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诗意的灯辉 ——南京六诗人论

作者:野松   2021年01月04日 16:19      888    收藏

前言


2007年8月,我有幸再次来到六朝古都的南京。我所说的有幸,除了能再次领略这座神奇古都历史的厚重和现代化的风采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够见到了南京的七位诗人胡弦、古筝、江雪、雪丰谷、雷默、高低、愚木,以及从苏北赶来的诗人雷火、从鲁南赶来的诗人苍鹭。诗人兴会实乃一大乐事雅事,因可围而坐之,煮酒论诗,各见性情。而最最令我开心的是,获得了胡弦、古筝、江雪、雪丰谷、雷默五位诗人赠送的散发着心香的五部诗集,没有出版过诗集的愚木也在我回广东后给我发来了一组长诗。

       南京这座极具包容性的历史文化名城,是中国南北文化的交汇点,也是中华文化的集聚点之一。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不同风格、成就各异的诗人曾出生于此、成长于此或行吟于此,让诗意的灯辉一直透过风雨和烟尘照耀着秦淮河的两岸。而胡弦、古筝、江雪、雪丰谷、雷默、愚木这六位目前都生活和工作于南京的诗人各自以不同音质、声域也即各具特色的吟唱,令秦淮河畔当代诗意的灯辉更加璀璨。不是么?当我逐一打开他们的诗集,走进他们的诗歌广场,便被那一盏盏以诗人们的心血点燃的诗灯放射出来的光芒照耀得有些晕眩了,有些冲动了——要给他们写篇评论的冲动。



睿智的胡弦,秉着一盏越燃越亮的灯


南京自古多才俊,胡弦便是其中的一个。胡弦的诗集《十年灯》,所收录的都是诗人从1996年至2006年发表于各类诗歌杂志、文学刊物和诗歌选集的精华作品。这些精短诗作多取材于庸常生活的见闻,但每一首都闪烁着诗人思想的火花,都能让读者从诗中获得对生活新的认知而留下深刻的印象,如:


……生活就是使劲敲,用疼

兑换脑海里的光,兑换

急促马蹄


生活就是铜点亮了灯

和这灯照耀下的一台大戏

——(《锣》)


一个诗人成就的高低,除了取决于他对语言的驾驭能力之外,更取决于他对生活、生命也即存在本身感悟的深刻程度。胡弦最擅于从庸常生活中去提炼诗意,去发现、揭示和表现他人发现不了、揭示不了、表现不了的人生感悟,而且能在简炼、平静的叙说中悄然妙然将之提升,深刻且形象得让人叹绝!这就让他的每一首诗都显得十分隽永。

生活对于思想者来说,特别是对敏于感敏于思敏于悟的诗人来说,是沉重的,因为他(她)能较一般人更容易地看到现实生活给人们带到的有形或无形的伤害,而且必藏于心。但睿智的诗人是不愿被沉重压得太久的,故藏于心日久必发为声:“一块伤疤/是你当初的一声尖叫,一辈子/无法合上的嘴”(《树上的刀疤》)。发为声之后,诗人就可洒脱了,然而,洒脱后又会被自己新的发现再次沉重起来:“我看见了泪珠、伤口/却看不见被清水裹紧的火//我捧着的疼,是不响的尖叫/经我的手在世间奔跑起来”(《鲜花店》)。如此周而复始,使诗人的心灵永远处于被磨砺、被激发的状态中。其实,这对真正的诗人来说,是幸运的,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使诗人不断获得诗思的灵感,创作的冲动。生命的苦难最易催生诗性智慧,而这种诗性智慧一旦与诗人生命意识、存在意识的觉悟或觉醒发生碰撞,便会最大程度地让诗人的灵魂在尘俗中高蹈起来,让诗人的才华在高蹈中不断提升,激情在高蹈中不断喷薄。

是的,生活并不完全是花的芳馨,即使芳馨有时也是表面的,外在的,而内在的是无法承受但又必须承受的沉重。在深夜的孤独中,我听到了智者胡弦无奈但又坦然的自言自语:“是的,我们拥挤的胸膛一再塌方/在这伤痕累累的时代/我们匆忙,烦躁,没有安宁……/——我们习惯了在伤口中生活”(《我们习惯了在伤口中生活》)。然而,尽管在美的内里,是泪珠,是伤口,但诗人始终相信梦是美好的:“做梦有什么不好/梦中的幸福是有效的/梦中的情人没有麻烦/梦中的厄运不过是/压在胸口的一只拳头/梦中,将油腻腻的生活清洗,组装/像加夜班,为理想而奋斗”(《我反对从不做梦的人》)。生活是沉重的,命运是沉重的,胡弦的诗也是沉重的——因为他的作品都是他个人独特人生经验的诗化,凝聚着他沉甸甸的思想。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一团光芒》这首诗是不是胡弦的代表作,但却是这部诗集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这首诗在这部诗集中显得有些另类,风格炯异于集子里的其它所有口语诗作,语言十分流畅自然,意与象与境都那么贴切,而情感又回环往复,内在的韵律很优美。这是一首抒情性很强,十分适合于朗诵的好诗:



光芒如此强大,把我照亮

一如生命在燃烧

无数的事件在其中走动

带着它们纷纷的阴影

我想看清任何一个

都需要它们停下来,转过身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催我燃烧,也许

阴影就是柴草

——这是一个循环?

还是一个永久的悬念


我不了解自己体内的构造

就像我看不到自己的疾病

有时我看见精致的骷髅

奇怪自己一直在使用这样的家具

但生活教会了我忘记恐惧


我是耀眼的。有时

闭上双眼看看我自己

我看见了无数的小火焰

闭上双眼,梦境像我的储藏室

危险的情景,隐秘的灼痛

所有这一切

仿佛柴草越堆越高


我一直携带着它们

用深呼吸吹高火焰,证明

我对生活的热爱

我一直在发出耀眼的光芒

并让小小的阴影

楔在命运深处


自己的生命是一团光芒,自己把自己照亮,自己的生命因具有光芒而那么耀眼。我认为,这耀眼的,如其说是诗人的生命,毋宁说是诗人的精神啊!无论生活存在多少阴影,诗人依然充满自信,依然充满着对生活的无比热爱。是的,诗人的境界有多高,他作品的境界就有多高。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人格力量或曰精神力量是多么强大!如果阴影就是柴草,那就让它越堆越高吧,灵魂的火焰会越燃越旺!啊,这灵魂的火焰就是诗人胡弦高举着的诗灯!……

胡弦每见一事一物,总会在冷静的叙说中抒情,由物及人,由表及里,又由内至外,层层深入,级级抬升,通过形象化的诗性语言去表现和揭示生命存在甚至思想的真实和真谛,如《钟表店》,如《蝴蝶》,如《太空水》,如《钓》,如《细胞》,如《风筝》,如《钉子》……等等。而最具思想震撼力的应是这首《刻字铺》:“已刻出了多少图章,方的、圆的/咬住各式各样的表格不放/咬到出血/疼得人跳起来/有时也像红红的唇印/使一张纸轻轻颤栗//图章在世间流浪/独他坐在这里,用花镜/把近的拉近,小的放大/……他一直在努力/望着永远不变的刻字铺,我想/对于这个世界/反方向的切入是多么有力”。这种开阔的联想,以小察大,哲理的形象诗化,让胡弦的诗有着极浓的诗味,耐嚼耐品。

