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诗的“青春回眸”

作者:西渡 张清华 北乔 李少君   2020年09月11日 10:10  北京外研书店    3425    收藏
青春回眸

“青春回眸”诗会创立于2010年,是《诗刊》“青春诗会”的升级,是《诗刊》打造的又一个诗歌黄金品牌。“青春回眸”诗会的入选标准是:年过五十仍持续地保持着活力和创造力的诗人。


“年过五十仍持续地保持着活力和创造力的诗人” 是成熟诗人的标志和象征,也才是中国新诗逐步走向成熟的漫漫长途之中艰难跋涉着的一支支劲旅。

百年新诗,也恰好走到了“青春回眸”的时刻,在经历向外学习消化西方现代诗歌、向内寻找吸收自己古典诗歌传统精华之后,又经历了向下的接地气的夯实基础的草根化阶段。

如今,是到了融会贯通向上超越的时刻!寻找中国新诗自身独特的发展道路和精神面貌,是中国新诗自由、自发、自觉的自然之路,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必然之路。

而这一切,都将在“青春一回眸”之中展现!包括中国气质中国气派中国气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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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13日,本周日下午三点,北京外研书店东升科技园店举办“百年新诗的青春回眸”,《诗刊》主编李少君将对话诗人张清华、西渡、北乔,一同用“青春回眸”来见证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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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渡

生于1967 年,浙江浦江人。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读诗记》,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等。


■ 代表作


江南忆


顺水船停下八只桨,远行人经过

梅花、杏花、李花、乡村和集镇

在南方,山水亲切

如灯下笑靥对镜看

水在山怀,山在水怀

 

山总揽万物,水擦去万物

又恢复。山水的百宝箱打开

一层层欢喜。在南方,山水恍惚

稻田倒映白鹤的闲心

八桨高举,逆水船载回旧时人

 

■ 新作


大海无穷尽的跳荡……

 

……大海无穷尽的跳荡

在深夜和黎明的悬崖上

在正午的浪峰上

用一生的虚掷表明它的固执

 

它涌起,给宇宙上紧发条

命令空间变得柔软

它退下,收回物质的诺言

让时间恢复弹性

 

释放云朵,它让鸟飞翔

让植物走上陆地,学会思考

它潜进人的胸腔,经历恋爱的苦恼

在动物和植物的性中拥抱

 

在坚硬的岩石上,它摔碎自己

又默默捡回,重新变得完整

它热爱,一场永动的游戏

日月,它的转机,它的轴心……



明月夜山中有感


落日没入群山,明月升起。

群星显示宇宙的浩瀚。

星月之外,黑暗万古不变。

鸟鸣停息,虫鸣开始,

时间循环不已。

生命短暂,我知道的那么少,

路已到尽头。

携着自身的黑暗

我在山中,如一滴雨

消失于大地。



论象征主义


麦浪在琴弦上起伏,

群山在屋顶上逶迤,

星光拉直守夜人的信仰,

鱼的姿态进入舞蹈者的梦中。

 

秋风吹起,大雁乘风南翔,

大雪降落,万物冬藏,

一个人死去,就像你自己死去,

内心一层层蝉壳脱落……



吴刚


明亮的斧子击打水面,

水花四溅,又平复如初;

那大树的阴影高耸,如

某些哲学的阴郁的答案。

 

嫦娥的织机穿梭不息

又拆散。这无情的命运

他诅咒,然后感到欢喜。

对手的处境有何不同?

 

神仙重复饮酒,情人们

重复拥抱和叹息,春天

重复冬天,无限重复有限,

流水重复光阴,爱重复恨。

 

从死中复活的是这珍异的

树木,不断返回的是那

起初的惊奇:奇香的木片

纷飞,好像他奇怪的叫喊。



草莓田


这是早晨,成熟的草莓田宛如新妆的

女神,刚刚采摘的草莓含在你的唇间

仿佛尚未吐露的宇宙的叹息

 

你在未醒的梦中告诉我,宇宙的

形状,其实就像一个篮子,躺卧

在里面的星星仿佛裸体的圣婴

 

你挎着篮子走在晨雾弥漫的田埂上

就像一个露水里的宇宙的新娘

繁密的星辰以引力彼此猜想和反驳

 

有时一个新的宇宙诞生:你的纤手

够到它的潮湿,你的光够到它的艳红

而我的舌够到它粗糙颗粒的边缘

 

你踩过的田埂宛如神秘的超弦

它振动的时候,有人刚刚拿起新月的弓

射中一个处女的秘密的心脏



邻家花园


想起去年雪地里一树红果,

为喜鹊和乌鸦提供口粮。

我不认识这奇诡的火,

莫非说是北美海棠。

春天的北美海棠满树红艳,

旁边两树白花安安静静,

保持了东方本色。

到秋天,绿叶掩映中

中国海棠树上结满青色酥梨

如少女心挣破旧衣。

四周篱笆划定我的界限,

界限之内

我无知于邻家的花园。

到夜晚,抬头望星空

黑暗吸收稀少的光。

我保持敬畏,因为遥远的光

因为周围广大的黑暗。

因为无法解脱的日常。

因为即将死去的星星

把光打在青枝上

浇灌时光的乳房。



夏天——为怀斯而作


你凝望一池碧水,于盛夏的正午

它透明,摇动,波光闪烁

然后,从远处,云影移入

不断加深它的颜色,越来越深

 

直到你看不透它,不再清明

化为深渊。它吸引你,如初次的

爱情,你站上它危险的锋刃

一件件脱掉衣服到完全赤身

 

你宽广的臀部,一如盛大的

夏天展开,甚至连他也不曾

细心地触及。你广阔的脊背

仿佛金色的火焰燃烧,一座

 

燃烧的印第安纳州!而你的金发

飞扬如火焰本身。你多么渴望投入

面前的深渊,那清凉,柔软,

永远在阴影中静候的:情人的

 

怀抱,驱走所有困惑焦虑无休

无止的日常的烦恼。啊,盛夏!

