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诗走到了“青春回眸”的时刻。在向外学习消化西方现代诗歌,向内吸纳古典诗歌精华的同时,新诗也形成了属于自身缓慢成熟的发展史。
长时间以来,中国新诗被看作是一种“青春写作”,很多诗人的代表作完成于青年时代,郭沫若的《女神》、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卞之琳的《断章》、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张枣的《镜中》等等,都是青春的产物,此后再难超越自己的高峰。
2020年9月13日,“百年新诗的青春回眸”对话在北京外研书店东升科技园店举办并全程直播,《诗刊》主编李少君对话《诗刊》第十一届“青春回眸”参会诗人——长江学者、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张清华,清华大学教授、评论家西渡,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北乔,一同回望中国新诗的百年发展历程,探讨新诗中的青春写作现象,以及如何在步入中年之后持续写作的难题。
西渡:诗歌的“中年变法”
三十岁之前,一个诗人最好的作品都写完了,这种现象一方面说明青春和诗歌的一种密切关系,另一方面也显现了新诗写作中存在的问题。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批诗人提出“中年写作”的概念,在中年后继续维持创作的活力,正是出于对青春写作的警醒。这一概念的提出非常及时,产生了一种鞭策。在中年以后不断丰富发展自己的创作,写作如何继续下去,是比当年更加迫切的问题。
十多年前,西渡对自己提出“变法”的概念,“诗歌写到中年需要变法,按原来的办法写下去不再新鲜,也缺乏活力。”
90年代末,翻开一本民刊,可以发现诗人所受的影响不是里尔克就是艾略特,诗学争论背后往往站着弗罗斯特和艾略特,一些诗人被年轻人竞相模仿,彼此之间存在越来越相似。“我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写下去,否则我诗歌的生命无法继续。”
近一二十年,西渡一直在摸索如何能有新的突破,诗歌观念也逐渐发生变化。90年代西渡在《厦门文学》发表文章,提出“诗歌是一种说‘不’的艺术”,波德莱尔以来的传统,是一个说“不”、否定的、反叛的传统,而古典主义是一种肯定和建构,现代主义产生于对古典主义的反派之上。《摩罗诗力说》中说,浪漫主义诗人都是恶魔诗人,是撒旦,现代主义产生于对天使传统的反省。“但是这也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诗学的问题”,西渡认为,“诗歌和经验不能站在天使的一边,如果这样就无力应对生活,也无法站在撒旦的一边,那样不合乎生活的逻辑。”
进入中年以后,西渡经过不断反省,寻求一种平衡。“青年容易剑走偏锋,我现在是骑墙派,既不完全同意天使也不同意撒旦”,他相信,诗歌更古老的传统是生活的赞颂者,认识阴暗面,但依然有肯定的立场。“希望以一种更成熟的心态面对生活。”
张清华:中年写作需要敞开主体的复杂性
“胡适出《尝试集》是29岁,《女神》1921年出版,郭沫若也刚好29岁。往后越来越年轻,李金发写《微雨》时25岁,艾青写《大堰河,我的保姆》时23岁,这些诗人都在30岁前成名、成家,后来持续写作,但没有处女作影响大。”
新诗青春写作现象出现的原因,张清华认为,跟人们的评价方式和尺度有关,也与写作环境、时代风云激荡有关。“评价杜甫,不会把《望岳》当代表作,而是晚年的《秋兴八首》。诗人遇上了强大的时代,外界干预持续性写作,个人写作不再有合法性,自然会受影响。”
回顾外国文学史,张清华发现青春写作是一种普遍现象。萨福的作品没有精确年代可考,但可以看出作者的气质情感、思考方式属于少女时代。兰波16岁写下代表作《奥菲利亚》,让许多人落泪。普希金活了36岁,拜伦活了30岁,雪莱28岁,济慈25岁......浪漫主义诗人多是天才的、夭折的,现代主义诗人多有疾病、短命,这表明他们同时代和世界的关系是冲突性的。海子仅活了25岁便完成了伟大灵魂所能完成的一切,他从哲学、神学、精神现象学的角度思考诗歌。诗歌作为一种精神的、神秘的、了不起的绽放,是很难解释的。
诗歌是属于青春的创造物。年轻人的创造有超越经验的东西,我们年纪大了经验丰富了,但失去了青年时代来源于生命内部不可思议的力量。
