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金色太阳 ——长诗《洒金的落日》评析

王素敏

包头诗人丁鼎，近日捧出了一份沉甸甸的收获，它就是长诗《洒金的落日》。

说它沉甸甸，一是指诗歌的体量：长诗有1692行，近25000字，算得上是宏篇巨帙了；二是指诗歌的容量：它以《蒙古秘史》为蓝本，叙述了成吉思汗一生的征战史，内容丰富，人物众多，有厚重的历史感。
丁鼎，蒙古族，从事诗歌创作多年，出过个人诗集，也获过不少奖项（包括全国级的）。他的诗或长或短，均让人觉得稳重、明朗，但又充满哲思，引人思考。《洒金的落日》这首长诗，是诗人边写边在“中国诗歌网”上刊出的，随着最后一章的杀青，让人感到它不仅是诗人诗歌作品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也将成为诗人创作道路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蒙古秘史》是成书于1240年的一部蒙古族历史典籍，也是蒙古族自有文字以来的第一部书籍。原文现已散佚，作者也不详。它既是研究蒙古历史、文学、哲学、军事等的宝贵典籍，也是记述成吉思汗生平事迹的优秀传记文学。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最早版本，是明朝洪武十五年，翰林侍讲火原洁和编修马懿赤黑为编写《华夷译语》留下来的汉文音译本。《蒙古秘史》运用文学的笔触，采用散文和韵文相结合、编年体和传记体相结合的形式，翔实地记叙了蒙古族原始社会的遗迹、奴隶制的阶级关系以及封建制的确立过程，开拓了游牧民族以文记史、文史结合的历史传记文学的道路。它熔民间传说、历史事件、人物活动为一炉，记叙了12-13世纪蒙古诸部在北方草原上的纵横驰骋，以及他们的族源传说、社会结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文化心理、娱乐庆典等等，组成一幅宏伟壮丽的草原生活历史画卷。全书共12章，约19万字，构思缜密、结构紧凑，反映的社会生活面相当广阔，超越一个部落、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界限。《蒙古秘史》之后，不仅蒙古族其他历史著作，诸如明代的《黄金史》、清代的《蒙古源流》、《水晶珠》等都模仿这种写作体例和风格，而且还直接给予长篇历史小说诸如《青史演义》等极大的影响。

散韵结合的体式。值得特别指出的是，《蒙古秘史》在刻画人物和叙述事件时，常常采用散文与韵文相结合的语言表现手法，这是草原文学的一大特点，同它在民间口头流传的史诗、故事等可能有渊源关系。《蒙古秘史》全书各章除用散文进行记叙和描述外，都穿插了一定的韵文诗歌，或作烘托人物性格，或作渲染环境气氛，大部分则是人物对话中不可缺少的精华所在。据统计，全书韵文部分占到1/3以上，它们包容了大量的民间歌谣、祝词赞词、谚语、格言等民间口头文学的内容，具有鲜明的草原生活特色。例如：“在我，除了影子/没有朋友的时候/你们做我的影子/在我，除了尾巴/没有鞭子的时候/你们做我的尾巴。”“影子以外没有朋友，尾巴以外没有鞭子”是草原地区的蒙古族谚语，形容人的孤独、孤立、孤单，即汉语中的“形影相吊”之意。《蒙古秘史》中多次运用它来刻画人物思想性格，含蓄深刻，耐人寻味。

丁鼎沿用了《蒙古秘史》的这种叙事手法，在成吉思汗的回忆和作者叙事的推进中交互使用韵文体和散文体。但由于《洒金的落日》是诗体，所以通篇以韵文为主，散文大概占据了全文的1/4。如第一章第三十五：