你为何犹豫,难道你依然留恋

这焦灼的人间?为什么,于赴身

 

的刹那,你不禁回头?那时

你看到什么?炽热的太阳啊

把所有赤裸的光倾倒在你的背

如一阵猛烈的鞭刑,你的眼泪

 

夺眶而出:那永远不曾说出的

两个字,哽在你痉挛的喉咙。

往前一步,成为不朽的女神;

往后一步,返回人间的烦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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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境界

西 渡


王国维以境界论词。《人间词话》第一则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这个境界说不仅在词学批评中影响巨大,并及于诗,乃至影响了整个中国近现代诗歌美学。王国维自己也很自豪于这个境界说的提出,视为其诗学根本。其词话第九则说:“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如今一般人评价诗,也常引境界或意境作为奥援。

那么到底什么是诗的境界呢?一言以蔽之,它就是诗的表达效果。诗的内容与形式,声音、形象与意义,修辞、技巧与人格,配合无间,达到和谐、圆满、浑融的境地,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就是境界。否则就是无境界。因此,境界并非神秘之物,不必是兴趣、妙悟、神韵或灵感的结果。事实上,它更多的是诗人工作的成果。这个境界,用废名的话说就叫“完全”。废名说:“一首新诗要同一个新皮球一样,要处处离球心是半径,处处都可以碰得起来”。“处处离球心是半径”也就是形式和内容的合体。这个合体不是所谓天衣无缝,而是一体同一,就像身体和灵魂,形式即内容,内容也即形式。

王国维境界说的缺点之一是对境界的分类疏略。王氏对境界有所谓“造境”“写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隔”“不隔”的区分。但境界的丰富远非“造境”“写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所能概括。需要注意的是,“造境”“写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名为四事,实际上却只是两事。从作者言之,为“造境”“写境”;从读者言之,为“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另外,王氏以“隔”与“不隔”作为评判境界高下也难说恰当。诗的境界可以直觉、直寻,但也可以深思而后得之。因此,“不隔”是一境界,“隔”在某些情形下也是一境界,不能完全以“不隔”来否定“隔”。实际上,“隔”与“不隔”仅仅是风格的差别,不是高下的差别。总之,“造境”“写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隔”“不隔”实际上都不是对境界的分类,而只是风格的区分。从性质上来说,诗的境界大致可以分为情境、意境、事境、理境、幻境五种类型,而这五类又可以彼此组合相嵌,而造成千差万别的境界。王氏论诗独推意境,对情境虽有所涉及(所谓“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但未展开,对事境、理境、幻境则未有涉及。实际上,诗人藉情境、意境以表情,藉事境以表经验,藉理境以表思,藉幻境以表理想、想象,而世界万汇、人心万状始得以巨细无遗表现于诗中。王氏从词学出发谈境界,因为词的境界本来就不丰富,其关注的焦点差不多只在情、景两事,所以王氏所举境界之例,也不脱情境和意境。这是王氏对境界的分类疏略的原因。上言“藉理境以表思”,这个“思”是动词,不是名词,它不是理性、理念、道理,也不是思想,而是思维的运行也即思本身。这是诗歌的运思,不是逻辑的推理。诗歌的运思所得不是知识,而是主体和意志的行动本身。旧诗中有所谓禅诗,与“理”、与“思”略相关,但其结果还是一种知识,并非诗的运思。我说的“理境”还不是这样。新诗中的理不是盐在水中,可以蒸馏而取之,而是灵魂在身体中,离开身体就变成了无。批评新诗,而仅以王氏所举情境、意境作为衡量标准,显然远远不够。实际上,王氏受严羽、王士禛一派诗观影响很大,虽欲以“境界”说跃出雷池,却终究未能跨出太远。

境界有高下、广狭、深浅、丰瘠之分。《人间词话》第八则说:“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王氏的话不全对。“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描写的对象小,但其境界并不小,此句中正有老杜包罗万象之势,怎么能说小?因此,其境界反高于“落日照大旗”。“宝帘闲挂小银钩”确实小,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又何尝大?虽然两位诗人描写的对象有大小之别,但都限于己而与世隔绝、与人隔绝,其境界都难说大。王氏说不以境界大小分高下,实际上应该说不以描写对象之大小分高下。而境界的高下、广狭、深浅、丰瘠正见诗和诗人的优劣。境界的分别实际上源于诗人生命状态的不同,或曰人格的不同。诗以境界争胜,诗人以人格争胜。这是不同境界的终极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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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

生于1963 年,山东博兴人。著有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出版有《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猜测上帝的诗学》等著作十余部。