“人到了一定年纪,不可以再轻率抒情,中年以后抒情变得十分危险。”中年以后,张清华更多变为一个观察者和思考者,而不是主观表达者。
美国批评家艾布拉姆斯观察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论时,提出“镜子”、“泉”、“灯”的概念。张清华认为,这不只是浪漫主义之前文学理论和认识论的逻辑,也是人一生认识的发展进程。“某种意义上我们每个人的成长都是如此。年轻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开始抒情,最早的本能的写作是抒情,往后年龄越大,抒情越小心翼翼,对世界的不确定感逐渐增加。”
中年人的写作要想不沦为浅薄的写作,就要把准和世界的关系,做一个小心的观察者,用灯照亮世界黑暗中的一小块,最大限度敞开自我。把自己变为多个角色,可以像上帝那样思考和悲悯,同时也像撒旦那样用阴鸷的眼光观察世界。
中年写作需要尽力地敞开主体的复杂性,敞开主体世界的复杂性,也就等于敞开了客观世界的复杂性,对世界的思考由确定性转为不确定性。在这样的敞开当中,生命的秘密、经验的复杂性也能够得以呈现。
北乔:中年写作是一种“打捞”
北乔从28岁才开始文学创作,他的青春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
“青春是有特权的,练武的人讲‘拳怕少壮’,写作上有个说法‘年轻的时候写诗,中年写小说,老年写散文’。”
在北乔看来,青春写作更多是一种对世界的挑战,最初诗人的写作是对世界的对抗,挑战束缚,看淡规则和秩序,突显自我。中年之后恰恰相反,经过生活的洗礼,对社会的对抗、自我的动力减少了。年轻的时候容易剑走偏锋,与世界偏执对抗,进入中年后对社会了解更多,不会轻易否定世界既定的秩序和规则。
中年写作是向下的打捞,向自己内心、向世界的内部、向规则内部寻找存在的理由和突破的方向。这是与青春写作两种不同的方向。
青春在回眸里不复存在了,而在新诗发展史中,回眸的过程是一种继续,重新起步。
诗歌的本质,区别于其他文学样式的独特性在于,诗歌是最先锋、最前沿的、最不讲究规则和次序的,也是最富挑战性的。写作者在持续写作中,尽管生理年龄不再年轻,但对文学的理解和思考,还应该保留挑战性的认识。
此外,生活的环境和诗歌有很大关系,没有和生活握手言欢的时候,和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呈现的写作是不一样的。很大程度上,目前生活还不是很好的诗人,比生活优越的诗人更值得庆幸。
李少君:诗歌真的只属于青春吗?
诗歌真的只属于青春吗?对此,李少君不能苟同。
“杜甫的‘暮年诗赋动江关’如何理解?赵翼的‘赋到沧桑句便工’呢?大诗人歌德愈老愈炉火纯青,还有里尔克说的‘经验写作’、还有所谓的‘晚期风格’等等。
确实,青春本身就是诗。海子更是将很多人对于诗的印象定格于“青春时刻”。这些,确实是天才的火焰和光芒。但伟大的诗人,一定是集大成者,无论青年、中年或老年,都会杰作频出,高峰迭起。”
为什么中国新诗一直停留在其青春期?李少君认为其中原因极其复杂,既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和诗人自身的。
“首先,这与中国现代性的曲折有关。百年中国多灾多难,时运多蹇,频繁的战乱、洪水、地震、社会的急剧变迁,诗歌的艰难积累建设不断被破坏中断,过了一段时间又得重来;二是诗人们自己的原因,诗人总是有追赶的焦虑感,但时代在不断转变之中,为适应时代,诗人急起直追,但也无法跟上步伐,诗人无法安心下来专心诗意的雕琢,荒废了手艺;三是中国现代性尚在进行之中,指望仅仅百年的中国新诗走向成熟,独自创立巅峰,可谓痴心妄想。想想古典诗歌吧,从屈原到李白、杜甫,可是有着千年深厚沉淀千年变革创新的。”
百年新诗仍在行进之途中。但希望亦在这里,正因为尚未完成,就有自由,有空间,有潜力,就人人皆有可能成为当代李白、杜甫。
回眸百年新诗,是为了诗歌在新时代的发展,为了文化的现代化和诗歌的现代化。
“青春回眸”诗会创立于2010年,是《诗刊》继“青春诗会”之后打造的又一诗歌黄金品牌。“青春回眸”诗会面向那些年过五十仍持续地保持写作的活力和创造力的诗人,这也是一个诗人走向成熟的标志。
《诗刊》2020年第9期推出第十一届“青春回眸”诗会特刊,会上进行了新刊的首发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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