胡弦的大多数诗作都属于口语写作,但却没有给人半点“口水”的感觉,因为他运用口语的技艺十分娴熟,已形成了显浅、简约、干净、利落,甚至内敛的个人诗写风格。尤其是语言的内敛,让他的诗歌天然地具有一种深度和力度,也更有效地让他的诗歌闪烁着人文思想的光辉。可以说,胡弦狡黠、幽默、睿智、老辣而又具有浓郁抒情性的诗歌,已成为当代中国口语诗歌写作的一种典范。但他的诗歌精致优雅的多,粗犷豪迈的少。


任性的古筝,虚构着她的房子


在我的潜意识中,女人,都是十分感性的高级动物,想象与幻象几乎对等地存在于她们的头脑中,这就让她们一生都任性地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这对于形象思维来说是一种优势,这种优势十分有效地促使不少知识女性成为出色的诗人和文学家。古筝便是其中一位小说、散文、诗歌与评论都写得比较好的女性诗人,她的诗集《虚构的房子》以清纯、优美、柔和的诗意和浪漫的抒情色彩,让疲于日常杂务的我深深迷醉,如走进一片芬芳的桃花林,只见霞光万缕,晨露千珠,蝶舞其中;但闻溪流淙淙,鸟语喧喧,筝悠其里,浑然不觉世间尘俗的存在。

但是,桃花林只是我的一个幻象,虚构的房子才是古筝心灵的诗性世界。

尽管现代化与当代文明已像风或空气一样不断向四面八方漫延,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不断崛起于人们的视野,高新科技企业像雨后春笋不断从城市扩展到乡村,各种消费性文化层出不穷,但在当代中国文化人的心中,特别是渴求能诗意地栖居于尘俗的诗人们的心中,正如我于一首短诗《世界已苍老》中所说的“目光所及都是废墟”那样,感到缺少一个可以让灵魂安宁地依归的家园,而那些女性诗人,更感到在金钱与物质在很大程度上主宰着人们生存命运的年代,真正爱情的获得与维护竟是那么艰难。于是,他们纷纷在烦累的工作之余,“躲进小楼成一统”,用文字去营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去构筑自己温馨的爱情房子。


我的房子从一片废墟上升起。月光倾泻

建造房子的那个男人,张开双臂,许多窗

把你镶进去

——《虚构的房子》


呵,古筝这虚构的房子原来是那个“微妙地注视着你”的男人建造的,他“掌心上捧着这间屋”。因此,这是一间充满诱惑,让女诗人十分矛盾、十分踌躇的房子:“你不可以拒绝。/你不可以接受。”但是,这个男人很勤奋,很浪漫,很情调,而且很有说服力,让我们的女诗人很快就着迷,感到“一夜之间”,“天空多了一颗星。/地上多了一间屋。”就不自觉地被这间房子神秘地装进去。虚构了房子之后,便又自然地由物见人,再虚构一个情人——这个情人其实就是那个建造房子的男人,虚构一场浪漫幸福的情爱:


我虚构了这样的冬夜,一个特别的你。

一间卧室。星星贴在窗玻璃上

眼睛多么离谱地闭合。

当你的嘴唇贴住我的嘴

沉浸在其中的舌尖,柔软地深度纠结


你就是那个唯一陪伴我守住这个冬夜的人

我们一起演奏交响乐章。你牵引节奏、速度

一片炫目滑翔的叶子,在低潮和高潮之间起落


今天,是我情绪的临界日。生物钟上指点

我将囤于低谷和涨潮的交界。亲爱的

如果我紧紧含住你,并用指甲嵌进皮肤

如果,我不小心咬伤你……

——《虚构的情人》


对情爱的诗意表达,古筝是这样大胆而不裸露,奔放而有节制,把握得极有分寸。但是,这幸福的爱情毕竟是虚构的,尽管“我要你刻骨记住/我曾为你抛弃身体,反叛白色的墙壁”,最终的结局仍是男子的无情甩手而开(而且十分冷酷地把责任推给对方:“钥匙丢了的那一天,下着微雨/他绷紧脸:你故意的”),仍是“钥匙不见了,房子也消失了”的失落和痛苦。是的,自古以来,凡耽于爱情幻想的女子最后不得不面对的都是残酷的结局。只是,古筝以诗歌《虚构的一组》来表现凄伤的现代爱情故事,让人在无尽唏嘘之后,多少都会对我们现实中的爱情进行反思,尤其是女性读者,多少都会咭问自己,是否真的已获得了真正的幸福的爱情?能取得这样的效果,说明古筝的这组以意识流写作和暗示性写作为主要表现手法的诗是成功的。

爱情,是古筝在这部诗集中表现的一大主题。无论是她少女时代写作的《我说》、《在冬天》,还是人至中年写作的《那句话》、《奔跑的爱情》、《爱情看见她》、《爱情》等,或是在其他诗作中所表现的爱情,都是坚贞执著任性中有些忧伤,有些迷惘,甚至有些不甘。真的不知道,她在无眠的季节,曾多少次撕心裂肺地向爱情发出呼喊:“一种强烈的欲望从高空向陆地俯冲/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失眠季节》)。爱情,在古筝的诗中得到别样的诠释和演绎。但是,我们不能把她的爱情诗只当作爱情诗来读,因为那样,就把她的诗思理解得过于狭隘了。

除了对爱情的抒唱之外,古筝还用她一双纤巧的手去弹奏弱质女子的生命之歌,去弹奏她在物质生存状态下的喟叹,以及对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在青春年代,古筝的诗是澄明的,灵动的,如没有被污染的河流静静地流淌,如写于1991年10月的组诗《一个人在异乡》,词语清新简练,意境优美,情怀直抒,即使是抒写青春心灵的彷徨,如《风之歌》,也没有半点当时一些女性诗人那样故作呻吟的病态写作。但人总是会成熟起来的,特别是在经受过人生风雨的无数次洗礼之后,心境就难免不深沉起来:“我马不停蹄地翻山越岭/翘首山那边的红云/直到有一天我厌倦了星夜奔波/靠在病榻上,翻一本旧相册/才突然发现/童年是不可返回的远方”(《远方》)。尤其到了中年之后回首过去,更感到“回家的路太遥远/回家的路太艰难”,“通向过去的路,尘封地美丽”,“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通向过去的路》),巨大的失落和眷恋充盈于她滴血的诗行。在人生的艰困之中,江南柔弱女子的思维触觉竟多次伸向“死亡”这个并不仅仅属于哲学范畴的命题:“在一片废墟上/回忆尘世虚旷的浮华/一个人的行动/总要受到各种戒律的约束/但思想的行踪/更具有隐密性和安全性/其速度和振荡的幅度/远比手脚更灵巧/而一个死人/却独享无比的自由”,并发出了这样的质问:“我是否真的要等到死亡后/才能向已经腐烂的生活/讨回我真切的嗓音”,为此,“我虚构了一场风花雪月的人生之旅/又虚构了一出惊心动魄的死亡之旅”(《虚构的死亡》),甚至如林黛玉那样,写下了一首哀伤的《葬歌》。幸而,这首《葬歌》不是凄怨的《葬花词》,只是痛惜冬天让许多美好的东西包括快乐都被埋葬了,而古筝也不是林黛玉,尽管她也会偶尔想到死亡,但生命在她的意识中是悲壮的,因为曾经被埋葬的都可以获得“重生”,并且坚信:“我有九条命/我要九次跃起,九次降落/以九次的重生否定过去”,“我是猫,无视死亡的存在/在日月星辰间/从死神的神秘中取走黑暗”(《我有九条命》)。最后,她仍然要回归到纯洁中去,回归到诗歌中去:“我走进森林、水中/像返回母亲的羊水/想象自己婴儿一般清白/感受巨大的温暖和安全/在没有天空和尘埃的日子里/身体和灵魂更安逸”(《回归》)。