■ 代表作 


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致同代人或自己


如烟的暮色中我看见了那只

上个时代的夜莺。打桩机和拆楼机

交替轰鸣着,在一片潮水般的噪声中

他的鸣叫显得细弱、苍老,不再有竹笛般

婉转的动听。暮色中灰暗的羽毛

仿佛有些谢顶。他在黄昏之上盘旋着

面对巨大的工地,猥琐、畏惧

充满犹疑,仿佛一个孤儿形单影只

它最终栖于一家啤酒馆的屋顶——

那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啤酒的香气,仿佛在刻意营造

那些旧时代的记忆,那黄金

或白银的岁月,那些残酷而不朽的传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颓败……如此等等

他那样叫着,一头扎进了人群

不再顾及体面,以地面的捡拾,践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败之中的古老谶语

 

■ 新作 


石头记


渐渐地,它感受到了我们紧握的热力

在秋凉中有了通灵的柔软,乃至深度。

石头,远比你我经历得更多,但它

一直都在这河滩里沉默,仿佛在记录

又仿佛什么都不做,只想成为

一只羔羊般柔顺的沉默者。然而

 

当你我抽身离去,它将回到它自己

那荒凉世界中的一员,体温渐渐丧失

任凭风从它身上划过,或是一场不期的暴雨

将它带至远处。它将在泥土中沉埋

不做发芽的种子,而是固守永恒的黑夜

无生,无死,无始,无终……直到

 

有一天被另一只手从泥土里抠出。抑或是

有了玉化的可能,一世一劫,或几世

几劫的故事。在《石头记》中,成为一尊

前世之佛,或一个来生的苦修者,神

魔,任何事物的因,或是果。最终

化为命运的造像,与大荒的讲述者



送亡友


我手捧这一只花环,白黄相间的花枝

开在冰冷的金属圈上。我手捧着这冰冷

如握着他渐凉的手臂,直到渐渐麻木

这是一年中的第几次?第几次

见证人世的洗礼,第几次生死课上的练习?

他的双手,曾经书写、劳作、争斗

历经人世的爱恨情仇,亦曾经扶老携幼

或者蝇营狗苟,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卧在同样安静的身体两侧:他那

走过万水千山的双腿,自然地并拢

呈现出最规整的立正姿势。但他的脚

再也不会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悬空着

尽管换了一双新鞋,也无法掩饰它们的

僵硬。他再也不会从睡梦中坐起,关掉

这低徊盘旋的哀乐,再也不会点一支烟

喷出惬意的烟雾。不会双手接过这花

闻一闻新鲜扑鼻的香气,不会一边看座

一边笑着对我说,唉,太客气了

谢谢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野有蔓草


从卫风穿过王风,来到了略显放荡的郑风

郑地之野有蔓草,采诗官看到

蔓草疯长,上有青涩的新鲜汁液和味道

他轻触着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丛

尚未修剪。风轻轻掠过,小谣曲

在树丛间低声盘旋,湖里的涟漪正在荡开

他的手也变得虚无、无助,像游吟者

那样伤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语言

永远比事实来得贫乏,也可能丰富。它们

从来都不会对等的碎屑,此刻挂住了漫游者

让他不得不抽离于凌乱的现实,驻足于

那些暧昧的文字和韵律,并在语句中

搅动了那原本静止的湖面。将小鱼的蹀躞声

悄悄遮覆在温柔之乡的水底



读义山


“这花园终将老去”。在西窗的晨光里

他手抚着那将开未开的花朵

与她相约来世。可他努力想也想不起

这个多年后被霞光照耀的早上

想不起那时候,她渐趋模糊的样子

 

梦中的花园静默着,有一只飞蝶

从晨曦的面纱中破茧而出,那一刻

宁静的空气被翅翼的翻飞扰动

迷津的洞口敞开着,如一只单孔竹笛

在若有若无的笛声里,他终于想起了

 

那巴山夜雨中的前世……



镜中记


首先出现的是一只猴子,而后它

戴上了一顶帽子。这是一个意外,当他

洗完澡,整理好凌乱的毛发,刚好

有一场歌舞开场。他一个激灵

就轻巧地站上了树梢,不,是胡桃木

做成的一枚高跷。

 

他向上做了一个手势

发现了那个对面的模仿者,有着与他

一样丰富的表情,他下意识地

让帽檐向下,但瞬间又好像意识到什么

当他把手指抠向那幻象

一个令它惊讶的事实出现——

这沐猴而冠的家伙来自哪里,他缘何

 

用困惑而武断的手势拍着他。他们像老友

互相致意,有求必应,默契如一双孪生

它走来走去,时远时近,左右移动

细细打量它多毛而丑陋的手指,如是者三

之后它终于明白,他就是那个有生以来

不曾认识自己的怪物,来自于梦中

或是撒旦所指引的黑暗处



博物馆——拟辛波丝卡


青铜的铠甲还在,而肉身不见了

宝鞍和钢鞭还在,骏马不见了

丹墀宝座依旧巍峨富丽,而皇帝

不见了,那社稷之坛上的绣像还在

史籍上威严的诰命还在

手中的屠刀,或是仁君的龙服还在

 

而名字不见了。累累的白骨还在

威风凛凛不见了,而骂名与脸谱还在

珠光宝盒不见了,戴过的牙齿与头发

还在,瘆人的寒气与阴森还在

牙齿缝中的泥土,还在,而江山

不见了,唯有折戟沉沙的铁锈还在

 

