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预告丨第36届“青春诗会”诗丛首发揭幕

作者:组委会   2020年12月03日 17:06  北京外研书店    1565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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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诗刊》社主办的“青春诗会”是中国诗歌界影响力最大的诗歌品牌活动。一代又一代青年诗人从这里走出来,其中很多成为中国当代诗坛的代表人物,因此“青春诗会”又被誉为中国当代诗坛的“黄埔军校”。从1980年第一届推出舒婷、顾城、梁小斌等诗人以来,已举办了36届。

2020年10月22日,“诗歌海岸·青春霞浦”《诗刊》社第36届“青春诗会”启动仪式在霞浦县大京沙滩举行,15位参会诗人集体亮相。

第36届“青春诗会”诗丛由长江文艺出版社长江诗歌出版中心出版,是15位参会诗人的近作精选集,集中呈现了青年诗人们的美学追求和个性化的诗意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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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3日,北京外研书店特别邀请到著名诗人、批评家杨庆祥对话王二冬、苏笑嫣、王家铭、蒋在等四位“青春诗会”诗人,畅谈诗歌创作、发展、阅读写作等相关话题,聊一聊“青春诗会”的收获和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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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


1980年生。诗人、批评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思想随笔《80后,怎么办》,诗集《这些年,在人间》、《我选择哭泣和爱你》,评论集《社会问题和文学想象》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韩等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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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冬


本名王冬,1990年生于山东无棣。张炜工作室学员、山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现旅居北京,系快递行业从业者。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草堂》《青年作家》《作品》《西部》等。曾获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十届樱花诗歌奖、“我向新中国献首诗”一等奖。


 个人作品 

一个人的高原

王二冬


石榴红了


东河西营的石榴红了,挂满湛蓝的

天空,与在此歇脚的快递小哥练习算数

最没出息的那一颗,塞在老母亲牙齿间

咧着嘴,露出酸甜的微笑

在秋日尽头,做着一件光荣的事情


村里人眼中多子多福的老母亲

也有自己的苦水——儿孙都有出息

却无一在身旁,分散于祖国三省

看到那些石榴籽像亲密无间的兄弟

簇拥在母亲怀里,往日的情景就频频闪现


她不后悔年轻时因坚持不改嫁

遭受村里人的白眼和娘家人的嘲讽

孩子的优秀是她唯一的安慰

只是这思念太过熬人,土里的那个

已走了几十年,她不想离他太远


红色的快递小哥再次路过石榴树时

老母亲刚好数到“一百”