古筝是任性的。我所说的任性,除了指她在女性所共有的个人情感方面的任性之外,更主要指她在诗歌写作方面的任性。因为她的诗歌写作风格是多变的,轻灵之诗有之,重厚之诗也有之,诗写风格随情感的变化而变化,尤其是她不少的诗歌因情感的跳跃很大而弹性十足。她的诗思常常游移飘忽不定,诗中似是而非的东西很多,反逻辑的诗写最为明显(事实上,反逻辑诗写是很对的,因为诗歌是非理性的语言艺术),但诗意的内核仍隐藏其中。这多少会给人一种意识流或神秘主义写作的感觉。然而,尽管古筝诗写得很任性,但也是讲究情感的节制的,尤其注重运用诗性语言去营造和构建诗意诗境。但是,她在诗中,一般只对事与物、景与观进行陈述和描摹(也即表现),极尽能事地通过想象或幻象去铺列一个个意象,而不告诉你些什么,不给你提示些什么,只让你自己去静静地通过她的诗句去感受什么,领悟什么。这种诗写其实是古筝对中国传统诗歌审美的一种坚持,但她的诗也存在着一些现代主义的元素,只是不那么明显罢了。在她的诗歌中,情感十分炽热浓烈,但又柔情似水。在语言和韵律节奏上,我觉得诗人的笔名与她的诗竟是那么相符,因为她大多数的诗歌都没有给人急管繁弦的感觉,而只有她以纤指徐慢柔和地弹拨古筝的感觉。

“在音乐寂止之前,我就活在水里/任性一次”(《宠爱》)。我想,女诗人古筝是不会停止她的演奏的,因为她的心灵一直都很任性地活在诗意中。是的,“即使坚强一百年,/还是水做的女人”(《水》)。无论生活怎样让身心受尽磨砺,只要“这一生,我只愿以外表冷漠淡然/用内火滋养一朵千年的雪莲”就够了。

古筝的诗歌是女性意识甚强、女子柔性美尽显的诗歌。


(注:评古筝的这一单篇收录于香港新世纪出版社出版、古筝编的《品筝集》)


很书生的江雪,在时间广场怀想他诗意的江南


记得,当我在南京第一次与江雪见面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浓浓的书卷气,在不多言语的谈吐中流露出颇有学养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儒雅和闲静。而当我打开他的诗集《时间广场》,通读他的诗歌,仿佛看到一名身被白色衣袂,患上已不可救药的怀想病,“半似粗豪/又半似拘谨”的现代书生,在虚阔的时间广场上怀想他的江南,并不断地种植着他诗意的广玉兰。书生单薄,文弱,忧郁,低沉,孤独,迷恋着江南水气笼罩的花朵,似醉非醉,非醉似醉,口中不断地吟哦:“高处的花朵 低处的花朵”……看看他是怎样形而上地《过扬州》,虚幻地《夜游濠河》,糊涂地《分两次抵达西安》,轮回地过了《大雁塔之夜》,竟然“转过身来,他是个书生/转过身去,他仍是书生模样”,就会让人忍俊不禁地笑他:“此乃真书生也!”。

江雪虽生于长江之北的江苏海安,但他的诗意心灵好象总是属于江南。江南,已成为江雪无法走出的虚渺而又实在的精神家园。这也许是因为江雪已在长江之南的南京生活和工作了多年吧,也或者是江雪长久以来就一直浸淫在中国江南古典文化意境之中吧,也或者,诗人江雪的书生气质本身就与江南的婉约空灵天然地楔合吧。若不,江南之意之境又怎会频频出现于他的诗歌中呢?是的,江南,已是他“生命的重地”,他此生已“不能轻易放弃”了。听听他在《大水冲进我的厨房》中不同寻常的心声吧:


江南啊 是什么让我富裕

让我拥有靠近想象的心疼与同情

让我落进一天的贫困 没有诗歌

这个夏季 我和江南一起消瘦

有谁能把我喑哑的声音 交还从前

有谁能忍心让我面对秋天

面对一个季节的收获 在江南


大水冲进诗人的厨房,让诗人“无力放眼江南”,感到“那么多温柔的事实 甚至/一片白云都已逃离 剩下的我/坚守家门 又这样圉于谁的围困”。此时,诗人想要做的,不是去抢救可让生存持续的物质属性的粮食,而是去坚守精神属性的心灵家园,坚持在连自己也“看不见的地方”,为像江南一样的诗歌“筑坝”,只有坚守住“诗歌”,诗人才不会感觉到贫困,否则,诗人就会“和江南一起消瘦”。江南啊!让诗人心灵万般柔情的江南,让诗人永葆书生气质的江南,让诗人怀想不尽的江南啊!已不仅仅是长存于诗人心灵中的纯净圣洁的意象和意境了,那还是诗人的生命,甚至比诗人生命还重要的让诗人一生痴恋的爱情!而这爱情啊,就是让诗人书生一生的形而上的诗歌!

留连于江雪营造的诗意的“时间广场”,我发觉他的精神脐带始终紧紧地系着中国古典文学的母体,一刻不曾疏离。江雪对古典文化、古典意境的熟稔,实在到了令人惊异的境地。他的不少诗作,似乎都喜欢在古典意境中取意、取象,或直接化古意为今境,诗成后都给人一种意境十分高雅的感觉,而他用以诗写心灵的沉重或偶尔洒脱的语言,同样在很强的现代性中突显温文尔雅:“‘挟瑟为君抚,君嫌声太古’/噫,我两手空空,一如无所傍依的城头落日/不着一言,我要独自埋首/闻那深深的酒香”(《登中山门城头看落日》);“他盛宴饮酒,尝樱桃,数红豆/穿过池边杨柳丛中的鸟鸣,直奔大雁塔上/他衣裙翻飞,诗句如潮涌动: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一树梧桐,不隔云端//风过转身,河山隐逸/书生掷笔大笑:百脚虫一般瘦长的火车啊/钻进了今年的晨雾。江南好远/渐淡了一份墨色,正浓了一份人间的写意”(《分两次抵达西安》);“幸福再次拢向熟睡的人们 后面是午夜的冷空/姑娘 又举起你的杯/这杯是圆形的山坳 也承受泻下的月光/逝者让我们感伤 又这样痛饮/今夕何夕 有几人与我同归/留下吴越一带山青 一带水秀”(《仲秋》)……江雪尽管深受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他的诗歌有着唐诗宋词的倩巧风格,但他决非深陷古典泥潭不能自拔的“诗呆子”,相反,却如一得道的高人,因技艺圆融贯通,而能在诗歌艺术的殿堂飘逸挥洒自如。故而,其诗在张显古典美的同时又能融入现代主义的元素,让奇诡瑰美的意象寓含理性的智慧:“那太阳的光芒 是诗人高举的美酒/是一路辗转醒来的村庄/沉醉的花朵 那燃烧的玫瑰的言辞/在什么时候凝结成露 缀上了新草/尖儿上的 它为何要打湿我那五月的眼睛”(《五月的飞花与太阳》);“五百里吴楚,槐花一朵香/风吹纸上一阵有,风吹人间一阵无”(《槐花一阵香》)……