呵呵,这传世喻世、醒世警世的博物

馆与志,作为器物的历史,可编码

造册,或以碳14测量其年代

或以玻璃镶嵌保护,以灯光投射装饰……

只是,该消失的不见了,该显形的俱在

刻入铭碑的不见了,无字碑石还在



化蝶


它肉身的疼痛已经无可承受,这世界中

可怜的软骨头。思想正经历羽化,但肉身

还属幼虫,丑陋且娇柔,比蜗牛更长的路途

脆弱而易受伤害的身躯,但恰好适合

再历一生的形塑,因为它有着不可思议的

天然的缩身术。唉,它声称有一种

伟大的爱情可奉献一生,这人类想象中

最感人的变形记。看,它慢慢伸出了

一只色彩斑斓的翅翼……另一只

也在颤抖中缓缓变出,最初像折叠的小伞

稍后慢慢熨平,被晚霞,或一缕天边的清风

现在,一只丑陋的蛹完成了它的使命

牢记着它取自前世的易容法与脱身术,美

必属无中生有,且需在空气中诞生

那飘忽的身姿,以及在黑暗中的等待

以及等待中必须承受的痛苦

都是必须的叙事。这犹如美神本身

她那性感无比的美妙身姿

只是来自爱琴海中,泛起的一股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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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写作的动力

张清华


我在中年以后,又突然对诗歌写作产生了兴趣。确切地说,是有了较前更加强烈的写作冲动。当然,这不一定是好事,因为诗歌写作在单位时间中,是一个有排他性的事情,就是说,当你进入到一种比较理想的写作状态时,意味着你必须专注此事,那么其他形式的写作就要让路,就要停顿或者被压抑。

中年之后,一般来说诗歌写作并非是非要不可的事情,因为经验世界的日益复杂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实现传达。比如我可以用“春梦六解”那样的方式,来抒放我的一些想法。但为什么还要选择诗歌呢?这是因为,诗可以更具有弹性地表达那些不确定的东西,而且它是直接的表达,是对自己的主体世界的一种直接实现,而不是借酒浇愁,或简单地转化为另外一些不良情绪。它可以实现直接的自我塑造,用“不讲理”的方式。这就是诗歌之于我的吸引力。

我越来越感觉到,诗歌是“本我”与“超我”的斗争,而不是“自我”的言说。在诗歌中,自我是比较无趣的,但写作者可以化身为上帝,也可以化身为梅菲斯特,或者同时“分身”为二者,这样就有戏了。上帝和魔鬼不断地变换视角,实现不同位置的观察,不同立场的表达,他们可以对话、互动、对抗或违拗,如此戏剧性和层次感就出来了。过去我读《浮士德》的时候,虽然有一些感受,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深切地感受到诗人原动力的所在。

《浮士德》是迄今为止人类在揭示主体思想构造方面最伟大的作品,和但丁的《神曲》一样,它是人类精神世界的象征图景,这当然与其希腊传统、希伯来传统的复杂与丰富有关。但作为个体创造的作品,它的丰富性,源自创造者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的张开,那么这个张开的动力,一个是源自上帝,一个则是源自魔鬼。或者说,一个是源自根本的善和理性,一个则是源自更加广泛的恶与本能。没有这两者的对话与斗争,还有互容与和解,人性世界的复杂性不可能得到有效的隐喻和解释。这就是歌德写作的秘密,也是一切伟大精神活动的秘密所在。

海子在很年轻的时候,即想清楚了诗歌是作为人类主体力量突入原始世界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这些至今我们还没有想得很清楚。但我总算想清楚了,诗歌是主体世界中的不同角色之间的对话,在这种对话中我们可以持续发现自我的精神秘密,可以对自己的经验进行处理,在完成宣泄、表达的同时,实现自我的反思、慰藉,对众生的悲悯,对自我的救赎。甚至完成自己作为社会角色的一种实现,像海子那样成为文化英雄,像韩波(兰波)那样成为“诗歌烈士”,或是像于坚所说,成为“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的人(他最初好像说这是歌德的一句话,后来慢慢发现,这其实是他自己说的)。

我的诗歌没有那些巨大的志向,但有一点,我坚信我们有权利,也有义务必须在诗歌中表达正义的思想与情绪,表达对于不良现象的讥刺,对于庸俗与恶的讽喻,对于美善和弱者的守护。假定我们要以诗歌参与社会历史的进程,我不相信诗歌只表现个体经验而不传递正义(这和“正能量”是不同的概念)。因为要知道,只要诗歌还是“诗”(言+寺),那么它在根本意义上,仍然是类似诸神等终极形象,是它们所代表的绝对价值的幻形表现。

但它可以是以极渺小的形式出现:以一只蚂蚁、一只蝴蝶、一只萤火虫、一只迷途的羔羊为载体,或者视角。某种意义上,表达弱者的意志,就是正义本身的应有之义。

回到“中年写作”。中年写作不是中年的自恋、中年的衰退和腐朽,而是要抵达,抵达一种可以辩证和对话的,可以自省和自我批判的,可以实现上帝与梅菲斯特的精彩对话的写作。

当然,中年写作还意味着,诗歌同时也有能力深入到历史,以及主体对于历史的参与,也即本届活动的主题—“时代精神”之中。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能够实现对于公共经验和个体经验的双重的认知、命名与分析,以及在诗歌形象中的有效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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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乔