他摘下石榴的瞬间,想到自己的母亲

和母亲的乳房,她从一颗石榴里

看到饱满的乳汁从一个女人怀孕时流淌

直到生命干涸,有时是乳汁,更多时候是

汗水、无声的泪水,甚至是咽进肚子的血水


他把石榴装进纸箱,快递给即将湿冷的

南方、早已白雪皑皑的西藏和远嫁的海洋

免检的母爱更要包装结实、小心运送

若颠簸过重,老母亲会从梦中惊醒

因此要快些抵达,最好在明天天黑前


一个个快件就是一粒粒石榴籽

用血浓于水的亲情写下饱含四季的家书

温暖远隔千山万水的思念和孤独

我们就这样挂满异乡的天空

在秋风中咧嘴笑着,笑得

深如母亲的皱纹,笑得失去力气

当她拖着佝偻的腰身朝我们走来时

最重的那一粒从眼角滑落,跪倒在母亲面前



忧伤的马匹


六月的忧伤的马匹,从林间

河畔、暮晚,从春雷滚滚的天边

来到坝上草原,我们隔着围栏

隔着如雪的白骨,隔着上苍的旨意

一再躲避,又一再相认——


生怕你抬头看我,一眼洞穿

我满脸的虚妄。属相为马的人

本该具有马的品质,风吹过瘦骨时

要有时间砸在铜上的声响

可我手中的笔已套不牢蹄铁和鞍子

偶尔的愤怒也在酒精中变为

垂下头颅的高粱,被现实胡乱勾兑


生怕你不抬头看我,连绝望都找不到

骏马该有的方式,你麻木了我们的

惊讶、叹息,你习惯献出脖子和脊背

让我们当一次英雄,摆拍的英雄

高清手机中剪刀手乱入的英雄

在彼此的忧伤中相互消解、成全和肯定


六月的忧伤的马匹啊,我能感受到

你的体内是风,是飓风、暴风

是把河流卷入深秋的不可名状的风

你我彼此拒绝,又小心辨认

各自血液的热度和流向

在草原,人才是被神眷顾的马匹



一个人的高原


青海向西,茫崖如天空之城

绽放在戈壁与风沙中

花子沟站向前,将快递的触角

延伸至油田、羊群和青稞酒杯

治沙的英雄哟,我愿一直陪伴你

你逼退沙尘一米,我配送的脚步

就前进十米,我看见蜿蜒的河流

在更远的上游,一定有人等我去敲门


这是我一个人的高原快递站

一个人揽收、一个人分拣、一个人投递

一个人喊出几万个人的名字

几千个家庭地址把一个人的快递站

拓展成方圆几十公里

一个人打烊,一个人仰望星空

那颗眨得最频繁的星星,是不是

也流浪于苍穹,还未回到故乡


那么多人从中原来到高原,追逐

光和热的源泉,那么多人

从海洋来到海子,让现代化的血液

流淌进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高原,这是

一群人的高原,一代人、代代人的高原


我们的青春在最高的工作台上跳跃

始终燃烧着,点亮不息的灯盏

我仿佛看到,快递网络正在加速铺展

像一双双手紧紧相牵、并肩前行

一个更加信息化、便捷化、智能化的中国

正在被这一双双手高高举起



奔跑者之歌


亲爱的快递员,当我写下你们的名字

我手中的笔变成来自天边的马匹

奔跑起来,墨滴变成横平竖直的快件

在生养我们的大地上洋洋洒洒地书写着

把奋斗者的梦想和平凡人的向往写进包裹

让新时代和每一个明天签收


当阳光借助风的力量,把快件打开

生活的期待与美好便涌现出来

这是你我之间的承诺——每一个

清晨,都要从你把快件交到我手上开始

哦,亲爱的快递小哥——

我要以青春或追梦的名义与你们一起奔跑


你们奔跑在街巷,点燃城市的热情

以时刻前进的姿势按下新经济的加速键

平衡着商品流通的速度与传递的温度

你们奔跑在乡村,不断磨合对立、填补沟壑

让每一份守望都不再遥远,每一个漂泊

都有线可牵,每一次遇见都期待下一次遇见


你们奔跑在山谷、河畔,奔跑在冰川、草原

你们奔跑在珠穆朗玛峰下

你们的高度就是中国快递的高度

你们奔跑在永兴岛,把快递的旗帜插在南海

你们奔跑在祖国的边陲,奔跑在异国他乡

——你们奔跑在每一个人民需要快递服务的地方


也许,你们一个人就是一座山、一个岛

一片湖,或是十几个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村庄

你们用星罗密布的站点和五湖四海的包裹

把每一个人串联进时代的网络

把每一个人装进写给未来的书信

我可以从中读出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

我看到每一个包裹中都有一个中国


是的,这正是我们的流动的中国

这正是我们的奔跑的腾飞的时代——

你们从虎符、驿站和孔子的大梦中走来

也从骆马湖、容奇港的百年风雨中走来

你们从信件、邮包和绿色的自行车走来

也从歌舞乡、富春江的多娇青山中走来


我听得见你们呼啸的奔跑声,那声响

是飞机穿越云端,把海洋洲际紧紧相连

是果蔬坐上高铁,枝头的露水打湿城市的桌角

是货车行驶在大路朝天、三轮车穿梭在街巷陌阡

打包美食、礼物甚至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在一次次运输和中转后把喜悦和祝福投递


谢谢你们,我最亲爱的快递小哥

你们已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尤其是这个春天,我像渴望自由呼吸一样

渴望你们能再快一点,把生命的补给送到我身边

我知道,你们也会疲倦、恐惧甚至哭泣

你们也会怀疑这样的付出到底值不值


你们选择了继续并加速奔跑

让人间烟火气在下单和签收后一次次升起

你们参与着每个人的生活

柴米油盐、果蔬鱼肉、课本试卷……

就连那个走丢的小女孩,也是你们

把她送回了家,整座城市都信任和感激你们


谢谢你们,我最亲爱的快递小哥

从你们的背影中,我看到我们每一个人

都是今天寄往明天的包裹

每一次抵达都是新的出发

分拣中心的流水线不曾停歇

太阳在升起,我的祖国正在万丈光芒中

被数以亿计的快件簇拥着、欢呼着……



百岛女站长


每个快件都是一座岛屿,岛屿是

鸟儿背着一座山,是停留在大海的快件

洋流是大海的快递员

她是103个岛屿和259座岛礁的

快递员,守护十万渔民的人间烟火


东海的风吹过大竹山、仙叠岩

吹过洞头站几千件包裹,吹过她

快过把枪的手掌和精准超导航的眼睛

吹到正在大海上忙碌的渔民时

他们不时自问或互答一声——

咱家的快递早就到了吧


竹节虾最兴奋,把无线信号填满

大小黄鱼你追我赶跳上船

按下确认键,一份新的期待

随着收网的欢笑在大海上荡开

浪花肆意绽放,追逐着

像是给海天交汇处送货的快递员


她是其中最耀眼的一朵

女性的温情和快递的速度相媲美

她驾驶的货车像一面鲜红的旗帜

火一般燃烧着,回应岛民的热情

她脚下生风,海浪还在拍打着渔船

快件早已在家门口等候收件人的笑脸


每打开一件,就是打开一个新的世界

快递将无数个新世界连接在一起

每个岛屿都是大陆的一部分

每个包裹都有地址可投递,就像

每个孩子哭红的眼睛都有春风可吹拂


怀念或天空之书

王二冬


所有已完成的创作,都是历史;基于对过去的书写,是一种怀念。

绝大多数具有乡村生活经验的诗人,诗意的种子从儿时就埋进了那片故乡的土地上。回望我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诗歌创作历程,正是青春之花肆意绽放的十年。离开东河西营到聊城读书,乡土成为我创作的母题。那四年,我的梦中经常出现同一情景:一只眼中冒火或头部模糊的大鸟从天空跌落,掉进一堆棉柴垛中,也一下把我砸醒。儿时与我每日相伴的水蛇、刺猬、蛐蛐、黄仙、池塘、果园……渐次或一股脑儿朝我奔来。这些事物是永恒的,又具有明显的个人生活经验,我该如何书写并写好?

离开东昌湖畔在济南工作的几年,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大学经历并探索新的写作方法和方向。突破或提升一点都成为我创作的难题。2017 年,祖父离世,那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能看我最后一眼就永远离开了我。他的心中是有火的,如同那只鸟,他把它替代并闯进我的越来越少的睡眠中。“当我在异乡的梦中惊醒/ 一次次敲响东河西营的大门/ 看到自己在黑夜里走着他的路”(《离乡偶书》)这些年,因为诗歌我结识了很多人,我反而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小的时候,以东河西营为中心的十余个村庄的近万人都知道我是“小坡的孙子”(祖父乳名为小坡)。而如今,仅仅东河西营的几百人,我也认不全,他们也有人不认识我了。我与乡村的距离越来越远。诗歌会拉近我与故乡的距离吗?