患上现代怀想病的书生江雪,忧郁、低沉、柔弱、温文中也有些许弥足珍贵的豪气,但那绝对是酒后真性情的流露:“酒要泼进人间/代替昆山阴沉的夜晚/江南太大/此处四月也缠绵//我有多余的豪气/不拍栏杆,只与你推杯换盏/干杯干杯/雨丝在哪里,正撩人衣”(《昆山记事•晚上饮酒》);“在江南纵深的笛声里/书生摊开手掌,亮出今夜的关键语句:/一种酒,两般醉也”。

心灵,是万物被诗化的催生器。优秀诗人的技艺之高,在于能通过心灵化外物为内物,并以形象的诗性语言表现出来。诗人江雪便具有这种不寻常的品质和能耐。在他的许多形而上的诗作中,如《林中呓语》、《小池塘》、《地图》、《水城》、《夜游濠河》等,均能将现实中的客观存在通过心灵的诗化和审美作用,升华为超物性的精神本体,让读者在实与虚、虚与实的神秘境界中可触可感,不自觉地受到诗性艺术的熏陶。关于艺术作品与艺术本质的关系,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作过这样的论述:“艺术作品远不只是某种物性的东西,它更是某种超物性因素而存在的东西。艺术作品里的超物性者构成作品的艺术性。”(见马丁•海德格尔著,张月等译:《诗•语言•思》,黄河出版社1989年版,第28页)作为颇有中国古典文学和传统美学修养的当代诗人,江雪力图将沉潜于他生命意识深处的十分玄妙的幻美,通过他那些想象生动新奇的诗句表现出来:“濠,围城之河也。又被新城所围/‘人世的长明之灯,它点在哪里?’//今夜,允许灯光任意涂抹/五彩随意倾倒,允许它扬红尘之波/引诱众多无辜的落水者//今夜,我要打翻所有的梦/混迹于水上,寄幽思,怀佳人/忍受我身体里的半明半暗,醒犹未醒”(《夜游濠河》)。

爱情,是让古今中外无数诗人咏唱不衰的永恒主题。我发觉,在任何一个男性诗人的心灵中,都拥有一名超凡脱俗的女天使,如不沾尘埃的艳丽花朵盛放着,芬芳着,而男性诗人的天职之一就是不断地为这位美丽的天使献出最真诚的颂诗。书生气质甚浓的江雪更然,他对“花朵”的迷痴,似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特别是思念的疼痛让他无法不把隐得极深极缠绵悱恻的爱柔柔地抒唱出来:“飞鸟已尽 这是一个人的永夜/听从一种声音 让它收割玫瑰花丛/留下空白 黑色的空白与花茎的伤口/在腥咸的风中 独自眺望那看不见的天使/从海上 从林间 从他的心里/升起的眼睛 照耀他一生的疼痛的光辉”(《永夜》)。只有坠沉于爱河,而伊人又不在身边的人,才会感到夜永,才会感到疼痛和哀伤。永远不失赤子之心的诗人啊,他始终觉得,“时间没有过去”,因为爱情没有过去。在吟过苏轼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和陆游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之后,他“将坚守那空岸的船歌”,等待那“飘流的爱情”归来!爱情啊,柏拉图式的爱情,那是诗人一生绝不容许被任何人任何物事沾污的精神圣地!

宋人严羽于《沧浪诗话》中云:“诗者,吟咏情性也”,“其妙处莹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江雪,我觉得他是当代诗人中中国诗学精神最有效的传承者之一。他个人情感的表现因深受中国传统美学的浸淫而颇显空灵、淡定,澄明中有些朦胧,朦胧中又有些澄明,加之受江南文化婉约特性的影响,他的抒唱总是那么舒缓,那么不温不火,如:“今夜的月亮,不再被人抱在怀中/它要重新回到天上,重新滴下凉凉的月光/照着我空空的酒瓶子。那时,我发现/打开了秋天,祖国多么辽阔。而我又是多么的轻”(《秋天的游思》)。

尽管“紧守的村庄 是紧守的最后之梦/开放的花朵 是次第吐出的梦语/它飘逸 无痕 富含诗歌的重量”(《梦语》),但诗人不能总活于心灵的风花雪月之中,总不能让诗歌在梦语中诞生。诗人的目光除了内视心灵之外,也应多些对现实世界的注视和逡巡。毕竟,现实世界是十分需要诗人们给予更多的人文关怀的。此见,末知诗人江雪以为然否?

(注:评江雪的这一单篇刊发于《陌生诗刊》总第7期)


雪丰谷,商海里浪漫深沉的儒雅诗人


真正男人的叹息是金属质地的

掷地有声且能高高弹起

色调干净比玻璃球还透明


不屑与世风苟同的叹息

面部冷峻如花岗岩,瘦骨嶙峋

——《音乐的误读》


当你读了这几行诗句,你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名真正男子汉写的诗。是的,诗人雪丰谷,确如他诗集所名的“南方牛仔”,温和中带着一股子犟气,冷静的外表下是热血奔流,是激情澎湃。去年8月在南京见他时,是在一间饭店的包厢里,诗人的语言不多,但频频向我举杯,喝下的啤酒比说出的话语多得多。而去年底我们再在广州相见时,是在他下榻的酒店,诗人话语滔滔,向我说起他的人生经历,他的挫折感受,还向我谈起马克思主义哲学,他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即使在进餐时,他仍在不绝地向我倾谈他的心路历程,他的一些诗歌产生的背景。这次,他说出的话语比喝下的啤酒多得多。就在他天南地北侃侃而谈之时,我一直在静静地观察这位兄长略显沧桑的容貌,深邃而又澄澈的眼睛。这次相叙,有利于我畅达无阻地进入他的诗歌,进入他的心灵世界。

我觉得,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一辈人,对政治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他们对家国命运的关注和思考所激发出的悲壮情怀,一旦成诗,往往深沉宏阔,且具有青铜之质。尤其是那些因各种主客观因素而曾受到不公正待遇,受到不应有处分的中年诗人,在时代与他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之后,他们便会回首历史,通过对史书中的古贤者、古戏剧中的坚贞人物的诗意描写或诗意歌颂来怀古慨今,来感怀身世,倾泻出胸中郁抑的块垒。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诗人雪丰谷,心灵虽曾饱受风霜的侵凌但依旧高蹈激昂。他常夜读史书,夜观古戏剧,读得观得非常投入融入,以至情难自已,热泪涌流,仰天长叹:“一人凭栏而立,/于心中那一汪积水//流响的不再是北国猎猎雄风。八骑军马被招书绊倒,/泱泱大国跌入一个女人怀中。城陷处,/谁人知晓?一棵荔枝可换取一颗头颅!/岁月回首,/总如恶梦。//烟花三月,雨在眼眶里下着,落满一页页土地,/如锹镐在挖掘帝王的陵墓。/是夜,远处隐隐传来宫女们悲如孤鸦的哭声。/悬灯下,一男子抽以千行热泪,去缝补/一个民族记忆深处撕裂的伤痛……”(《夜读》)悲怆的爱国情怀,于实于虚的形象诗行中表露无遗。以史喻“史”,唯经历过痛楚而胸怀坦荡之人,才敢如此刚烈,如此大胆,如此赤诚,如此深刻。而在《中国戏剧断想》这一组诗中,诗人更把自己一身铮铮铁骨和浩浩英雄气,通过一行行简短有力的诗句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借对《楚辞》中的“云中君”的唱颂,寄托着对伟大诗人屈原的怀思,隐喻着诗人自己内心对现实的忧虑,并象征着诗人永如屈子一样,保持一生澄明如水,为真理执著求索:


没有学会敬北的风尚

你没有跳过大神 也不屑于面具

自然逃不脱生活的鞭笞

但你的倔强往往从柔顺中挺起

纵使衣衫破碎  粉身碎骨

也还原于水

还原于最初的荣耀与澄明

去激荡你心中那一波难以平静的

涟漪……


我想这辽阔的楚地

承蒙着你的恩泽 当是幸运的

纵使岁月久已伤逝

你些微的叹息

依然如惊雷

在我出神入化的凝思里

炸响


你真的还会行吟着九歌

如约而至么


在这里,云中君就是屈原,就是雪丰谷。雪丰谷在旷野之中,在高山之上,在大河之岸,凛凛然行吟着他的“《九歌》”,他的“《天问》”。你听那浑厚的腔音正自远处传来:“有道是世命苍凉 泣尽继以血/而嵌入南阳人心间的石拓片上/二千年来一直熠熠生辉的/乃一尊无悔的铁骨/大丈夫当自强不息/既逢末路 又何惧喂虎/拼也拼它个昏天黑地/鱼死 网 破”(《角抵戏备忘录》)。

诗人雪丰谷是一名商人,商人的职业让他有许多机会行走各地。但商人只是一种职业身份,而诗人才是他的真正荣衔,才是他最珍视最自觉显示的身份。因此,在商务之余,他仍要弹唱他对世情的洞析,对物象的觉悟。由于诗人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功底,加上他有成功商人的豪迈奔放,从而使他的每一声吟唱,都极具中国古典诗学的韵味,而且沉雄有力。即使置身于柔柔的江南雨境中,雪丰谷的想象依然雄奇远阔,所发出的心音依然恢宏有力:“用二月春风剪下三千丈白发,沾墨濡豪/书一曲江南颂:云想衣裳花想容/太白醒了。在我们尚未落坐的山冈/离亭子不远处,离一个王朝更近的风口/有人枕星而眠,有人却抱木听音/一条大江正澎湃着趋向东方/如泣的声调,低沉,但却恢宏有力/受到震撼的汔笛推举着波涛”(《又遇江南雨》)。这些超脱纯粹文人气质的诗句,只能属于有傲视群雄气魄、在商海里时刻葆有不败信心的雪丰谷所特有的。但是,商人的心怀里还有如李白一样仙风道骨,被功名利禄所累之后归隐山林的一面:“ 我们终于迎来了一轮灌顶的感觉/衣冠南渡的影子,赫然清晰!继而生动/归隐。归一。或回归成一抹绿色/让远处的青山温习怀旧,或举额憧憬/我们终于洗尽了铅华。回到梅子酿酒的节气/回到折柳别叙的风俗里。谁还会问/今宵酒醒何处?此情绵绵会有期/江南云鹤送雨仙” (《又遇江南雨》)。无论诗人远足到何方,令他魂牵梦萦的,令他长歌当哭的,始终是他的心灵家园、心灵故土、心灵祖国。当我朗诵完他的《小园》,已是热泪盈眶;当我品读了他的《疼痛的怀念》,心弦被长久地震荡;而当我默念完他的《云雀》,则被诗人坦荡的赤子情怀感动得热血沸腾!——



雾光里  故国的云雀挥泪

斑斑湿袖的

岂止黄河长江

   

诗人在商场上多年的摸爬滚打所形成的职业商人人格,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诗歌风格的形成。但是,诗人雪丰谷除了是一名商人之外,他还是一名退伍军人,战士的阳刚之气,战士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慨,始终像血液一样存附于他的身上。正所谓“人品决定诗品”, 雪丰谷的诗歌已形成了在硬朗中多变,在多变中始终保持着硬朗风骨的风格。战士的表达是直接的,是率真的,是坦城的,因此,诗人对生活经验的提升,是那么简单直接,锋芒毕露,而又不失诗性,如他的组诗《我已过了清纯的年龄》、《碰撞》、《短诗一捆》、《写在元宵节前后》等,让读者感受到一颗沧桑的诗心依然滚烫,依然纯净,依然刚烈。其思索,其觉悟,其清醒,其迷惑,其喜怒,其哀乐,都于那些语言节奏张驰有度、快慢得体的诗行中诗意地呈现。

雪丰谷外在很潇洒,内在却很深沉。一首《南方牛仔》多多少少已将浪漫深沉的诗人形象地表现了出来:“南方牛仔 帽沿挡住黑夜/晒黑了的微笑/在油灯里摇曳/把呼噜扔给鸟巢 扔给晨露/拍拍一屁股灰尘/一脚踹上旅程/草帽提着你/云提着你//绕过一个人 如绕过一条河/一支香烟/将堵塞七窃的痛苦/吹得生烟//南方牛仔 嘿嘿启齿而笑/唇间一朵云/羽化而飞天”。内在深沉,是因为诗人人生经历曲折,人生知识和经验丰富得有点儿“混杂”,有些儿哲人的味道。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成功的商人都相信而且深入研究什么“阴阳五行”、什么“星象天机”,但雪丰谷好象对这些十分在行。不过,他的目光并不只局限于“天象”的表面,他还要通过“洞观灵台秘苑”,辩证地“阅尽人间烟雨”,将对历史、现实、世情的觉悟诡秘而不玄奥地诗化,将“天象”经其心之演绎,启示给每一个读者。他的一组《天演启示录》,足以迷倒不少的“顾客”,而且“购后”绝不会大呼“上当受骗”。此外,他还用分行的文字对 “资本”、“商务谈判”、“市场经济”、“股市”、“供求关系”、“成本”、“非产权关系”等等现代概念进行诗意阐释。如此商人,怎不“儒”,怎不“雅”?

真正成功的商人,是十分了解普通百姓的所需的。因此,他的许多诗歌都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既让人容易读懂,又让人击节叹绝。尤其是那些反映和表现市井红尘的诗作,更贴近普通人家,更显人性关怀,所运用的语言也恰似红尘市井里的调侃之语,幽默,诙谐,生动,但在“粗言爽语”中同样见深刻,形与象与意天然妙合。他所诗意刻画的市井人物“瘦三”、“黑四”、“麻五”、“幺六”,各具情性,他们的辛酸经历,多多少少都闪烁着人性和良知的辉光,都能给人一种亲和的感觉:“瘦三 好样儿/两条腿走路堂堂正正/一身筋骨 一部人物记”;“麻五 使人昭昭的东西很多/你死时双拳还紧紧抱着/脸皮那最值钱的弹性”;“ 幺六 明天还要礼拜吗/你说羊味和洋味一样开胃/出家人万物皆空/空空空 空到日子里/就是 寂”(组诗《市井红尘》)。