生于1968 年,江苏东台人。著有诗集《临潭的潭》等。


■ 代表作 


对岸


一条河,拥有两岸

我只能把目光和思绪抛向对岸

无法像河那样同时拥有两岸

河的左岸和右岸,之于我只能是

此岸和彼岸

 

对岸的一切,尽收眼底

与我所站的地方一样,除了没有我

其实,我刚刚从对岸过来

离开了,竟然感觉从未到达

熟悉,因为离开而陌生

 

此岸,总是这样的真实

我要到对岸去,可是

总有对岸在前方

河水无法理解我的困惑

那座青砖桥同样如此

 

■ 新作 


步行时间


让我们一起步行

脚步在心跳之上留下淡蓝色

那留在桌上的茶还温热

香气早已跃上枝头

每一片树叶都亲切地看着我们

 

平静地对视

过去和未来与树影在一起

遇上长椅,不需要坐

目光扫过后

这份闲适和愉悦从此就住进眼睛里

 

语言与石头一起散落草丛

时光不会流逝,只是

潜进记忆深藏之地

仰望天空,下巴的弧线穿过一片云

久远的传说,一次次擦肩而过



春天里,把自己打开

 

春天,在一朵花里

看见的,只是与内心一样的颜色

阳光,飞翔或流连,那是阳光的事

露珠,不可以摘下,但可以搂进目光里

挂在眼角,记录下感动的空灵

云彩,以少女的笑容

掩藏那本可以高歌的心事

落在大地的影子,做着一个又一个梦

 

河水,带来了羞涩的脚步

我们忘记了河流的诗意

坐在小小的码头上,叫醒月光

燕子飞出不可思议的弧线

黑色,竟然如此优雅

有了春光,白天夜晚不再重要

就像拥有了一双翅膀

桥,从此孤独

 

指尖温热起来,连着心跳的节律

整个世界都在微微颤动

刚刚重生的树叶,悄悄地讲述一个寓言

树枝树干从不需要倾听,而

我们的耳朵,只是两片失聪的叶片

让言语回到文字,静静地躺在纸页上

书本可以合上,放入书柜

阅读石头上的光影,足够了

 

风,春天的风,就这样来了

没人知道春风到达的准确时间

长久的思念,已消失在身后

张开双臂,拥抱,只是一个动作

打开自己,才是蓄谋已久的冲动

远方,此刻就在眼前

那条漫长的路,不再需要终点

时光静止,钟表的摆动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能被春天打开,也可能依然晕睡

能打开我们的,不是大自然的春天

没有春天之心,再鲜艳的房子

也是老屋,灵魂早已坍塌

我们需要的,只是春天这样的借口

这个躁动的季节,一片柔软

而教给我们的,是猛烈的撕扯

好吧,打开自己,打开身体里的春天



北风


遇上一堵墙,很高,很厚

一路呼啸的北风,过不去了

悲壮,塞满了所有的空隙

原本安静于墙角的树叶

像被噩梦惊醒

几缕枯草,曾经青绿的野草

被风打结

又一阵风吹来,解开了这个结

我逆风而行时,好像

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转身后

风不遗余力地助推我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走下去

会遇见朋友,还是仇人



陪我在屋顶坐会儿


荒野漫过土坡矮山,涌向

那座最高的山顶,一块灰黑色的巨石

庄稼向村庄走去,炊烟频频招手

河滩上,鸭子下水,芦苇上岸

鱼儿跃出水面,争相观望

 

大路上,背包拎包的人来来回回

扛着农具的,在细细的田埂上走得很稳

老槐下,老人打盹,身披斑驳的树影

孩子与狗在村里乱窜,一会儿

狗跟着孩子,一会儿孩子追狗

 

上屋顶,陪我坐一坐

在外漂泊很多年的你

把这些画面和声音,装进乡愁里

某一天,村庄回到岁月深处

我们可以在心中重建故乡



伤痕


我在歌唱

我是大地的琴弦

可你说我是大地的伤痕

 

你沧桑的心跳

喊疼了我



我在休眠的地方醒来


让沉默回到洞穴的黑暗

在阳光明媚的地方,吟唱一首朦胧的歌

干枯的枝头,蝴蝶纷飞

我的小屋里,回忆飘出酒香

一只紫色的小兽在血液里欢唱

床,继续与梦缠绵

我要醒来,我已经醒来

雪花轻吻蓝色窗帘的唇沿

 

厚厚的棉衣告诉我

冬天醒来,万物抱着梦想入睡

山顶的那棵树,挺立苍茫中的孤独

欲望,冻结在山谷的冰河

寂寞的山路卧在寒风里

我孑然伫立,目光剪裁苍鹰的飞翔

剪成故乡的燕子

穿过芦苇间薄雾的胸膛



另一种时间

 

黑瓦白墙

手能摸到的夜晚白天

老人坐在青石板的台阶上

小巷还在写那一封长信

 

倒影,落入水里的现实

不再坚硬

飘浮的绿叶

是死,还是获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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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真诚的打捞者