在一次次疑问和否认中,我来到北京。巨大的孤独感和工作的压力占据我的内心和身体,基于怀念的书写我还要作为重心继续吗?在我呆滞和思考迟缓的时候,我发现身边有一群用奔跑在大地上书写的人,他们的故事等着我去挖掘。我开始抬头看天,北京的魅力、快递的魔力跃然纸上。以自我为中心的书写,我称之为“怀念”;以社会为中心的书写,我称之为“天空”。天高任鸟飞,地平线永久困在那里,无数根线把我牵连也把我指引。那些星斗和星斗上小声说话的人在默默看着我,我可以去拓展汉语诗歌的边界,有更多的新的意向需要我赋予诗歌意义,有更多基层的眼睛需要我点亮诗歌之光。

塔特·休斯的鹰正栖息在树的顶端,它眯着眼看我又或把我的“脑袋撕下来”。我正在做梦,惊醒时获得一只鹰的启示:天空就在那里,有些事需要实践去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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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笑嫣


199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研究生班在读。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星星》等,曾获《诗选刊》2010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中国诗歌》90后十佳诗人称号,出版有诗集《脊背上的花》。


 个人作品 

我信任未曾说出的所有

苏笑嫣


夜课听雨


在夏末的雨夜中

我坐在教室的窗旁

雨声敲打楼体,使教授的声音

和纸张的翻动,成为沙沙作响的背景。

宛如朦胧的轻柔,在这个夜晚

我感到一种无限愉悦的安宁。

爬藤植物湿润、油绿,在窗外

而紫色的夜深沉,如敞口的黑釉陶罐

如我空静的心,承接着黑色的凹陷的水

讲台上方的时钟保护着此刻的宁谧。


这是一种熟悉的遥远

我与未知之物彼此相倚

雨使时间浮起,在这样的夜晚

我们从自身中短暂地缺席。

顺从脱去重量的空气的质地

让思想从更多的天空

流入庭院中想象的池塘。

这就是那面镜子

躺卧,完整,仿佛恒久——

虚无完成的远比生活完成的更多。

雨声中,教室越来越满地合拢着自己

在被黑暗的树影轻擦着的墙壁里

寂静坐定

我们在其中用双手舀

在秘密垂落的罗盘里。



我信任未曾说出的所有


我锁骨上的桃花先于春天开了

你引领我走入不再归还的暗流

我们真的在冬天的身体里了吗

放眼望去 一片叶子跟着另一片叶子飘摇

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走进风中


“为什么这个傍晚和其他的傍晚如此不同?”

夜幕在我们的身后垂落 爱挂在清凉的露水之中

鸦群飞起的时候 我们仰望夜空

你的手是王国 新的沉静从那里诞生


生活无疑是宏大的 我们也都曾见过命运颠覆

迷失的时辰里我们漫行款款 树梢在动

所有的话语都吹散在风中

总有云朵隐匿着雷声 我们不知道是哪一朵

也总有岁月的刀 会划过苍茫顾盼的前路


然而月色是刚刚好的 夜与时间都静静停伫

当我站在你身边 你听见了吗 我生命里的

花朵、火焰、暴雨、寒冬和所有寂寞的呼声

把你的沉默、恐惧、忧伤、希冀也交给我

连同哀叹和高傲 艰辛和孤独


天黑到心里了 哪怕是一点点爱点亮的一点点灯

都足以让我们站在彼此的身后

对于那些来不及相识的岁月 和分道而行的

日后的可能 也都值得去谅解与宽恕

那么冷了 那么多的人事都退却了 你还在

那些沉默中的未尽余言 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了



有关婚礼的一天


我离开黑夜中的婚礼场地 那里

所有人独自送上热切的祝福 在草坪上在餐桌旁的

混合花束里 那里 幸福沙漏般迟缓

夕阳幻想般燃照过新娘枫糖色的脸

但这一天的美并没有结束 当黑夜的左手

涂抹远离城区的高架桥 一个中秋的巨轮圆月

在道路上空腾起 壮丽宣示着古老的权利和诗篇

这景象动人心魄却令我哑口无言

事实是:渴望 我喉咙中的词 欢愉的闪耀

那些触动我的瞬间 我都渴望你坐在这里一起看见

当我踏着崭新的风穿过明亮街灯的平坦

你在手机那头参与了我被爱恋夸饰的夜晚

这是它蜜枣般的起始

也是它升格般的完结


——爱人 如你的落水者

如圆月 我正穿越夜梦

孤勇而来



一去不返的下午


带着不曾对他人提起的某种隐秘情绪 我们倾身

向上穿越双合尔山 从白昼与夜晚之间的缝隙

暮色千里 河滩盛满夕阳的余晖 而草甸的下降安宁

我们紧坐 如西侧两片随风偶遇的流云


一些事物反复重叠 一些词语困惑 被时间截停

——它们悬而未决的姿态令人入迷 江河滚滚皆过客

不妨搁置眼前的悲欢离别 只静坐 如隔岸观火

不说未来 不谈永远 只占领此刻的一平方米


美丽的事物来之不易 当义无反顾 如此刻

白塔高挂明月 云层流转浩荡有如暴雨振翅

我喜欢你看向我时 目光中雨水西倾的样子

就该酒后打捞楼台 在木舟上深深刻下反叛的痕迹


立秋已过 落日浩瀚 万物燃烧皆有赴死之心

这一刻 我依然喜欢 这些晚霞哀而不伤的平静

瞬间在不断剥离 远去 随黄昏大举撤军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 缓缓走下台阶 直到分岔路口莅临