我拨转马头的时候  我的蒙古勇士们

我的眼神是有过犹豫的  攻金

是我一生的大方略  我不能停止啊

这怎么能停止呢  我的蒙古勇士们

你们可知道  我们是兵分两路啊

幸好我的木华黎兄弟  他能独当一面

扛起攻金的大旗  我才能让神驹的尾巴离开

让神驹的四蹄离开那火热的战场  它要

随我转身去征讨那些背信弃义的人

那些把我给他们的祥和踩在脚下的人

在我童年梦见过大地上  我要放马一搏

我要让我的神驹尽情地在我梦里的大地上驰骋

让它充分释放它的耐力  你们知道

我的神驹跑过的地方就是蒙古人的疆域

我就是要看看它  我的神驹能跑多远

大汗说着好像突然陶醉了，目光远视，看着天窗外面，似乎要穿透朵朵白云，穿透深邃的蓝天，一直到无限。将士们好像这才明白，这次征服才是他们的大汗真正的理想。

这里，散文是对韵文的说明和补充。二者完美结合，将主人公的言语抒情和作者的情节叙事密切地连接在一起。

重抒情的意识流叙事法。《洒金的落日》以成吉思汗最后的回忆和诉说结构诗篇，适时插入作者散文式语句，或抒情或描写或推进叙事的进程。

第一章从第四部分开始为成吉思汗的回忆。这种回忆以意识流的方式进行，几乎是大汗的思路到哪里，诗歌就叙述到哪里。如从眼前难以征服的西夏，大汗想到了“豺狼一样的泰亦赤兀惕人”，是“这些背信弃义的人让我有了仇恨”，然后他想到了“辱我亲人、夺我物资、离散我的部众/陷我部落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让我部族蒙受奇耻大辱”的塔里忽台，和保护了他的锁儿罕失剌、沈白、赤老温、合答安。他还想到了爱将哲别，这柄“良弓”（哲别乃弓箭之意）在西征路上“一路狂奔/没有一丝的停歇”。从草原家园，成吉思汗想到了家园经历的磨难，想到了篾儿乞惕人对孛儿帖的掳掠，想到了与脱干临勒、扎木合的联合，想到了“让铁木真不得不拿起手里的苏鲁锭/跨上马背去讨伐那些触犯天威的人”；又从马背上的铁木真和苏鲁锭，想到出征塔塔尔，想到战场上捡回了孩提时的失吉忽秃忽。然后，长诗用4部分的篇幅，用极其抒情的笔触，描写了大汗对失吉忽秃忽的情感：“……是你  我的幼弟失吉忽秃忽/是你让我从仇恨的泥淖里走出来/回到清清的斡难河边  闻着熟悉的草香/我放下马鞭放下苏鲁锭  我也该歇一歇了/你这个失吉忽秃忽  让我这个/从来不知劳累的人感觉到疲倦/让我从纷争和杀戮里停下手里的刀/你让我抬起头来看看远天的云彩/那是祥云啊  蒙古草原的祥云/她那么白那么嫩那么的美丽/就如你华丽的衣饰  可爱的眼神/还有那聪明的头脑  你的聪明/是没有人能比的  只有你/蒙古人才有了“大撒札”/有了“大撒札”蒙古才更是蒙古……”

《蒙古秘史》当中，对失吉忽秃忽的刻画是在成吉思汗封赏百官之时。当失吉忽秃忽问自己该得怎样的“恩赏”时，成吉思汗回答：“你不是我的六弟吗？将同我亲生兄弟一样，分给义弟你一份家产。并念你立有多功，再赐你九罪不罚之赏！”然后又委任失吉忽秃忽为“最高断事官”：“在那长生天的保佑下，你要成为我大业征程的听之聪耳，视之明目。要为我的母亲、诸弟及孩儿们分配毡房百姓及板门百姓中应占的物利与居民。你所定下的律令，任何人不得更改。举国之内惩盗除奸，断明是非等由你掌管。论死、论罚由你决断。”成吉思汗又嘱咐道：“将全国属民的分配情况、断办案件是非，造青册一一记录。凡失吉忽秃忽与我商定后用白纸青字写就的青册文书要传之子孙之子孙，其内容永世不得更改。如有更改者，则以罪过罚处！”