凡真诗人,必是情圣,雪丰谷更然。尽管岁月如流水,可以冲刷掉人的一生中许多美好或不美好的东西,但却冲刷不掉真爱情!因为真爱情永远让人刻骨铭心,它既是一种美丽,一种幸福,也是一种疼痛,一种绵绵无绝期却可成追忆的疼痛!当这个被烙在心灵最深处、时时仍溢血的伤口,一旦再被触及,则会让情感的滔滔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在广州一家优雅的餐厅里,雪丰谷向我谈到他完稿于1990年秋的爱情长诗《夏天》时,依然十分激动,声音有些哽咽,一双眼睛有些儿湿湿。十八年前,为一睹他心中的天使,他倾慕已久的恋人,诗人从一座大城市奔至另一座更大的城市。但见面只能是见面,倾诉只能是倾诉,终因各种原因,英雄无法抱得美人归。为保留天使在自己心中的清纯圣洁,诗人发誓以后不再去见她了。然而,不去见她,却更加思念她,在思念浓得难以化解之时,诗人便像发了疯一样,写下了一首情感恣意汪洋、极其悲壮的爱情长诗,并献给了她。这首长诗共分六章,每章又分三至五节,有分行的,也有不分行的,诗写风格似受到已故大诗人昌耀的影响。在这首长诗里,诗人像一个时而迷醉时而清醒的智者,除向他的天使表达了倾心之爱外,还表达了诗人对爱情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诗人时而低声表白,时而高声呐喊,那喷薄出来的情感像大海的波涛那样汹涌,并不断地持久地向着一堤芳岸撞击。为了爱情,诗人“甘当一艘沉船,在洪水下悲壮一生”。但他知道“外滩以外/是冒险的海 是无边无际的泡沫”,知道他的恋人是一轮“水中月”,“认识你似乎轻而易举。获得你却得将地球连根拔起”。尽管“生是一朵玫瑰/死是一朵玫瑰”,但诗人仍要向世界宣布:“我们相爱/而且发疯”!这场爱情注定是要失败的,但失败得十分英勇,十分壮烈:“失败的大火/成功的熄灭”。然而,诗人之心不死,永远执著:“我向你奔去 向铁奔去”。我想,她即使因为一种无奈而“铁石心肠”,但在漫长岁月里,她每读一次这首长诗,必定会唏嘘不止,必定会泪水涟涟!诗人雪丰谷呵,在他已过不惑之年有几之后,依然思念着他的“在河之洲”的妹妹,依然相信“生不逢时会有时/只等一夜春风来”,依然痴痴地呢喃着,伤痛着:“妹妹啊 妹妹/质本洁来还洁去/更哪堪 人面桃花/影无踪”(见《书金陵十二钗》)。诗人雪丰谷的这些爱情诗,让我更加认同西班牙著名诗人、哲学家米格尔•德•乌纳穆诺所说的:“尘世的虚幻与爱情,是真实诗歌的两大基本的、噬心的注解。这两项注解,如果彼此不能互相引发振颤,那么两者都将不能成全。对于尘世的虚幻而有的感觉激发了我们内心的爱,而唯有爱才能克服虚幻与短暂,并且使生命再度充满生机而得以永恒。”

“南方牛仔”,也许只是雪丰谷的自喻自娱,而大美不失深沉,硬朗不失温婉,才是他为人写诗的真正风格。


新禅诗写作,让雷默在中国当代诗坛独树一帜


雷,有不响的么?当我首次见到诗人雷默,便被其充满禅意的名字所撼。而当我认真地翻阅了他的诗集《新禅诗•东壁打西壁》数遍之后,便觉得,此“雷”是以“默”的方式“响”的,而且“响”得质朴自然、悠远空灵。

禅,在佛教中是“禅那”的简称,巴利语 Jhāna 的音译。梵语是 Dhyāna。也有译为“弃恶”或“功德丛林”的。其意译为“思维修”或“静虑”。是佛教的一种修持方法,其中有祖师禅与佛祖禅的区别。言思维修者是依因立名,意指一心思维研修为因,得以定心,故谓之思维修。言静虑者是依体立名。其禅那之体,寂静而具审虑之用者,故谓之静虑。静即定,虑即慧,定慧均等之妙体曰“禅那”。也就是佛家一般讲的参禅。虚灵宁静,把外缘(外在事物)都摒弃掉,不受其影响;把神收回来,使精神返观自身(非肉身)即是“禅”。佛教讲究的是“悟”,也就是“禅悟”,是佛教禅宗传授与领会佛理的一种神秘的直觉认识论。禅宗认为,佛理既不可用语言文字传授,也不可凭语言文字领会,只有“净心无念”的人通过象征性的比喻,才能领悟。

作为一种宗教思想,或哲学思维,“禅”以“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的方式,潜而默化地渗透到中国传统文学特别是诗歌写作中,其“禅悟”亦即“妙悟”的审美要求已成为中国传统诗学的重要组成部份,至宋已出现一大批“禅悟”诗学论家,最著名的应是南宋严羽。严羽于《沧浪诗话•诗辨》中云:“论诗如论禅。”“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深浅,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他还提出:“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而至明、清,以禅喻诗之说更有发展。明末清初的王夫之从唯物论的角度对严羽的诗论作了补充:“诗有妙悟,非关理也,非理抑将何悟。”把“理”解释为客观事物相互联系和影响的规律性,认为能认识这规律性才能“悟”,有效地纠正了严羽以禅喻诗所必然带有的神秘主义色彩。当然,亦有论者把以禅喻诗,或理解为以禅入诗,或理解为“不立文字”,或将“别材”说理解为反对作诗需要读书和有学识。而清人吴乔于《围炉诗话》中在肯定严羽的同时,亦提出了批评:“严沧浪谓诗贵妙悟,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何从悟入?”切中了严羽“妙误”说的弊病。

而至现当代,禅诗学说则更进一步了,也更大成了,各种观点纷呈,各有高见。雷默也是一名现代禅诗或曰新禅诗的理论者和实践者。收录并置于诗集《新禅诗•东壁打西壁》之首的两篇诗学文章《体验:生命的禅和诗》、《语言:禅与诗的障碍》,便是雷默新禅诗观念的集中体现,有不少灼灼之见闪着诗学的光芒。雷默新禅诗学的只要观点是:1、“无念”是主客体高度统一的最高实在,是深刻的生命体验。它不是寂灭,相反地,它是活动,行动,是见闻、思维和记忆。禅与诗的体验,正是一种独特的顿悟方式,它超越了逻辑分析的一切界线,最终进入了“无念的状态”。2、诗的灵感也即是禅的顿悟。可以说,纯粹的诗歌境界就是禅的真如境界。它给我们带来超升和恬静自足的感觉。3、禅与诗或艺术不是神秘的东西,只要用心去体察,就会发现日常中的奥秘。4、语言是禅与诗的障碍。禅需要的只是事实,事实即意义,诗人只需以简单直接的语言去描述事实,把握事实。从雷默诗集里的大多数诗作来看,应该说,他的创作基本上是忠实于他的诗学观念的。