返程路上 群鸟忽鸣掠过我们的头顶

寂寞的元音落羽般旋飞 短促地 代替我们用力地辞行



而我们也不再停留


而后我们看着我们的话语落下

就像蛾子盘旋,无声掉落的粉尘

到了这地步,我们已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


为一场盛大的晚宴,我们采购

食材、器皿、装饰、鲜花、彼此的忍耐

和他人的注视。但日子在日历上溜走


成为不可抵达的概念。到了这地步

我也懒于悲伤,只有屋子里的寂静惶惑

在精致的玻璃碗里鸣响,并试探着


一种我早已熟悉的易碎。我们不要

惊醒它们,何况一切无所指摘。也无需躲避

臆想中的言语之刃。既然词语和宁静


在缓慢的攀升中,已托付于令人厌弃的

空无样的撤退。秋天也在撤退。日子

会随着寒冷而斑驳下去,所有的植物


都会枯萎。不过是空洞的悲伤,临时的

生活。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没有标记

这就是我们的回报:在时间的虚构里,一切


含糊其辞。凝重而美丽的薄暮中,沉默

金子般持续地垂临。我看见那些漂浮之物

消失在夜晚的闭合里:轻盈地,逐渐地



无声告别


在岁末的冬日,一切都应该被原谅。

包括悔恨与伤痛,包括你我各自的懦弱。

今天我走了长长一段路途,

和短命的太阳一样顺应了天气。

今天我伫立在冰冻的河边,长久地沉默,

像惨淡的影子一样,我重新感到心平气和。


无需把失而不再复得的时光拿出来,反复丈量。

在期待之上,在我们对自己重复的谎言之上,

我们曾受到了怎样的迷惑:手造一个幻影,

将生活的梦境,寄托于对方的身上。

受雇于激情的潮水领受了回去的路,街道安静,

记忆是一颗掏空的心上,沉重的硬壳。


只有不断增长的寂静—这已然太多。

寒风毫无缘由地撞击在我身上,太阳继续走它的路。

冰冷的时间穿过我们时,陌生的路途已遥遥在望。

—多么快,生活的囚徒已被遣送到明日的边缘。

无需穿过玻璃来向我告别,

当我独自走在泥泞的雪地里,

苍鹭鸟悲伤地在水边嘶鸣,一遍又一遍。



夜来秋雨


夜来秋雨使你醒来两次,但没有起身

树叶簌簌,掉落如阳光之金色球体

一个个爆破。落地成鱼。侵肤的凉意


使你确认夏末已被征服,最后的热度

从玻璃大楼的反光上猝然滑落

命运的风声加紧,阡陌愈加错乱纵横


在九月的清晨,你感到无边的蓝色迷雾

雨水擦拭风景,因劳作而无从躲避的人们

忍受着必然的寒冷。昨晚,在梦中


你见到一个已不可能再见的人,如同某种征兆

她赠与一张未知地点的机票

雨使不真实延续,发潮的外衣寂寞更深


有时,你想,裂痕必然是一种明亮

秋天的飞起和下坠是同样一种宽广的寂寥

所有的日子在雨中相互混合,并抹去


你再也无法说清的那些东西。在此之外

阳光依然像盼望的某种告解

静穆并慈悲。你希望你的心就是这样


沉默,安宁,不需要被看见

但拥有宽敞的安慰

道路在等待,雨在洗礼,行进的车

在默然中继续着谨慎的滑行


此在即永在

苏笑嫣


2019年的秋天,我走进北师大的校园,开始了我的研究生求学生活。这是我在本科毕业五年之后重返校园,崭新的学生身份使某种中断的渴望在世俗之后得以续接。恰也是因为这种“中断”,校园生活令人如此珍惜,或许是因为来之不易,又或许是因为知道这段时间会很快流逝,“短暂”在时时提醒着我,使我对周边的一切无不怀着细腻的注视,而课堂和书卷的沉实与宁谧也包裹着我,这种氛围隐秘地使我与文学和时间产生着难以言传的种种叠加,如果要做个比喻,那大概是一种呼吸一样的舒适。

换而言之,在这段学习时间里,我感到一种时间的综合性,它不但打通了我自身的时间,同时还打通了我与古今中外的作家、诗人们之间的时间,使我感到文学的共时性。正是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也拿起笔写下自己的文字,《夜课听雨》像是一个引章,它的基调是这一组诗的背景,诠释着如上所述的我的心情。它不仅是一个时间的片段,而且也是一种时间的延续性,是一个开启。接下来的各个篇章,关于爱情、关于生活、关于一点点思绪,它们都凝固着一方时间,彼此却也都相互沟通,因为这种沟通,它们或许可以更丰富和多层次地传达出在这些时间里我的综合感受,而一旦当时间被文字赋形,那么所有的此在也都成为永在。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有所停顿。因为创作谈总像一张说明书,但诗歌可能是最不该被作者本人过多诠释的一种文体。事实上,读者也不必接受我的诠释,甚至不必为诗歌中的某些隐喻而困惑,我想,他们只要能体会到和相信我在诗歌里传达出的情绪,那就是对这些诗歌的意义的最大承认。

我热爱诗歌,并固执地认为诗歌语言是所有文体里对语言要求最高的一种文体,限于自己的才情,我不能说诗歌写作完全是一种愉悦的体验,真实的情况是,在选择词语和词语的组合,在对语感和节奏的控制,在对氛围和情景的制造,还有对意象质感的锱铢必较中,我也在受到它们的折磨。但成就感也正来源于此,我很自豪于诗人在每一句诗歌中对表达方式的更新,它们突破了日常被束缚的思维惯式,使那些成为奴仆的词语得到解放和新的生命力,并且通过这些打碎和重组获得了看待生活的新的眼光,甚至于更加深刻地重构了生活,它们也许不是什么现实,但却一定是一种真实,而我在为这些难以言说的真实和新的自由而做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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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铭


1989年生于福建。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博士研究生。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诗刊》等。曾获十月诗歌奖、三月三诗会新人奖、东荡子诗歌高校奖、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一等奖等。