北乔


在我家和单位之间有一处公园,上班时,我走出小区没多久就进入公园,出来后下地铁出地铁再走一小段马路,便到了单位。公园里的那条小路人很少,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我的脚步声,集中注意力时,还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我一直认为,走在这段小路上的我,才是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我。所以,我尽可能避免遇到人,更不愿意碰到熟人。

在高原甘南挂职期间,翻山越岭下乡的路上,如果车里只有司机和我,一般的情形是,司机专心开车,我坐着,目光如山顶的阳光一样缥缈。这时候的我,是潜在内心的那个我。这也是真我,但让我无比的陌生。

老作家新诗人,仅从写作时间而言,这极适用于我。20 年的写作,我涉足散文、小说、评论、剧本、报告文学,唯独没有写诗。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之所以不会写诗,是因为不会分行。当我写下第一首诗时,我才意识到原因在于此前没有找到与诗相遇的方式。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是我没能找到与自己相处的方式。

文字,似乎无所不能,文字又不能包揽一切。还原总会有缺失。缺失的部分,是空白。而空白,就拥有无限的空间。这与中国画,有相通之处。黑里有白的全部,白是黑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我对中国文化中的意境、象征、意象、留白等感兴趣,因而,我的诗,总希望运用或凝聚某种因物而生的意味。我觉得,这是诗意的重要组成部分。

诗歌需要让人读懂,但好的诗歌应该不能让人读尽。我喜欢读各种各样的诗,但写诗,我偏爱画面感以及某些意味。物,是万物。大自然的神奇、美妙,是我们享用不尽的。诗,是什么?诗,是最真实的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浓浓的诗意,这是人生的原动力。我们都在写诗,以自己的方式在写诗。逝去的岁月、未来的时光,当下的生活,都是诗。在深夜,在清晨醒来的瞬间,我们都拥有诗性。诗,不神圣,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就在我们或庸俗或风雅的枝枝节节里。诗,很神圣,因为没有诗,我们就没有人生,就没有活着的营养。我们常常读不懂诗,这是对的,因为我们最难读懂的,是我们自己。

有人说世上只有两种诗人,一种是写诗的诗人,一种是不写诗的诗人。生活,是不是诗,不好说。但我们每个人,只要你愿意,都可以诗意地生活。这个世界,不缺少诗人,更不缺少喧闹的诗歌。缺少的,是真正的诗心、诗意和诗情。

诗的有用,其实正是在这看似无用之中。

再者,在写诗的这个瞬间,我们的内心总是在努力与诗题、诗意相靠近,在一种臆想中抵达灵魂无法抵达的高度。

对,写诗时,经常灵魂出窍。

诗与诗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只不过,这样的联系并非都是诗歌文本的自然呈现。从心灵到文本,这其实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文与人,并不能简单地划等号。道理很明显,就如同不能只以言行去判别一个人的内心。

我们应该承认,写作源于灵魂,但又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其实是灵魂与现实的较力,是外在的我与内在的我之间的博弈。要从诗里寻找诗人的真实,有时是相当难的,甚至难于诗人的写作。

可能我想说的是,读诗,就是读诗,把一首诗当作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独立于诗人存在的世界。写诗,不一定是在写诗人自己。但读诗,最好读文本,把自己当作一个探险者和发现者。再者,读诗,说到底是在以另一种方式阅读世界、阅读自己。

诗有好坏之分,也有易读与难读之别。好坏的评价,不在诗人而在读者。能不能读懂,有诗人写作的原因,更取决于读者自己的素养、经历、感怀或某种机缘。要读懂一首诗,除了直接产生共鸣外,许多时候在于读者能不能寻找到那隐秘的路径。

诗,之所以为诗,是因为诗为我们诗意了生活,为我们了解世界、了解自我、与世界对话、与自己对话等提供了一种特别的可能。

如此,写诗是诗人自己的事;读诗是读诗人自己的事。彼此可以交集,但最终还是各自安好为佳。


以上摘自《诗刊》九月上半月“青春回眸”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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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君

生于1967年,湖南湘乡人,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


夜宿喇叭沟


露水打湿过的星空更加晶莹剔透

镶在高高白桦林后面的小山头上空

 

山下,由清泉汇成的小溪蜿蜒流淌在花草中

每当晨曦初现,梅花鹿会穿越丛林来此低头饮水

因为这里的溪水比别处香甜

 

马蹄响起时,孤独由远而近,自幽邃的寂静里急驰而出



西部的旧公路


从高速疾驰而来的东部人

难以适应这里的荒芜和慢节奏

 

夕阳西下,人烟稀疏

公路前头慢吞吞行走的牛群

它们从不理睬你的喇叭和喊叫

任你费尽力气吆喝驱赶也不让路

 

这些牲畜们就是要用这种态度告诉你:

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西山暮色


久居西山,心底渐有风云

傍晚我们要下山时,他还不肯走

说要守住这一山暮色

 

他端坐寺庙前,仿佛一个守庙人

他黝黑朴实的面孔,也适宜这一角色

他目送我们,也目送一个清静时代的远去

 

我走了一段回头去看

他脸色肃穆,和苍茫的山色融为了一体

他仿佛暮色里的一个影子

隐入万物之中……



春祭


回到山坳里,回到祖居老家

就知道祖先还在,祖先与青山共在

 

站在树下,清风就会吹来

祖先就在你耳边低语

走到田野间,细小的虫鸣声中

祖先就沉默下来,乡村异常安静

 