这段话，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理智冷静、论功行赏、知人善任的优秀领袖形象。而《洒金的落日》中，成吉思汗对失吉忽秃忽的称赞，让我们看到的则是一个感情充盈、知冷知热、善于换位思考的好兄长形象。相较之下，丁鼎的成吉思汗更有人性的温度，更让人觉得可亲可近。

首尾呼应的篇章结构。长诗以失吉忽秃忽和成吉思汗的对话开始，又以二人对话的场面结束。

诗歌开始时的“楔子”：

（失吉忽秃忽的金配饰掉了，他跪倒在大汗榻前，不停地喊着：大汗，大汗，大汗……）

大汗睁开眼，微微笑着：怎么了我的兄弟，你是怕天塌下来吗？哈哈哈，大汗开怀大笑……

这时夕阳正浓，温润的阳光通过天窗照进来，金灿灿的落满大帐的每一个角落，渲染着将士们的脸膛红扑扑的神采奕奕，大汗的脸也一样的充满慈祥和温情。一切就像一场盛宴的开始，守候在大汗身边的将士们好像也忘记了焦急，他们被大汗焕发的精神打动了。

全诗结束时的“尾声”：

大汗累了，感觉有点闷，怯薛军卫士将天窗开的更大些，阳光金灿灿地洒进来。大汗微欠身躯，叫失吉忽秃忽近前，我的弟弟，你当初像一个小无赖一样向我要封赏，我给了你啥？你说说，那时，我坐在哪儿？
失吉忽秃忽擦试了一下眼泪，大汗，我的长兄，你给我的是黄金家族无上的荣耀、为蒙古人秉公执法的权利和这沉甸甸的……失吉忽秃忽边说边伸手去拿他的金配饰，不小心，绳子断了，金配饰落在地上，竟然碎了一地，失吉忽秃忽失声大喊：大汗，大汗……

大汗，依然坐在阳光里，慈祥地看着他，慈祥地看着众大臣。

失吉忽秃忽慢慢抬起头，对大汗说：大汗，我的长兄，你当然是坐在你的黄金椅上。

大汗笑着：那……

失吉忽秃忽有点不知所措，什么，这金配饰啊……他说着，再看看大汗，大汗还在微笑着看着他，看着众大臣……

阳光微落，正是耀眼的时辰，失吉忽秃忽看到满地金灿灿的阳光，大汗就坐在金灿灿的光中微笑着，如那座巍峨的不儿罕山，屹立在金灿灿的光中。

大汗……大汗……

前后呼应的写法，将一位即将离开人世的“大汗”，在金灿灿的落日余晖中写成了不朽！成吉思汗，他是草原的儿女，他是草原的骄傲，他是草原上金色的太阳！

另外，两章的结构也使用了前后照应的手法。如第一章的结束语：

是啊，不过大汗，您似乎忘记了一个人，他就是三次跟您结成安达的扎木合，您对他似乎没有一句责备的话，难道他没有与我们做对吗？大汗喝了一口奶茶，轻轻咳嗽一声，然后缓缓地说