 个人作品 

启   迪

王家铭


上海之忆

        ——赠W


去年五月,我在金山度过了

毫无压力的一周。你家中

每天换着花束,它们的碎瓣

在落地镜里也成为一种装饰。

很奇怪,这是我最先唤起的

关于那段时光的记忆。我几乎

不可抑制地想写那些花儿,

我还记得你妻子出门前的嘱托,

记得我的认真和你的敷衍。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在微妙中

保持平衡,工序般推进时日。

而我们的对话,得益于距离和

年月,比过去更晓畅了,我甚至

时常获得一种餍足感,例如倾吐

悲伤后的惭羞和对坏心思的宽宥。

今年你搬到了新居,离城市沙滩

更近,却没有时间去看看那块

海葵石,它因为台风的暴力

被截成两段。你对甜腻的海棠糕

大概也没有兴趣。其实这些

都只是我从自己的回忆中随意

提取的,你甚至可能不知道

它们的存在。你只是无聊地

陪着妻子去过了马德里和成都,

或一遍遍带我们去到黄山的老家。



结    晶


我将你称之为“蓝鹊”,尽管只有

尾部的一点颜料,晴天般出现在

去往熙春园的路上。像是浮絮中

伸出一双手把你捏塑,我称之为

“偶然”。校车使劲地拐过弯道,

你仍啄食,直到夕光把最后的

小米照得璀璨。你振翎飞向河岸,

那里蒲草微荡,湿土里埋着暖流,

而我的心跳抑止,确信了“诚恳”。



疏    漏


窗外依稀可见延绵的西山,像一条平线,

但被几座高楼打断,阳光投在那些豁口。

近处有赭红色的屋顶,阴影照在下面

骑车的人身上。他们正穿过紫荆路,

消失于河的两边。附中操场传来

运动会的声音,连水汽也变得激越。

起重机沉重地抬头,在看不见的某处。

侧柏微微摇晃,试图搅扰到这一切。

室内踱步的你我,终于坐下来

翻读了几页文字。如果把手拊在台上,

几乎能辨认肉骨的粘结。万般踪影

仿若家乡的咸橄榄,补愈茶后的干涩。



启    迪

     ——赠张远林


充满了厌倦。而我将去洗澡,

仓促地,在热水停止之前。

我将发现你短暂地离开过,

直到取回一瓶冰饮料。房间

每天有一点小变化,

比如新书加入书架,

窗台比昨日干净,去年旅游时

带回来的贴纸终于派上了用场。

似乎只有不停地挪移与增损,

才能让宿舍生活满足我们

对风景的想象。如果足够空虚,

我们还将去到校河的尽头,

盘算着封闭时期如何从外面

游进来,不会碰到铁丝网。

说真的,有时候只有无聊

才能让我感到充实,那种无事

可做的快感,胜过与恋人相处,

胜过阅读和写作。这只是我

一时的想法,很快湮没在你

放出的香港老歌中。几个小时前

我们穿过长长的新民路,

看见苏世民书院像租界般明亮。

这是该倾心还是揶揄的时分?

而几朵黄花在草丛中,飞蛾绕着

暗暗的灯火,我喜欢这景象,

还留心到路两边的树叶,竟是

不同的颜色。在一幅校园地图前

我们重新辨认着方位,感觉像

被哪个星体的光照得晕眩,

有一种“欲望满足后的厌倦”。



山    羊


河滩的气息,夏风轻快地吹散

到花圃中,到野扶桑晃动的影子里。

一群小山羊沿着缓坡走来——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大地上的珍珠,

黝黑,俊美,似乎都不用抬起脚,

就移动到了河岸。小镇上它们拥有这天地

毫不羞怯,好像世界天然地安全,

好像没有别的声音会从这里发出。

不需要什么努力,它们就获得了

无垠的一天,把过去和未来

取消了的一天,浸透在松弛的风里的

一天。它们吃草,但不停留,

走得比以往更快。听不到叫唤声,

但我感觉有一些漫不经心的词语

被它们说了出来。其中的两只

不时抵住犄角,马上又轻捷地

跃开,这是它们之间神秘的

通话吗?它们是如何把彼此

置身于那瘦削的淡影,不用投去

任何修长的一瞥?围墙隔开河岸

与江滨路,我没有试着离它们更近,

去摸摸美丽的脑袋,或者沾一沾

湿湿的唾液。我看到最后面的

小羔羊摆了摆尾巴,扭着臀部

快快地向前,消失在河水尽头。

好像在一个闪念里,这些画面变得

不真实——我处在善良、空虚的愿望中。



色彩学

        ——给f


在那儿,深灰色礁石

围成海湾,随着波浪

变幻光泽与形状。


我们第一次发现青蟹,

这样小,从珊瑚底下

翻出来,像花开出了蓓蕾。


而蕨类植物被迅疾的

脚步踩过——为了跳到

海鸥的影子上。面对


黄褐色山岩,仙人球

被高处的风刮皴了脸。

右手边横躺着巨大的


龙血树根,像是越过了世上

所有的沙滩来到此处。

此刻蔓草如帽檐,缠进了


光浪中,你说起每一种

颜色怎样分散它的阴影

到水的泡沫中。或者是


镜头里那甩出去的长杆,

伸到海中,到漩涡的中心,

像在打出告别的手势。



离    岛


桥底下是海吧,黑沉沉

分不清滩涂与陆地。

往回走,一片枯叶落在小便池,

像挂满血丝的眼睛。左手边

是露天停车场,黏糊糊的嘴吸入

那些鼓着鱼鳃的车子。

嚼成一团,糟透了,心怦怦怦

回到人群中。女人在沙地里拍照

她会永远珍视这记忆。醉酒者

无比兴奋,所有感情流露,

想象力胜过了做梦。

回来了,烟灭在牡蛎壳,

一只飞虫翻过了旅途的叠嶂。



青春梦


由老而少,一生中的几个小时,

痴想入梦,她的宇宙进化又退化。


变脸,这样的天气在荷畔;

变身,昨日哀愁随头辔解下。


通政巷里,我忆起旧街头

拍胸舞者有些粗犷。二十年后

第一次踏入嘉礼馆,听傀儡调,

始知本地话里门道儿多:

“脱裙裾换霓裳”,

“真个闷割人心!”