桃树李树杨树桂花树

整整齐齐围护祖居

代替你们陪伴祖先、照料院子

麻雀燕子青蛙仍旧居住四周

 

子孙们举牌捧碑敲锣打鼓排列而上

放鞭炮,烧纸钱,齐头跪拜

纸扎的高楼大厦顷刻灰飞烟灭

祖先在远处注视这一切

 

仪式热热闹闹,乡间红白皆喜事

但青山不动,祖先不语

人间春如旧,柳色年年新

子孙一茬一茬出生成长

祖先在山岗上,守护着此地



父亲的身影未出现


“你爸身体不舒服,不下楼吃饭了”

梦中,我们兄弟三人,围坐一桌

母亲做完菜,解下围裙

擦了一下手,招呼我们开始吃晚饭

 

这是第一次,父亲的身影没有出现

半个月前,父亲去世了

这是他去世后第一次出现在我梦中

母亲说过他去世前两天就没怎么吃东西

 

这一次,父亲的身影未出现

在梦中,他也只是被我们谈论到……



秋忆


阴翳林子里,沿途看见一些墓地

秋风沙沙,鬼魂也需要被追忆

一些已经逝去的人,固执地重现

星星点点的红白小花,似叹息围绕

 

远山的薄雾,与我轻微的忧郁症相适应

唯耳边的鸟鸣,提醒一点清晰的意识和活力



黎明


在百里长川,无边的开阔地

我随着昏昏沉沉的大地一起醒来

恍惚中,我听见一辆远处的马车

自地平线驰来,满载着钻链珠宝

一开始如风缓慢,后来加快加速奔腾

金色银色光针随松针哗地一齐撒向四野

 

晨曦渐渐地掀开蒙昧世界的帷幕

我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黎明

能意识到黎明的人,就是一个诗意的人



通灵的特使


这只猫,深养于书香之家

狂躁的脾气早已修炼得温柔恬静

沉香之韵味,诗画之优劣

它一闻便知,但不动声色

 

它对俗人也一闻便知,会躲得远远

若遇心仪之士光临,它会主动迎上去

乖巧地伏在桌椅边,半闭着双眼

聆听主客对话,仿佛深谙人世与宇宙的奥秘



雪的怀念


雪,已成为都市人群的乡愁

雪,俨然已被这个时代放逐

人们已习惯堵车和流行病

雪隐匿不见,污染恶化加剧

 

雪,曾是纯洁空气的象征

雪,是四季正常轮回的前提

超市里商品琳琳满目,应有尽有

但人们制造不出雪,也买不到雪

 

雪国,对于我来说就是故国

灯笼、炉火和鞭炮构成的故乡

我竖起衣领,踩着吱咯作响的雪泥

一直走到冰凌闪烁的你家的窗下

 

小提琴响起,天空飘来一点碎雪

再接着,溅起一大堆雪

再接着,是一场鹅毛大雪

最后,漫天飞雪,以及我浑身颤栗的激动!



巴黎印象


比起宽敞的塞纳河

那些藏在幽深处的溪流更迷人

 

比起笔直的林荫大道

那些曲里拐弯的小径更神秘

 

比起灯火摇曳的咖啡厅

那些公园里的长椅更适合爱情

 

比起开阔平坦的广场

那些街道的角落里发生了更多的故事



槟城剪影


椰树举着宽敞的大伞

槟榔河冲开了海面的鱼群

白云下一个人儿孤单站立岸边

等待远航归来的帆船

 

槟榔花吐出迷魂的芳香

雨水洗刷着风尘和忧愁

他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槟城

芭蕉叶后面有着年迈的父母和家



山行


野草包裹的独木桥

搭在一段清澈的小溪上

桥下,水浅露白石

 

小溪再往前流,芦苇摇曳处

恰好有横倒的枯木拦截

洄环成了一个小深潭

 

我循小道而来,至此

正好略作休憩,再寻觅下一段路



热带雨林

 

雨幕一拉,就有了热带雨林的气息

细枝绿叶也舒展开来,显得浓郁茂盛

雨水不停地滴下,一条小径通向密林

再加上氤氲的气象,朦胧且深不可测

 

没有雨,如何能称之为热带雨林呢

在没有雨的季节,整个林子疲软无力

鸟鸣也显得零散,无法唤醒内心的记忆

雨点,是最深刻的一种寂静的怀乡方式



自述


在古代,我应该是一只鹰

在河西走廊的上空逡巡

 

后来,坐化为麦积山上的一尊佛像

浓荫之下守护李杜诗意地和一方祖庭

 

当代,我幻变为一只海鸥

踩着绿波踏着碧浪,出没于海天一色

 

但我自由不羁的灵魂里

始终回荡着来自西域的野性的风暴



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

 

倾听过春雷运动的人,都会记忆顽固

深信春天已经自天外抵达

 

我暗下决心,不再沉迷于暖气催眠的昏睡里

应该勒马悬崖,对春天有所表示了

 

即使一切都还在争夺之中,冬寒仍不甘退却

即使还需要一轮皓月,才能拨开沉沉夜雾

 

应该向大地发射一只只燕子的令箭

应该向天空吹奏起高亢嘹亮的笛音

 

这样,才会突破封锁,浮现明媚的春光

让一缕一缕的云彩,铺展到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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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情、意