新禅诗与旧禅诗无论在形式上还是语言的运用上,都是有所不同的。旧禅诗写作上讲究格律与句式的整饰,而新禅诗则可灵活地运用日常语言,不讲究格律形式。旧禅诗侧重悟理,新禅诗既可悟理又可悟境,将理寓境,让境含理。雷默的新禅诗在传承旧禅诗注重内心开掘的基础上,更注入敢于直面生活、唤醒灵魂、积极入世的现代精神特质。他的不少表现现实生活的诗,如《2001:场景或道具》、《在网上》、《生活禅》等,均向读者呈示了诗人的内心体验:禅无处不在,禅来自生活。也正如雷默自己所说的那样:“美是到处存在的,关键是发现。”他常以禅思禅境禅机入诗,诗歌含蓄干净耐读,甚少拖泥带水。他尤擅于以事实揭示本质,揭示客观存在,以粗浅的诗句,寓含深微的禅意:“其实那时,一块地/一排树,已足以/让我们/摆开战场”(《儿时伙伴》)——悟出快乐,其实就是简单,而简单却显丰富,简单中见无穷的趣味;“六月的人们拥上了大街/英特网堵塞不堪”(《紫金山上的云》)——悟出实即虚,虚即实;“我骑车从太平门走过/我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紫金山影中”(《雪后》)——悟出小在大中,大中有小;“死亡在哪里/美丽在哪里/驾驶员握着/方向盘”(《车过曲塘,白蝶翩翩过马路》)——悟出死亡和美丽,其实是可以掌握的,控制的,关键在于内心的坚定,方向的明确;“沙滩上 乱石中/芦苇随风”(《秋望》)——悟出在坚定之上有不坚定,或在不坚定的表象下有坚定。他的所有诗作,几乎在最后都能给人一种顿悟和醒觉,让人久久品味,所悟难以言说得了。


柳树说冬天正在来临

每一棵柳树

都站在寒风中


湖水说冬天正在来临

每一片落叶

都无心地投进湖心


鸟儿说冬天正在来临

每一根羽毛

都蓄满过冬的阳光


石凳说冬天正在来临

我们坐过的地方

余温已散尽

——《冬天正在来临》


季节的来临,时间的流动,事情的发生,我们是无法阻挡的,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阻囿的,我们只能正确面对,平常心对待。雷默常以自然的“清”和“静”为背景,以对内心和世相的观照为主要表现对象,探索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状态和应对策略,把自然之美和人性之真融于一体,让对抗化为和谐,创作出似玄而不玄似朦胧而实含蓄的意味深远的禅诗佳作,已达至明人黄子肃于《诗法》中所说的艺术境界:“常使意在言表,涵蓄有馀不尽,乃为佳耳。是以妙悟者,意之所尚透彻玲珑,如空中之音,虽有所闻,不可仿佛;如象外之色,虽有所见,不可描摹;如水中之珠,虽有所知,不可求索。”诚如他所禅化的月亮:“月亮在小山丘上面/月亮在小房子里面”(《月亮》)。

任何一派诗人都有他的师承和扩展。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研究禅学并尝试新禅诗写作的雷默,较多地受到中国古代诗人王维、孟浩然以及美国当代诗人加里•斯奈德的影响,诗风自然朴素,虽摈弃象征,喜直接抓住事实,但简约含蓄,机锋妙趣盎然充溢。他的新禅诗擅从景入,一景一悟,小悟悟理,大悟悟道,悟“动”中的“静”、“静”中的“动”,“大”中的“小”、“小”中的“大”,“得”中的“失”、“失”中的“得”,悟真与假、生与死、远与近、今与古、虚与实、顺与逆、有与无,淡与雅结合,真与美结合,简洁与丰富结合,纯净与深刻结合。而更值得肯定的是,雷默的大多数新禅诗不为禅而禅,往往在无意无念无心为之而成:“变化仿佛,使一句中常具数节意。”“是以洞观天地之句,似放诞而非放诞;了达生死之句,似虚无而非虚无;剖出肺腑之句,似粗俗而非粗俗;寄兴悠扬之句,意之所至,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不待思索,得之自然;隔关写景之句,不落方体,不犯正位,不滞声名,左右上下无所不通,似著题而非著题,非悟者不能作也。”(见明人黄子肃《诗法》)。然而,我要说的是,雷默并没有完全达到新禅诗写作崇尚自然的艺术峰巅,因他的个别新禅诗作,仍存在以文字、议论为诗的毛病,且有点强为“不以文字”而诗之嫌,使诗的语言有时过于生硬枯燥,缺少了一种形象性的生机。

在中国的当代诗坛,雷默的新禅诗写作算是独贴一帜,而且成绩斐然,在各类刊物杂志尤其是佛学类杂志上发表了大量诗作,引起诗界不少同仁的重视。宋人包恢在《答傅当可论诗》中云:“所谓造化之未发者,则冲漠有际,宴会无迹,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欲有执著,曾不可得,而自有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焉。所谓造化之已发者,真景见前,生意呈露,混然天成,无补天之缝罅,物各付物,无刻楮之痕迹,盖自有纯真而非影,全是而非似者焉。”愿雷默在新禅诗的写作上再上境界,能悟出诗歌创作之妙既超于文字之外、又在文字之中的形象性艺术特征,成造化之已发者,渊声而雷默焉——以大智大慧、大觉大悟之“默”而“声”之“响”之。


憨厚的愚木,江南才子喜作豪放激越的抒情


诗人兼评论家的愚木,在我的印象中,是属于憨厚腼腆的那种,与人交往时温温不作惊人语。然而,他所创作的诗歌却有一种豪放激越的大气。生于江南而又一直长于江南工作于江南的愚木,在别人喜欢留连和吟唱那些小桥流水、风花雪月的时候,他却走向历史的苍茫大野,试图在西北的大漠风沙中去感受历史的粗犷和沉重,去一试他诗歌写作的锋芒和锐气。可以说,他的这种有点雄心的试图成功了,因为他的《西部三章》已给读者一种阅读的惊喜和震撼。在这组《西部三章》中,诗人成功地把西部的精神风骨、西部的粗犷豪雄,以及历史的悲壮、厚重、沧桑,通过他自有的诗性语言表现出来了。这组诗有效地突破了他前期没有个性的模仿性写作,而显得有些棱角,有些粗野,有些“愚而不木”的既感性又知性的深邃。

《西部三章》由《过河西走廊,登嘉峪关》、《去敦煌的路上,过锁阳城》、《临月牙泉边,且滑沙》组成。在这组《西部三章》中,融注了大量的历史、地理和文化信息,且以厚重、沧桑的意象生成之,使有点拙硬的诗句具有较强的外延性,一种诗性张力有如源自绷紧的弓,拉弹之即嘣嘣作响。在《过河西走廊,登嘉峪关》这首诗,诗人出手不凡,一开始即给人一种苍茫开阔、穿越时空的意境,而现实感也十分强烈地撞击着读者的心灵:


随处可见的代沟  从祈连雪线

延伸到两行铁轨边 沟沟坎坎 或纵或横

火车就有了八月颠簸的响嗝

兰州刚刚启动 划过西部的屏幕

黄河桥下 摆渡的羊皮筏子

鼓胀着渐行渐远 记忆消失


这种大开大合、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古忽今的抒写,已有效地成为《西部三章》的艺术特色之一。诗人开阔的历史视野和真诚的人文关怀,使他在西部的行走中总是不自觉地去拓展他感性与知性相揉合的思维,不断地去扣问历史,去思索现实,并进行大气恢宏的吟唱:“扶摇直上的天下雄关 名气涂在了/笔墨纸砚上 人潮如织/历史沧桑如织 一张小小的门票/长可测量 宽也可测量 不可测量的/是夕阳下雄关的厚度”;“关隘前的一片开阔之地……嘉峪关 每一块砖/深陷在清瘦的马蹄下 一层一层的高度/透着哀怨 边陲 故土/亲人的影子 几百年了/早与嘉峪关的墙体浇筑在一起”。而在这种大气恢宏的吟唱背后,有着诗人内心的疼痛哀伤,而哀伤也只能是一种无奈,唯冷然述说之:“嘉峪关 比骨头顽固 比冬天/更缺少温暖 在八月 恰如其分/说着一块城砖 与众不同的故事”。然而,历史仅止是故事么?不,肯定不尽是。

