的血迹

与贫困户叶九月

站在一栋房子的平台上

看山花绽放

远远地还能看到田间地头

一些麻花鸡在啄食

而近处的田埂上

站立着一排鸭子

像训练有素的队伍

有的拍着翅膀

有的曲着脖子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说到麻花鸡

叶九月话题来了

他说一开始养了二百只

陆陆续续卖掉一些

现在还剩五六十只

他每天要捡几十只麻花鸡生的蛋

他准备过些日子再进一批鸡苗来养

说到鸭子

他说田里还有七十只

明天要去抓一百六十只鸭苗

他一年养三批鸭子

大概能养四百多只

叶九月跺了跺脚下的平台说

下面是个猪圈

里面有三十头猪

其中一头母猪前几天下崽了

他每天给坐月子的母猪敲两只鸡蛋

每一次交叉都像一个指向不明的坐标

但实际上我清楚自己的方向和去处

由西北往东南，逐渐过度

G4，S339，S108，乡道002，宣卡线

最后是“村村通”

把我很形象地送进了一个叫胡湾的村部

——一个总是沸腾着的旋涡

一趟总长一百公里且略显复杂的去程或归途

经过无数的路口、岔道，上坡和下坡

在路与路的交汇处都有一个结头

像一根无限延伸的绳索

它一定记录下了我的每一趟往返

但极有可能只记下了那相同的长度

而忽略了不同的宽度

搬迁进城后，他们住在十四楼

从窗子看出去，远处的山脊上

树木似乎在慢慢地变绿

他把儿子揽进怀里

“最远的那个村就是我们曾经的家

你看那里的云，就挂在树顶”

———直到天黑了，儿子挣出

他的怀抱，打开屋里所有的灯

“爸爸，从老家那边看过来

我们现在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一路红灯笼领你进村，下党红了

像柑橘柿树，也点亮难忘的灯盏

公路仍多弯，但已非羊肠小道

再也不用拄着木棍越岭翻山

有故事的鸾峰廊桥不时翻晒往事

清澈的修竹溪已在此卸下清寒

蓝天下林地茶园错落成生态美景

茶香和着桂花香在空气中漫漾

虹吸金秋的暖阳，曾经贫血的

党川古村，血脉偾张满面红光

在下党天低下来炊烟高了，你想

小村与大国有一样的起伏悲欢

注：寿宁县下党乡，曾是福建省定贫困乡、宁德地区四个特困乡之一。

土埂上，他们背靠背

像一个驼峰，接住落日

岁月的心肠硬起来

谁也扭不过来

他俩不停地嘟哝

互相嘲弄驼峰上的夏天

共同弓腰田间，割去缠腿的草

仿佛割掉全身的病痛

脸上青筋乱颤

夕阳被吆喝到头顶

他们手握竹竿，用力插进泥土

让南瓜秧像孩子拉着大人的手

慢慢地站起来

院子很宽很净

你眯着老花眼，忙于祖传的手艺

细细的竹丝在指尖逗逗蹓蹓

来去轻轻

编一只鱼篓

去田沟里寻点腥味

篾刀下，散发出

风声鸟鸣

已是晌午，艳阳挂上高高的檐楞

斜搭在你稳坐的竹椅

艳而新。王翠莲的帮扶袋

里面除了明白卡、户口本、身份证

还有一本

红通通的结婚证

两个80年代的红双喜

赫然入目

成了小村最明亮的部分

似乎这一天

他们又重新成为一对新人

我不知道正常的郑平高

为何娶一个偏瘫的王翠莲

他过于老态的皱纹里

二十多年来

日子的斑斑锈迹清晰可见

危房改建享受补贴

小女儿上学享受雨露计划

个体养牛享受产业帮扶

当我笑问郑平高结婚证

怎么这么新

他堆砌的皱纹

顿时像朵盛开的大丽花

我打开结婚证

里面年轻的郑平高

——其实，春风也曾劲吹着

这只猛虎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