四十八    

我怎么能忘记他

我的扎木合兄弟

他不是我们的敌人

他只是我的陪衬

没有他我这一生

我这征战的一生

会是多么的寂寞啊……

第二章的结束语：

是啊大汗，再也没有阴谋、仇杀和背叛了。大汗啊，您似乎忘记了一个人，他就是三次跟您结成安达您的陪衬扎木合，大汗喝了一口奶茶，轻轻咳嗽一声，然后缓缓地说

二十七    

哦  我的勇士们  你们好糊涂

我怎么能忘记他呢  我的

扎木合安达  我三次结成安达的

扎木合啊  可他怎么能是我的兄弟呢

扎木合安达  你不是我的兄弟

你不是  我的兄弟是哈萨尔

他才是我的兄弟  哈萨尔

他才是我的忠勇的兄弟

你扎木合  你不是

你只是我的影子

你  扎木合是影子

没有影子  我铁木真

多么寂寞  多么寂寞啊

扎木合  你知道我有多寂寞

我的扎木合安达  你知道吗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啊  扎木合安达……

这段话，既像是成吉思汗的临终呓语，又像是他一辈子割舍不掉的心头牵挂，而在语言的相似度上则完成了与第一章结尾的一致与呼应。

塑造人物的手法：诗性的思维方式，口语化的语言表达。《蒙古秘史》以记叙历史英雄人物成吉思汗的一生（包括他的祖先族源，父母和家庭族谱世系，他的幼年、壮年功绩以及最后逝世，他的继承人窝阔台的功过等）为主线，着意描绘和刻画了10余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作品对他们有颂扬，有批评，有同情，有讽喻，或精雕细刻地描摹，或大刀阔斧般勾勒，都能恰到好处，使人物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如对拖雷的描写，是通过札木合与塔阳罕的对话来表现的：“母之幼子忠孝全/早起早睡颇灵敏/凡有烽火争先去/混战厮杀必有他!”只有短短的四句韵文，非常简洁。

丁鼎则采用了浓墨重彩的描绘手法。这是父亲眼中的儿子：

拖雷的马也耐不住性子了  雪白的骏马

跑在队伍的最前面  长长的鬃毛飘起来

白得亮眼  我的儿子拖雷银盔银甲

健壮帅气  一身闪亮的盔甲立在阵前

拖雷  我的好儿子在前面压住阵脚

他已经是八面威风的大将军了  他

已经是不怒自威的大将军了  我的儿子

他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了  拖雷啊

压住阵脚也压低了不花剌城楼的翘檐

压低了花剌子模人的嚣张气焰  压得他们

喘不过气来  压得他们本就焦急的心更加的焦急

我的小儿子拖雷呀  就是这样的威风

他的威风就如当年铁木真的威风  好像

一点也不比当年的铁木真差  一点也不差

真的  不花剌城的城墙再坚固也没用

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蒙古铁骑的冲锋

何况是怀着仇恨的蒙古铁骑的冲锋呢

是我儿子拖雷指挥的冲锋  他们挡不住啊

我的苏鲁锭还没来得及挥动不花剌城就破了

三句连用“他已经是八面威风的大将军了”“他已经是不怒自威的大将军了”“他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了”和“我的小儿子拖雷呀  就是这样的威风/他的威风就如当年铁木真的威风  好像/一点也不比当年的铁木真差  一点也不差/真的”,这样的诗句，既不是丁鼎以往诗作的风格，也打破了诗歌惯有的“锤字炼句”方式，诗人在这首诗中不再追求“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式的词语“苦修”，而采用了蒙古族在祝词赞词中常用的形式，以重叠复沓的口语句式表达连贯的思维和情感。也许是骨子里流淌着的民族血液，让诗人自觉不自觉地找到了这样一种恰切的表达形式吧。

对耶律楚材作用的描写有夸大的成分。长诗当中，成吉思汗夸赞他身边的耶律楚材：“我的勇士们啊  自从有了耶律楚材/蒙古人就注定要成就他们的帝国/耶律楚材不光长了漂亮的胡须/主要是他心里充满韬略  他的/韬略  和铁木真的理想一样大/铁木真有多少理想  耶律楚材/就有多少韬略  有了耶律楚材/蒙古人的战争就变得有了条理/攻金伐西夏  一次一次有条不紊/有了木华黎再加上耶律楚材/铁木真忽然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而史实当中，成吉思汗慕耶律楚材才名将其招来并伴驾西征，但却对其心有防范，并没有委以重任，只是让他作了身边的卜筮官，“以备随时咨询”。直到临终前交代后事时，才告诉儿子窝阔台：此人可以委以重任。所以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身边时并未获重用。

以诗歌的形式叙写蒙古族历史，丁鼎作了一次颇为有益的尝试。  
                                   

作者  包头师范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