注①:《青春梦》,泉州提线木偶戏,节目中的“变脸”和“变身”,技艺高超,出人意料。



     ——依旧献给你


所以你还好吗?

是否仍对量子物理

和那些永恒的天体

充满兴趣?


你还是不忍心弃置

某些不美的事物?

为了它们拥有过的

被命名的一瞬。


如果你向我提问,

我将在隐怯中无言。

除非你问我

如何在诗中认识自己。


我几乎记下来

你的每一句话。

不要疑虑,生命中

没有更深的失望了。


曾经面对你,感到

一切理所当然。

那信以为真的时刻,

俨然我全部的能力。


记    号

王家铭


我的诗歌写作大体上是从自己的生活出发。至少是目前,我似乎只能写自己生活范围内的情绪与经验。整体上而言,我对生活所赋予的,充满了感激。检索近十年来的经历,也就是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这个时期,感觉自己时常处在游移与不稳定中。不知道写作有多大程度上获益或受损于这种状态?倘若有一天终于被稳定和秩序包围,是不是才意味着青春的正式结束?才能真正告别所谓的“青春写作”?

想起曾在诗中写过:“至少我所经历的,/ 都不是层层叠叠的幻影,而是命运的羽迹/ 轻柔地把我载浮”(《在海淀教堂》)。过去的岁月当然留有真实的痕迹,我在所有诗后面都标注了写作日期,像是在时间荒野里留下个人生命的记号,为了某一天重新回到那些事件、经验和情感。而虚幻感来自每一首被写成的诗,不同的诗仿若不同的我,一首诗就是一个我,永远鲜活、异样。当完成的时刻到临,另一个初始状态迎来了,由此不断地从作品返回并更新着自己。

在一首诗中,一个意象被语言呈现出来,惊奇感是它的灵韵。一个词,曾代表过那么多具体的事物或动作,而当它被拣选到诗里,反而敞向无限的透明。帕斯写到,“夜晚的意象由白日意象的碎片组成,它们被按照另一种规律重新组合”,意象受青睐的瞬间里,词与物的结合恢复了诗人的记忆。我感到自己的每首诗都是在追溯已逝的时光,即使它遥远如幻景,永远无法再现。

一位信念笃定的抒情歌手必然是严肃的,因为他如此珍视语言中的情感,担心戏谑的因素会减弱那种真实。我察觉到自己难以在诗行中放松下来。我信赖语感,看重形式、声音、色彩和节奏。我还没有试过反讽,因为对我而言,道德、哲学和历史的观念尚未随着年岁的智慧而清晰地显现。非个人化绝不是疏离自我,只是把我们带往他处。诗的真实基于我的经验,而一切可设想的,在另一个世界都是实际存在的,想象力在梦的意义上略微地触及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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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耳


本名王前,1987年生,出版社编辑,现居北京。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等。


 个人作品 

蝉鸣两种

朴耳

 

我们的船即将穿越海峡


行至海峡细长的瓶颈处

沿途,皆是墨蓝的创伤

一艘船静静地漂远

像海的另一只耳朵,失去听觉

我们挥手,打出耳蜗中极速旋转的信号

那艘船停在海平线上

我们看见海豚和散落的岛屿

原来海的影子浮在水面上

比它自身小那么多

 

于是得到安慰:

我们还可以湛蓝

可以腾空

可以不用收缩影子



最后的火焰


露营那天,我坐在水边

看夕光一点点消散

鸟儿归巢,草丛里有声音

萤火虫点亮了尾部

一盏一盏小灯有节奏地亮起

像晚安曲安宁的尾声

我忽然想起奶奶离世那天

水边也出现过这样一支

小小的送葬队伍

举着比她这一世见过的还多的火把

送她走过最黑的那座桥

 

我竟有些羡慕——

并非所有人,在最后的时刻

都能见到火焰



蝉鸣两种


初夏的蝉鸣忽地就起了。不能一一

回答,这来自树梢间的质询

高处的蝉鸣像一把锐利的冰斧

持续锤击我的后背

我面向它,却接不住

 

另一种蝉鸣有着令人困惑的延宕

既灵动又迟缓,它来自我自身

闭上眼的时候它叫,一睁眼它就噤了声

此时,我的背部显现出一种

更深的陡峭和更大的决心——

等待被击穿



座头鲸


药在炉头翻滚,

瓦罐被熬成茶褐色。

时间是洗不掉的药渍,

点火时面目全非,

静置时清晰可见。

 

这副药外公得分三次

才能喝完。像个

从未尝过苦味的孩子,

咂舌、流泪、抗拒……

85岁之后,

外公的冬天铺满药渣。

白天总是昏睡,

后半夜怒气冲冲。

他不肯把时间

分给现在和未来,

而是在记忆中

把过去擦亮。

 

这样的记忆每天只有六小时。

四小时用来回忆,

两小时努力陷入回忆。

想起的大概是五十年前

砸中他的房梁,

以及在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

被冲上滩涂的座头鲸。

 

更多时候

他靠在门边发呆,

然后睡着,

头重重地垂下。

不再关心田里的耕作

靠港的渔船,也不在意

漏雨的羊圈和外婆的嗓门,

只在我们离开家的时候

忽然睁开眼,

像那只搁浅的座头鲸,

发出巨大的悲咽。



火花与冠冕


清晨,一头麋鹿在空旷的沼泽水域踱步

蹄印呈现不规则的圆

一圈比一圈大

它高昂着头,绒面的鹿角

像一顶贵重的皇冠

悬蹄踏过水藻,发出脆响

仿佛身后跟着看不见的仪仗与仆从

当海上第一缕阳光打过来

它形而上的角瞬间点燃

 