李少君

1

诗歌是一种心学。

诗歌感于心动于情,从心出发,凝聚情感,用心写作,其过程类似修心,最终领悟意义,创造境界,得以在其中安心,同时还可能安慰他人,称之“心学”名副其实。

心,是感受和思想的器官,钱穆先生认为心是一切官能的总指挥总开关。学,有学问和学习两重含义,这里主要是指学习。学习,是一种通过观察、了解、研究和领悟使个体可以得到情感与价值的改善和升华的方式。

诗歌是一种心学,意思是,诗歌本质上是一种感受、学习并领悟世界的方式。心通天地万物,心是具体的、个人性的,但可以心心相通,以心传心,他人亦能感受、体会、理解。

每一代人,都要重新认识世界和了解世界,这是一种心学;而每一个时代,我们也都要面对新的感觉和变化及新的情况,努力学习、思索和理解,这也是一种心学。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心学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的,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是人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存在方式。人是语言的动物,人也是情感的动物,唯有人,可以用语言把情感描述、记录、储存、升华并保留下来,即使历经千年,仍能打动后人。

 

2

所以,诗歌也是一种情学。

情,指因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爱、憎、哀、惧等心理状态。李泽厚认为:动物也有情有欲,但人有理性,可以将情分解、控制、组织和推动,也可以将之保存、转化、升华和超越。若以某种形式将之记录、表现、储存或归纳,就上升为了文学和艺术。因此,李泽厚对艺术如此定义:“艺术就是赋情感以形式。”艺术就是用某种形式将情感物化,使之可以传递,保存,流传。这,就是艺术的本源。

在我看来,艺术,其实就是“情感的形式”,或者说,“有形式的情感”,而诗,是最佳也最精粹的一种情感方式。

古人云:触景生情。情只有在景中也就是具体境中才能激发并保存下来,而境是呈现情的具体场所和方式。

那么,何谓“境”?境,最初指空间的界域,不带感情色彩。后转而兼指人的心理状况,涵义大为丰富。唐时,境的内涵意思基本稳定,既指外,又指内,既指客观景象,又指渗透于客观景象中的精神,涵有人的心理投射观照因素。

境,为心物相击的产物,凝神观照所得。其实质就是人与物一体化。主客融合,物我合一,造就一个情感的小世界,精神的小宇宙。在情的观照整合统摄下,形成对世界和宇宙的认识理解。

情境,有情才有境。情景交融,情和景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情境,就是情感的镜像或者说框架,个人化的,瞬间偶然的,情感在此停留,沉淀,进而上升为美。情境是一个情感的小天地。细节、偶然、场景因情感,才有意义,并建立意义。

中国人认为万物都是有情的,世界是一个有情世界,天地是一个有情天地。王夫之在《诗广传》中称:“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世界,是一个集体存在、相互联系、同情共感的命运共同体。

张淑香称之为一种彻底的“唯情主义”,这种“唯情主义”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着“一条感觉和感情的系带”,并且由古而今,“个体之湮没,虽死犹存,人类代代相交相感,亦自成一永恒持续之生命,足与自然时间的永恒无尽相对峙相呼应”,从而超越死亡的恐惧,肯定生命本身的绝对价值。

 

3

诗歌,最终要创造一个有情的意义世界。

意,即有方向、有目的的情感。意义,指精神赋予的含义、作用与价值,人是有自我反省、觉解能力的,能够意识到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所以,人生是否有意义,对于每个人都很重要,人皆需要寻找意义。

诗,应该创造和提供一个意义世界。那么,如何创造?

前面说了,情之深入、持续与执着,产生意。以摄影经验为例,万物万景茫茫,唯定格截取一点,才能构成具体场景图像,才能有所确定,才能清晰,才能呈现摄影者心意,才能凸显美。

诗亦如此,欲以语言保存情感,亦需截取,固定为境。情凝聚、投注于境,沉淀下来,再表达出来,成为诗,成为艺术。

所以,艺术来自情深,深情才能产生艺术。这点类似爱情。心专注,才有情,才会产生情。爱情的本质,就是专一,否则何以证明是爱情。

艺术之本质也是如此,艺术就是深入聚焦凝注于某种情感经验之中,加以品味沉思,并截取固定为某种形式,有如定格与切片,单独构成一个孤立自足的世界,比如一首诗或一幅画。而阅读到这一首诗这一幅画的他者,又因其中积淀的元素唤起自身的记忆和内心体验,引起共鸣,感受到一种满足感(康德称之为“无关心的满足感”),并带来一种超越性,这就是美。

这种感受,就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说的“诗歌是禅坐,不是为了催眠,而是为了唤醒”,先唤醒己心,再以己心唤醒他心。

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很早就认为:中国抒情诗擅长“从自然万象中提炼若干元素,让它们包孕于深情之中,由此以创制足以传达至高之境或者卓尔之见,以融入自然窈冥的一幅图像”。

而意,自在这情之深刻、专注、凝固之中。当然,这情,不仅限于人与人,还包括对天地万物之情,推己及人,由己及物,王维之思:“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李白之感:“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清照之喜:“水光山色与人亲”;辛弃疾之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古人说:诗融情理,诗统情理,情理结合构成意义。意义予人以目的、方向,予人生以满足感充实感和价值。

在此意义上,布罗茨基说:诗是我们人类的目的。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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