在西部,几乎每行走一步都能让人感受到历史的沧桑,而当放眼远望,那可一直翻到天边的历史长卷,则无法不让你顿生一种豪迈的英雄气慨。然而,一个具有浓重的历史情怀或曰历史情结的学者诗人,只有这种豪迈的英雄气慨还是很不够的,因为,他不但要慨而歌之,更要慨而思之,更要举重若轻地通过具有历史象征意义的“意象”来折射现实,映衬现实,来唤起人们在当今经济利益大潮中即将被淹没的良知!愚木在《去敦煌的路上,过锁阳城》这首诗中,将一座已废弃于西部大漠戈壁的历史名城、国家级重点文物,与一棵具有中国传统文化韵味的、也具有一定历史象征意义而名称相同的药性植物联系在一起,歌之叹之思之,那份沉重的哀伤,那份悲凉的失落,让人读后唏嘘不已: 


这是一座围城  四面搬不动的楚歌

锁阳  曾在南方圈养

曾在记忆的酒缸里浸泡

干瘦无助的样子  没有一丝西部的

锋芒和士兵的锐气  酒的浓度

无须独自丰满  肌肤的干旱  毛孔的渴望

只剩下缸盖开启的那一刻

让穿堂酒香  携带一丝锁阳的满足

摇晃的车厢如酒缸  过往的风景

隐身在酒缸的空气里  无风无雨

空留下酒的发酵和锁阳亲密

古战场消失了  唐人也蒸发了

白茫茫的疾病与饥饿  也逝世而去

在城池边缘的时候  就领略了

这种尊重生命的植物  以叫卖的方式

铺在尘土的路边纪念  让梦回唐朝的

血液更加廉价


锁阳城,原名苦峪城,因城的周围盛产甘美的锁阳,又得锁阳城之名。位于安西县城东南70余公里处。始建于汉代,为敦煌郡冥安县治所,后世屡有修葺,于唐代最为繁盛。相传唐代薛仁贵曾兵困于此,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三军将士全靠啃吃锁阳得救,终于坚持到援军的到来。锁阳城是古代丝路重镇,也是西北地区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座古城。今存城堡建于唐初,为当时瓜州晋昌县治所在,故又称唐瓜州故城或晋昌古城。后历经战乱,明王室闭关后遭废弃。现仅残存废垣。诗人在游历中见物思史,而在写作中则物物相比相联,有效地将历史典故诗性地演绎,达至以物咏史、以史叹今的目的:“这种尊重生命的植物  以叫卖的方式/铺在尘土的路边纪念  让梦回唐朝的/血液更加廉价”——诗人这种十分痛楚的领略,我想,一定会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位有着爱国情怀、强国梦想的读者的心灵。是啊!一座历史名城已经荒凉了,难道我们心中强大的“唐朝”也要永远地消逝了吗?难道这种怀念,呵,应当说是知识分子的强国梦,如今只能以“廉价”的方式来体现吗?不,我们必须与诗人一起大声地说:“不!”因为,“锁阳”这种药性较强的植物,人吃之可补精益髓,强筋壮骨,而其更大的作用更应体现在强精壮神——强爱国之精,壮强国之神!

人文景观美的内核是人文,自然景观美的内核是自然,而月牙泉,则是集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之美于一体的美景。作为具有较强自然审美能力和较高文化艺术修养的诗人,愚木的心灵眼光是颇具穿透力的。当他走进月牙泉景区,即被大自然的造化所震慑。但是,灵性的诗人并没有去作一般性的即景抒情,而是走进景观的历史文化内核去作深入且形象的诗意述说或揭示,并以此彰显大自然的伟大神奇,再迂回曲折地寄寓诗人或人类所寻求的精神家园:“与江南来时的怀念不同 沙地在一片惊叹后/落到了低谷 只感觉沙山在滑动/沙在摩擦 发出哀怨的沙鸣/能埋得下整座城市 沙在不停地叫着/敦煌 敦煌 以及另外一种/敦——煌——”。诗人作为一名文化史学家,自觉或不自觉地走进了景观意蕴的内核,而我们则要走进诗人作品的内核,才能揣摩到诗人心灵的脉搏,并力求与之共鸣:


其实   越往前走越是边缘

从内核逐渐抬升到表皮

水分的风暴   淹没会有危险

轻轻剥开   碗里的水更像一轮明月

当地人告诉我   月牙泉边的沙里

埋了很多古董灵魂   黄黄的卷着低吼

千百年灰蒙蒙一片   在一沙丘拐弯处

铁甲函盖不上的影子溢出

就是敦煌的飞天了


不知道是沙著名   还是骆驼著名

臭名昭著的是我趔趄的爬山路线

讥笑声啼血一般   落在耳朵上

砸在脊背中   最后跳进沙砾里

阳光照耀一下   既刺眼又扎人

我左脚陷落   右脚救援

右脚失守   左脚佯攻

古有围魏救赵   而我左脚的魏

与右脚的赵   相互疼痛与颠簸   让我大汗淋漓

那动倒西歪的样子   如同水土不服的野果子

即将干瘪的时刻   被驼峰戳着屁股

一点一点   挑到了沙山之巅

灵魂快出壳了   烈日炎炎的

皮肤龟裂   唯一搀扶的是骨头和肌肉

烦不了惊心动魄的高度与热度

紧闭眼睛的滑板   在沙面上轻擦一下

就腾空而起   感觉像神魂颠倒的飞毯

敦煌   敦煌   听得见蠢蠢欲动的沙鸣吗

就好像钻出了蛋壳的黄色与青色

烙在沙丘上   发出咝啦咝啦的声音


景为诗而存,诗为景而生,只有诗人将内心的审美与精神追寻,与景观的造化融于一体,才能使景观的内涵更具延伸性。但没有一定文化历史的积淀和艺术修养,是很难写好这类地理特征性很强、人文历史特征性很强,内涵力与外延力兼具的诗歌的。而愚木的这组西北风景行吟诗歌似乎已经离这一要求不远了。为此,我真诚地祝愿他今后能写出更多更具历史穿透力、意境更高远的优秀诗篇!


后记


当我在繁忙的基层工作之余,断断续续地为胡弦、古筝、江雪、雪丰谷、雷默、愚木这六位南京诗人逐一略作一番评论之后,时间已不觉从2007年的12月跨到2009年的元月,时间跨度竟有头尾三年之久。尽管花了如此长的时间,但仍觉得自己的心力与笔力不逮,对这六位诗人的研究未够深入,对他们的诗歌创作艺术水平与思想深度的论述仍很不到位,说来是非常惭愧的。然而,值得欣慰的是,我终于可以向这六位诗人交上一份友谊的答卷了,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


2009年1月3日凌晨


注:此文选自野松著,大众文艺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的诗歌评论集《神州诗意的灯辉》。


责任编辑:系统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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