我也想回到鹿群

在无人处踱步

头戴加冕的火花



直线思维


登岛之前,我坐在北海东岸的树阴下

看琼岛白塔

它在日光下闪着某种

庄严而神圣的光

像倒置的手摇转经筒

 

我走过永安桥,绕顺时针

白塔不见了

我在白塔内部走

从水中央的琼岛看对岸

沿途的曲折与拐角悉数隐去

湖岸失去了起伏

风从各个方向吹来

游船沿直线开

岛上不见圆形事物

除了长廊下的环形阴凉

 

在岛上走,同时在对岸走

在圆中丧失了圆

如果有人环岛祈愿

他会得到一种地形学上的

圆满:任何一处都是起点

任何终点

都可以不断抵达



同蚂蚁说话的人

 

他蹲在路边,埋着头

同蚂蚁说话

我听不懂蚂蚁的语言

看起来他们在讨论刚才的雷声

或许他给出了一点关于搬家的建议

蚂蚁走走停停,算是回应

他俯下身去,像是在请它们看他的真心

现在他开始哭

我猜他很想变成一只自由的蚂蚁

爬上草尖或者钻进地里

要么快乐地活着

要么干脆死去

 

多疯狂,他在同蚂蚁说话!

多幸福啊,他知道怎样同蚂蚁说话

这是我小时候才有能力

做到的事

 

开始下雨了

他仍蹲在那儿不动

我也不忍心打断一个

同蚂蚁说话的人



海棠拳


躯干细直,花朵连成蓬松山丘

海棠的分歧,从根部已现端倪——

斜出的分枝制造了更多

粉色的缓坡,更多灼热与柔和

它是那么妥当无争又饱含委屈

我理解海棠发自肺腑的缠斗

它的骨和肉,持续推翻它深埋根部的心脏

正如这一秒的我正在推翻上一秒的我

上一秒的我

接连从山坡上滚下来



野马穆乌克


穆乌克在树林里走

在雨后的雾气里走

在云上走

穆乌克在厚厚的针叶上走

它听不见自己的蹄声

像一千匹骏马奔跑的响动

 

穆乌克在树林里走

走出树林就是草原

它找不到路

穆乌克跑进夜里

天空后退,黑蓝的海迎面而来

 

野马穆乌克是草原上最小的星座

同其他星座一样

在夜里回故乡

穆乌克就是自己的路



慢星球


我看云,只看云

不看掀云的风

我画燕子,只是画燕子

并不画它飞翔时翅羽间的深意

我说我,就只是在说我

正写下这行字的我

而非从纸上跃出的我

 

如果所有事物都没有多余的含义

这颗时常低速旋转的孤独星球

将会体验到怎样的轻快


慢秩序

朴耳

 

如果成年后还可偶遇童年时代俯拾皆是的天真与新奇,那便得以进入日常生活的内部,而不单单依赖技法与经验。纳博科夫认为,人类永远无法成为时间的主宰者——但要是能在闲暇的时候停下来,去检视那些被我们所忽视的精妙之义,那些不在此处的光彩,还有那些我们无法触及的暗影,那该是多么新奇。去年秋天,我带小朋友去南方的海边玩。他把我的脚埋进沙子里,我起身走开时,他指着小沙窝说妈妈的脚还在这儿呢。在他天真的世界里,此时的妈妈和他搭的沙堡一样,是沙子塑造的妈妈,和那个讲睡前故事的妈妈有点不一样。他的这番话让我觉得奇妙又有趣,于是这样记了下来:“我坐在沙滩上看海/沙子顺着我的身体流动/我看不见自己/我坐在沙子对我的想象中”。

正如小朋友眼中的沙子重新塑造了我在他心中的固有形象,人与物质世界的联系既可以让一个人在某个时期表现出不同的样子,也可以让其在一个连贯的时期内发生可以追根溯源的形态变化。做了几年记者,见到过春雨微风一样的人,也见过高山暖阳一样的人,他们同时也是踩着沙砾过河、嚼着冰碴果腹的人。有时,我们种下骆驼,长出绿洲。有时,我们种下玫瑰,长出的是墓园。我认同世界的单纯神秘与人性的复杂无常,并保持最大程度的理解,不愿深究。

某天大雨,我开车穿过隧道。冲进隧道时,雨声骤停。出来后,那声音或急或密,或疏或浅。一场雨,一条与其坠落轨迹相垂直的隧道,一双听雨的耳朵,以及是否离开隧道的选择,正是这些构成了雨的秩序、生活的秩序、诗歌的秩序,也是人的秩序。

我在三个城市各自生活了不长不短的年份,这对于少年时的我来说,意味着经历了比大多数人要多一点的分别,意味着与更多的人失散以及不停地适应新环境。我试图通过写作寻找一个安稳的定居地。这个定居地在哪呢?我想这个答案只有生活才给得出。到目前为止我都相信,我得依靠某种慢的秩序生活,依靠它成为我,依靠对这秩序的微调成为不同的我。幸运的是,我的写作帮助我获得了这种简单的秩序。凭借它,我也许可以在这个世界独自行走。尽管有时困惑自疑,有时焦灼无定所。当然也有不想掩饰的雀跃。

必须进入一种慢,抓住流沙一般的天真与新奇。而唯有慢,支配着快的抵达。



微信图片_20201203144715

蒋在


199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英美文学硕士。诗歌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山花》等。诗歌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鉴》等。2016年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


 个人作品 

因为浩渺洞藏了你的眼

蒋在


春天,又一个春天


1

年轻时

因为一无所有

总在时间里等待

等待一个 又一个

热切的春天


所以看一切事物的时候

总觉得头顶上的城市很大

地上的这座城市很小

小得像风


一年又一年

不知不觉中

木头中间的绿

随着声音

竟又长高了一寸


香味很近

等同

打开了一个春天


2

我们不谈论北京

你过去在这里住过

我不愿问

我们这样保持沉默

很久


喜鹊和石榴炸开的秋天

柿子没有花苞的殷红

也不如

她任何一声的悲叹来得柔软

回忆

仿佛撕开了一条过去

我们谁也不愿触碰的口子


眼泪在北京的夜里

不算什么

你知道的

这个城市从来

侧重于它言语中的香

而不是苦


罪孽、懊悔和愧疚

一针一线地缝进北风之中

风一起

吹拂在脸上 虽然疼

想起过去的不堪、荒诞和无情

又使回忆这一切

不再让人感到痛苦


3

那时 你刚到北京

你淳朴 青涩

反复追问着

生死、爱善的问题

让我相信你愿意尝遍

世间所有忘恩负义的悲哀


此刻黎明

隔壁人的烟囱升起

还没有人醒

每个人的梦里

仿佛都装着你的梦


一切都是明天

一切都是新的起点


4

因为有人要走

你才会期盼下一个春天


余光 落在自己的另一侧

骤雨初歇 你不愿看

窗帘拉或是不拉

你知道门外有人

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他说他已经改变心意


一辆火车

就这样

第二天带走了他


口琴和火焰让岩石变得滚烫

荒郊车站的屋顶

上面有一群鸟

在离开

一群鸟在抵达

抖落了一地 蓬松的雪


落在手腕上

你用另一只手将它掸开

力与力的反作用

并未相互抵消

你微微感觉到的疼

想想

没有痛让你忍不得

没有苦让你咽不下


你过去就知道

发明相爱的那个人

一定

发明了诀别这件事


5

雪雨霏霏的夜晚

我关上门窗

一只麻雀

用它玫红色的喙

叼起我荒凉的惆怅

从空中抛落


我开始区分这一秒

和下一秒的离别


像壁炉的煤灰

在你轻轻蹲下

围着生命之火取暖时

落满头顶


6

那一年

我看见北京

一个又一个

被淋湿了的春天



我想起了你


钟声在棕黄的墙体上

划过一条线

从此这世间

分为

俗世 和天界

相聚 和别离


爱 或是不爱

到了嘴边

又咽了下去

说 或是不说

你都知道


在一个

无人知晓的深夜里

我想起了你


此时

已是春天

樱花盛开

万事皆空

春风拂面

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想起了你

这些 坚硬又透明

彼岸或是茫茫的港口

遮蔽你

如空镜

高高悬挂 屋顶


走过这扇大门

已是第二天了

你 走了很久

又像在背后

静悄悄地看着我

看着

窗外的雨


五点以后

一直下到傍晚才停

别离的冬日

万物装着凋零的铅灰

一个妇人

把盛着雨水的木盆

从高处 取下

异国他乡的冰凉


远方阴暗的灯盏

照着

橄榄色的铜池

一双手

把寂静 同郁金香

在另一个

无人知晓的深夜里

洗了又洗



因为浩渺洞藏了你的眼


因为浩渺洞藏了你的眼睛

你埋下头又将它抬起

忘记你重复了这样的动作多少次

你迟迟没有收好行李

把他叠在木床底下


坐在窗子上

我几次以为你会

迎着那场突然的雨雪

拉起手风琴

闭上眼


你闭上眼加上叹息都有香味

这样我就不敢见你了

在一个斜坡上种下了

我以为是月季的太阳


你从来没有来看过

就变成了一些碎发

从发髻的后沿

忘记打开了灯

至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

你就那样摔下去了


另一种时间

蒋 在


前段时间看《穿越星际》,惊异于“强大的引力使得空间发生扭曲”,这样的既是科学的又是诗意的描述,给予我们一个更加难以把握的非物质世界。电影里描述土星附近出现的虫洞,实际上是时空隧道。爱因斯坦在他的相对论里提出了“虫洞”这个概念,是一个带有强烈生命体征的物体,它的空间体征时间体征,都具有温度和质感。连接宇宙中两个不同时空,通过虫洞,人类可以快速到达遥远的星系。

宇航员在穿越星系的过程中掉进了黑洞,在超维度的空间里时间被实体化,织起了这个空间中巨大的时间网,男主人公库珀在这里可以看到女儿墨菲和自己,他们在女儿的房间建立起了超时空的链接,爱在这里被量化。

那么时间即诗意。诗意是我们不断在诗歌里织的那个网,疏密有致,起于时间而不会止于时间。这部电影超越了科学本身,超越“肉身贴地”诗歌的“物质”表达,它是诗意的另一种构筑。

记得有一年去土耳其,在另外的时间纬度上构筑的情景至今还萦绕于心。从高速路前往库西达斯,大约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后,我终于见到了荷马史诗里奥德修斯难以穿越的大海。那漂泊患难的大海。那个醇酒般深色的大海(中文直译,英文为:wine-darksea)。很多学者认为是荷马的失明亦或是古希腊语中缺乏“蓝色”这个词,所以荷马史诗中,将其描述为了深色的大海。

那些日子,伊斯坦布尔每天的神祷不绝于耳,日升日落时的圣钟响彻天空,都是关于生命每一次重生的神圣启示。“美景之美,在于忧伤”。“回忆”中的孤独与绝望,每个城市伤痕的流亡状态,都会聚拢在消散的时间里,供我们回忆与注视、等待和流逝。这是一次与时间、记忆有关的人类文明的流亡状态,不是个人的时间状态。那个布满游吟诗人的街道,那个对神、对仪式、对海洋,对爱和离别仍存在念想和悲痛的年代。或许我只能选择:无论是哪一种审判/ 我终身带着虔诚的荆冠/ 无论是哪一种桎梏/ 我叩首默许/ 选择跪下。

永恒的诗意,是另一种时间的时间,是通向深处与生命交汇的节点,会在另一种时间里获取或释放更加明晰的生命感,痛彻、疏离、脆弱、坚韧、持续、错乱、宽广、狭小,是诗人在时间里抽丝剥茧的意义,是“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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